无奈之下,蔡将军只好开始演戏,和杨度等人在八大胡同征歌逐舞,诗酒风流。杨度也是湖南人,又曾留学日本,和蔡锷私交相当好,二人在一起很谈得来,蔡锷被袁氏父子看中,杨度起了穿针引线的作用。但是现在,杨度是袁世凯洪宪帝制的“设计师”,蔡锷感到他和昔日这位同学兼老乡之间,筑起了一堵无形的墙壁。
蔡锷出身寒门,生活上吃苦耐劳,也懂得自律,平生从未沾染风流韵事。8岁时订了一桩婚事,女方是湖南武冈县刘家,叫刘侠贞,后成为蔡的正室夫人。在云南担任都督期间,蔡锷刚过而立之年,经人撮合,在昆明娶了一位姨太太潘氏。此次北上京城,他就带着这位姓潘的如夫人(妾的意思)。思来想去,蔡将军只好得罪一下潘姨太筹安会“六君子”之首杨度,是袁氏帝制运动的幕后推手。
蔡锷要导演一出戏,由他出演男一号。女一号是云吉班的当红妓女小凤仙。
这个风尘女子不寻常,原是江南大才子曾朴花80两银子买的一个婢女,见其秀色可餐,来了个近水楼台先得月,将她梳栊入怀,凑成了一桩风流事。不料被特爱吃醋的妻子张彩鸾发现,大闹河东狮吼,曾朴只好赠送银子,让她离开曾家另寻出路。
于是小凤仙流落花界,成了京都妓馆的一颗明星。小凤仙不懂政治,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矢志不渝,在她看来,总统和皇帝并无什么区别,推翻不推翻干卿何事?他对蔡将军的感情,也并不像电影中那样美妙。
事实上蔡锷初识小凤仙,也是缘于一次狎妓活动。小凤仙垂着眉睫,柔声问道:客官是做什么的?蔡锷闷着头撒了一个谎:皮货商人。其实一切都瞒不过小凤仙那双眼睛:客官气度不凡,外欢内郁,绝不是来买笑的商人。小凤仙也想过脱离妓籍,但她要找的是一个牢靠的男人。蔡锷用意何在,识人无数的小凤仙心里有谱,她并不想把自己当做人家政治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因此,当蔡锷急吼吼地同如夫人闹离婚,又急吼吼地要纳她为妾时,小凤仙轻声细语对蔡将军说道:“落花有主,小女子不能耽搁大人的前程。”言下之意是:在一起玩玩可以,婚配之事免谈。
此时曾朴因江苏省公债一事恰巧到京,被蔡锷侦知,即由常熟翁同龢的孙子翁振伯引见,认识了写《孽海花》的常熟人曾朴。地点是在北京西堂子胡同刘季平家。刘季平是曾朴的换帖兄弟,琴棋书画无所不能。蔡锷旁敲侧击,说出了要请曾朴做小凤仙思想工作的意思,据说,曾朴乐意成人之美,给小凤仙点拨了几句,意欲促成此番姻缘。
蔡将军从北京出逃走脱,是极生动而又富有戏剧色彩的一幕。故事的版本有多种,大同小异,但都与小凤仙有关。因蔡锷本人没有这方面的记录留存,传说中的情景都是由其他当事人事后回忆的,在此汲取一种,以窥一斑:这天,云吉班中有人摆酒做生日,小凤仙遂叫了蔡将军在房中饮酒,大衣皮帽挂在衣架上,拉开窗帘,让监视蔡锷的人可洞察室内。等到开往天津的火车将启程时,蔡锷不取衣帽,假装去洗手间,却趁院中人多杂乱之际,径直去了火车站,直奔天津(参见《许姬传七十年见闻录》)。
一切都朝对袁氏父子不利的方向发展,袁克定本想与蔡锷结为政治盟友,期望这位俊逸之才能成为奥援,结果却是挖了一个巨坑,断送了袁氏父子的“锦绣前程”,最终还断送了老袁的性命。好比下围棋没留眼,必定成死棋,袁大公子是个不折不扣的臭手。
蔡锷离开天津前,对他的恩师梁启超说了一席话,很是慷慨激昂:“此次维护国体,大任落在老师和我身上,成功呢,什么地位都不要,回头做我们的学问;失败呢,就成仁,无论如何不跑租界,不跑外国。”所谓哀兵必胜,蔡将军怀了这么一种背水一战的心态,其成功也在情理中-何况袁氏父子搞洪宪帝制早已闹得众叛亲离了。蔡将军回到云南举义旗时他的兵马并不多,起事之初只有三千多人,但是袁氏江山像是一副多米诺骨牌,轻轻一推,就接二连三地倒塌了。
洋人教父和中国信徒
早在民国二年(1913)九月,袁克定曾赴德国就医,知道底细的人都清楚,袁大公子此行有政治意图。段芝贵、江朝宗到车站送行,场面颇为隆重。袁克定在德国拜会了德皇威廉二世,德国政府举办国宴,欢迎袁大总统之子。席间,威廉二世力陈“中国非帝制不能自强”的观点,并举杯祝酒,祝中国未来的新皇帝寿比南山。听到威廉二世煽情的祝酒词,袁克定热血沸腾,更坚定了他支持父亲搞帝制的决心。
回国以后,袁大公子便开始谋划洪宪帝制的计划。
起初老袁对袁大公子那一套说辞将信将疑,从老袁的个人角度讲,当总统和当皇帝确实没有什么区别,何况,经过修改的大总统选举法规定,总统的位置可以传子,甚至可以传妻。但是作为袁氏家族的一家之主,他还是觉得这些规定对子孙后代不够稳妥,老袁毕竟是在中国几千年封建帝制土壤上长大的,这个历史局限性成了他的致命伤,使他即使躺进了棺材还要被后人唾骂。
在帮助袁大公子充当说客的人物中,有一个人十分关键,此人叫古德诺(1859~1939),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法学院院长,美国政治学会的创始人。古德诺来华,是通过卡内基万国和平基金会介绍的,接待者是袁克定,听说古先生是研究宪政的专家,袁克定收起大架子,毕恭毕敬地当起了学生。这样的恭谦姿态,给古先生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古德诺作为袁世凯的高级政治顾问,与中国政府签订的是三年合约,但是他实际在华服务时间只有一年半。后一年半,古德诺返美出任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校长,远胜在华政治顾问一职,等于是个挂名虚衔。这个“满腹诗书,胸无城府”的老夫子,拿了二万五千元的年薪,也不想白拿钱不干活,使出其看家本领,写了一部学术着作-《共和与君主论》。古氏这部着作是专为雇主老板袁世凯撰写的密件,仅供老袁个人参考。文章中强调君主制优于共和制,没料到密件到了袁克定手上,就被奉为推行帝制的“圣经”,在报纸上大肆宣扬炒作。古德诺是世界顶尖的权威人士,他这颗砝码很重,一放上天平,老袁更是死心塌地要搞帝制了。
据看过古德诺这份密件原件的唐德刚先生说:“其实从法理、学理和史实的角度来看,古老头的这篇谬论,还不算太谬。他的谬,是谬在他老学究的政治天真。他不该在那个紧要关口,写那篇助纣为虐的文章,学术虽是中立的,但在那个没有中立存在的是非时刻、是非之地,客观是非的标准就不存在了。”(唐德刚《袁氏当国》第160页)古德诺这份密件从纯学理的角度对东方政治制度大胆评论,而他对中国近代政治史却毫不了解。这有点雷同马克思那句名言的意思:
他播下的不是龙种,收获的也是跳蚤。
有古德诺这么一位洋人教父,这幕“洪宪大戏”的演员们更带劲了。此后果然出现了大批古教父的忠实信徒,什么公民请愿团、商会请愿团、乞丐请愿团、妓女请愿团、人力车夫请愿团等等,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代表”广大民众向老袁大上“拥戴书”“劝进信”和“效忠表”,盗取民意,大搞政治黑幕。
洋教父的中国信徒中,最着名的是“六君子”。他们成立了个学术组织“筹安会”,经过该组织研究,认为中国老百姓素质低下,还是需要皇帝才能确保安定团结。筹安会的宣言中写道:“我国辛亥革命之时,国中人民激于情感,但除种族之障碍,未计政治之进行,仓卒之中,创立共和国体,于国情之适否,不及三思。一议既倡,莫敢非难。深识之士,虽明知隐患方长,而不得不委曲附从,以免一时危亡之祸。”
咬文嚼字,真实意思只有一个:中国没有皇帝是不行的。
“六君子”都不是庸常之辈,领头的杨度(1874~1931),字晢子,湖南湘潭人,是湘绮先生王闿运的得意门生。
早年留学日本,对新政颇有研究,清末出洋考察宪政五大臣的两篇考察报告《中国宪政大纲应吸收东西各国之所长》和《实行宪政程序》,就是出自此人之手。从此暴得大名,政府高层人士都知道有个“懂法”的杨度。
这样的人才,自然会被袁世凯网罗囊中。光绪三十三年(1907),袁世凯、张之洞联合保荐杨度“精通宪法,才堪大用”,以四品京官充任宪政编查馆提调,官衔一下猛升了三级,杨度将此知遇之恩铭记于心,从此开始为袁世凯效犬马之劳。
在洪宪帝制活动中,杨度尤为卖力,与“皇太子”袁克定绑在一起,充当老袁战车前的走卒。最为可恶的是,筹安会在京城石驸马大街挂牌后,杨度将一己私愿鼓吹成全国人民的心愿,一手遮天炮制假舆论,营造出万民拥戴老袁当皇帝的虚假繁荣景象,不仅欺骗全国公民,连袁世凯本人他们也要骗(比如《顺天时报》事件)。
盗用民意是中国政客历来惯用的手段,袁克定和杨度也不例外。
筹安会成立以后,还办了这么一件丑事:电请各省军民两长、各公法团体派代表进京,共同讨论国体问题。在表决过程中,筹安会发给每位代表一张表格,让他们选择填写“君宪”和“共和”,结果所有的票全都是“君宪”,换句话说,袁世凯当皇帝,获得了代表们的一致支持。筹安会由一个学术团体变成了表决机构,帝制本来就是专制,却又通过“表决”这样的民主方式来推行(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假“表决”),这真是一个政治笑话-这样的政治笑话在中国政坛上屡见不鲜,时常上演,历久不衰。
杨度的一生极为复杂,思想轨迹也总是摇摆不定。
袁世凯失势后,在惩办帝制祸首的名单中,杨度列在首位,令“着拿交法庭,严行惩办”。后来侥幸逃脱,杨度对政治感到极度失望,遂披发入山,不再参闻世事,潜心研究佛学,过起了隐士生活。
几年后,经周恩来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了一名中共秘密党员。
两位是学者:严复、刘师培;另三位是早年曾参加过同盟会的革命党:孙毓筠、李燮和、胡瑛。
孙毓筠(1872~1924),字少侯,出生在山东济宁的一个望族之家,祖父孙家鼐曾为光绪帝师。早年考中秀才,纳资捐了同知,又加码捐了个三品道台。
这人很有意思,对当官似乎兴趣不浓,研究佛学入迷,想出家去做和尚。听了桐城人吴樾刺杀五大臣的消息后,热血为之沸腾,遂决心当革命党,将妻子送到日本留学(实为避难),铁下心要大干一场。不过他始终没找到殉国的机会(也许小孙当时并不想死),身躯未捐,钱财却是捐助了不少。孙毓筠出身豪门,从小视钱财如粪土,闹起革命来,特别舍得花银子,换句话说,此人也是革命党的有功之臣。
李燮和(1873~1927),字柱中,湖南安化人。此人早年加入光复会,曾是同盟会内部第二次反孙(孙中山)浪潮的骨干,经黄兴劝说后,顾全黄兴戎装照孙毓筠(1872~1924),安徽寿州人。早年参加同盟会,后投靠袁世凯,为约法会议议长,组织筹安会鼓吹帝制。帝制运动大局,捐弃成见,共同致力革命。在孙中山发起的募捐活动中,李燮和积极参加,贡献不小。这个人有一故事值得一提:
辛亥起义上海光复后,淞沪军警准备联合推举李燮和为起义军临时总司令,李也认为护军都督一职非他莫属,哪知会开到中途,忽然闯进一个喽啰,手里提着一把手枪,往桌上一站,用手枪指着诸位代表的头说道:“陈其美为革命立了那么大的功,又被革命军抓获吃了大苦头,只给他一个军政长,到底安的什么心?我提议陈其美任都督,不同意的先吃我一枪。”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没有人敢说不同意。煮熟的鸭子飞了,李燮和只好自认倒霉。
迎上去扔了颗炸弹,掉头就跑,巡逻队跟踪追击,王汉慌乱之中投井自尽。事后胡瑛将这件事讲给他的同学吴樾听,吴樾不以为然,认为王汉鲁莽无用,胡瑛是窝囊废,决定自己去搞一次暗杀,于是便有了后来的刺杀出洋五大臣行动。胡瑛到日本躲避了几年,奉东京同盟会总部之命,回国参加武昌起义,被叛徒告密,抓获入狱。在狱中,胡瑛不忘革命,把牢房里的狱卒当做传播的受众,大讲清朝必定垮台共和必定成功的道理,那些狱卒一个个成了他的忠实“粉丝”。最不可思议的是,看守所的头头谈国华被其感动,要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胡瑛成了大牢里的贵宾,他所蹲的监狱也成了革命党的秘密联络站,正应了那句老话: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武昌起义枪声一响,胡瑛一脚从监狱中跨出来,直接来到阅马场前的武昌军政府,给自己封了个外交部长,占了一幢满族大员的房子,开始办公。这个自封的官,一直当到伍廷芳被推举为革命军外交总代表才被撤消。
福华,去行刺广西巡抚王之春。无奈万福华射术不精,没击中广西巡抚,反而把自己送进了牢房。刘师培其貌不扬,娶了个老婆却赛似天仙,名叫何震,是有名的交际花。何震有个不明不白的“姻弟”叫汪公权,始终被她带在身边,赴日本留学,就是刘、何、汪三个人一起同行的。这个汪公权不仅吃软饭,还吃政治饭,首先被清廷两江总督端方收买,成为日本留学生中的间谍,随后又拉何震下水,再将刘师培拖上了黑船。说到底刘师培是个做学问的人,搞政治是他的弱项,却偏偏生在了那个以政治为中心的年代,其悲剧就不可避免了。
严复(1854~1921),字又陵,福建闽侯人,曾在清朝海军中服役5年,到过新加坡、日本、槟榔屿等地,是位学贯中西的着名人物,所译西方名着有《天演论》《原富》《群学肄言》等,在晚清思想界影响巨大。严复是个性格古怪的大师,总爱同人抬杠,以显示其不随波逐流。比如有人在他面前讲袁世凯的好话,严复马上鄙夷地回应:“袁世凯是个什么人?练的兵成了一批骄兵悍将,论治国又无科学头脑,简直一无是处。”有人不赞成袁世凯当民国总统,严复又会反着说:“居今之世,平心而论,唯有袁世凯当国家元首最合适。”另一方面,袁世凯对严复始终重视,民国成立后,袁任命严复为京师大学堂总办(北京大学前身,“总办”相当于校长),又聘严复为总统府高等顾问。杨度拉严复下水的过程,有点像《三国演义》中的三顾茅庐,头一次去严复没理睬。第二次,杨度绕了个弯子,说他想邀集几个朋友,搞一家大规模的股份公司,人人投点资,大家都来发点小财。严复听了这些莫名其妙的话,直朝他翻白眼。第三次,杨度见严夫子迂阔空远而不切实际,只好把话直接挑明:“又陵先生,我知道你是反对共和的,近来德皇威廉二世也说共和制不适合中国,不如改为君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