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所掌控的北洋系羽翼渐丰,已成为能够左右晚清政坛的重要力量。由袁一手提拔的那些高级将领,对昔日首领旧情难忘,看到袁的落难境地尤为同情。每到逢年过节,都会有不少人前来彰德洹上祝寿拜年,其中知名军人将领有:王士珍、段祺瑞、冯国璋、陆建章、吴凤岭、王英楷、张勋、姜桂、何宗莲、段芝贵、曹锟、雷震春、张士钰、徐邦杰、张永成、张怀芝、陈光远、靳云鹏、王汝贤、孟恩远等。
除此之外,袁世凯还与一些朝廷大臣以及地方大员有着千丝万缕的密切联系,其中不乏近代史上的关键人物,如两广总督袁树勋、两江总督张人骏、直隶总督陈夔龙、浙江巡抚增韫、川汉大臣端方以及朱家宝、冯汝癸、陈昭常、宝棻、吴重憙、袁大化、梁敦彦、杨士琦等。至于布政使和侍郎以下的官员则不计其数。
回到彰德后,袁世凯一共度过了三个生日。
宣统元年(1909)八月,袁世凯刚被贬官回籍,对一切都有点心灰意冷,有人提出为他祝寿,被婉言谢绝。但是到了生日前几天,洹上村还是来了不少北洋旧属。袁世凯吩咐管家安排他们好吃好住,就是矢口不提寿辰之事。生日那天,袁索性装病不起,来客一个不见。前来贺寿的昔日僚属聚在袁府大厅,谁也拿不出办法。“辫帅”
张勋看众人像一只只呆鸟,顾不了那么多,推开守门人直接往老袁房里闯,一边连连打躬作揖。见有人带了头,北洋军诸将领一哄而上,硬是将不接受祝寿的袁世凯从床上拉起来,端坐在太师椅上受了一拜。
到了宣统三年(1911),袁世凯已52岁,祝寿活动依然在这种半秘密半公开的状态下举行。不同的是,贺寿仪式正在进行中,忽然传来武昌起义的消息,前来祝寿的亲信谋士仿佛炸开了锅,在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一筹莫展,现场说什么的都有,像一架多声部的风琴。
有人甚至趁乱递了句话:此时不反,更待何时?袁世凯冷冷一笑,说道:我不能做革命党,我的子孙也不愿做革命党。说这句话的时候,袁世凯的脑子里至少转了好几个弯。他想起了许瞎子,看来那家伙卜的卦真是很灵验。
“非袁不可”的大总统
武昌起义前夕,立宪派首领张謇北上赴京,途中专程前往彰德会晤了“隐士”袁世凯。他们的这次见面,被后世称做“在野的两大政治巨头会师”。
张謇一生中当的最大的官是翰林,而且只当了120天,几乎不能算是进入了官场。但是,在晚清诸多重大事件中,却到处留下了他的身影。曾有一度,张謇与袁世凯关系闹僵,不通音讯长达十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后,袁世凯主动拜访张謇作倾心长谈,二人尽释前隙,化干戈为玉帛,重新成了政治上的盟友。
这年四月底,张謇带着一大批随员从上海乘轮船溯江而上。
在汉口只停留了半天,然后乘专列沿京广线匆匆北上,他的一个重要计划是会晤贬官在籍的袁世凯,共同分析时局,商讨对策。张謇很明白,尽管袁世凯罢官在野,但他在北洋系中的潜在势力仍然丝毫未减,任何政治上的计划,没有袁世凯的默许和支持,都会流于纸上谈兵。五月十一日下午5时,火车到达彰德,袁世凯早已派副官用轿子迎候。张謇上了轿子,直奔洹上村,与袁世凯密谈至深夜。袁世凯本来还想留张謇过夜,因张急于赶赴北京而辞谢了。张謇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午后五时至彰德,访袁慰亭于洹上村,道故论时,觉其意度视廿八年前大进,远在碌碌诸公之上。其论淮水事,谓不自治,则列强将以是为问罪之词。又云,此等事,乃国家应做之事,不当论有利无利,内民能安业即国家之利,尤令人心目一开。”
袁、张洹上会晤意义非同寻常,张謇为立宪派物色到了满意的政治领袖,袁世凯则寻找到了一个坚强的政治后盾,晚清的两股政治势力(立宪派与北洋系)汇合到了一起,在即将到来的辛亥革命时期密切配合,最终形成了难以抗拒的潮流,改变了历史的进程。刘厚生曾评价这次政治会晤的意义和影响:
“张謇不过是一个书生,并没有多大势力。袁世凯是一个被罢免的官吏,亦无实在权柄,为何两人一夕之谈,竟能决定清廷之命运呢?张謇本身并无势力,他的声望,却足以影响各省咨议局。袁世凯虽然身居彰德,其蓄养的政客甚多,又有一手训练的精兵十余万人,仍有猛虎在山之势,亦为张謇所十分明了。当张謇初晤袁世凯时,袁世凯对张謇的来意不明,谈吐之间,一味闪避,专打官话。后来见张謇坦白的态度,诚恳的语言,已完全明了张謇的本心,不由得把自己的意见略略吐露。袁世凯在送张謇出门时,很恳切地对张謇说:“有朝一天,蒙皇上天恩,命世凯出山,我一切当遵从民意而行。也就是说,遵从您的意旨而行。但我要求您,必须在各方面,把我的诚意,告诉他们,并且要求您同我合作。”(参见刘厚生《张謇传记》第181页,1985年第一版)如此看来,张謇的这次北京之行,在为立宪运动摇旗助威的同时,无疑也帮了老袁一个大忙,做了一回说客。
武昌起义枪响的第三天,清廷颁布了一道命令:派陆军大臣荫昌统率北洋军两镇南下讨伐,并令海军提督萨镇冰派遣兵舰协同作战。在清朝高层当权者眼里,黄鹤楼附近的这一场骚乱不足为虑,几个革命党并不难对付,在经历过太平天国起义、庚子之乱这样的社会大动荡后,晚清统治者的心理素质磨练得比牛皮厚多了。
就在以上命令颁布后的一天,洹上村来了个秘密客人,他是被派南下作战的军队统领冯国璋,此行的目的,是来向老袁请示机宜的。袁世凯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用手指蘸水,在桌面上写了六个字:“慢慢走,等着看。”冯国璋颔首微笑,拱手告辞。此后被调南下作战的北洋军果然磨起了洋工,玩起了“六军不发无奈何”的赖皮游戏。赴前线作战的总指挥荫昌见势头不妙,也留袁世凯的儿女亲家荫昌在了北京没有动身。
下一步是庆王奕匡、徐世昌等人粉墨登场。他们来到宫廷当起了说客,建议起用袁世凯“讨伐叛军”,当场甩出句硬邦邦的话:“要收拾这样的混乱场面,非袁不可!”摄政王载沣征求各方面意见,也大多是相同看法,连总指挥荫昌也不例外,成了袁世凯的铁杆保荐派。无奈之下只得起用袁世凯,任命袁为湖广总督兼办剿抚事宜,要他当荫昌的副手。
对于这样的任命,袁世凯没有贸然答应,而是以“足疾未痊”的理由推辞了。奕匡感到奇怪,朝廷要老袁站出来当领导,这个人却扭捏作态,借口腿疼病未好,不能工作,用心何在?
让徐世昌去洹上村摸底调查,徐世昌回京后一脸的“气愤”:真是不像话,他还提出了就职的条件。奕匡问什么条件。徐世昌端出了他与袁世凯商量好的六条:明年召开国会;组织责任内阁;开放党禁;宽容武汉起义人物;授以指挥前方军事的全权;保证粮饷充分供给。这一出双簧戏,徐世昌演得惟妙惟肖。
此时的清政府已成骑虎难下之势。继武昌起义后,湖南、陕西、江西、山西、云南、上海、浙江、安徽、广东、福建、广西等省纷纷响应革命,宣布脱离清政府独立。而南下讨伐的北洋军,又全部停留在信阳和孝感之间,道路阻塞不通,荫昌下达的军令也常常被莫名其妙地推诿。此时革命军乘虚而入,在汉口发动了新一轮攻势,兵力推进到三道桥,势不可挡。清廷当权者总算知道那句“非袁不可”的含义了。九月六日下令解除荫昌督帅职务,派袁世凯为钦差大臣,节制冯国璋的第一军和段祺瑞的第二军以及水陆各军。
就在这个命令下达的当天,北洋军露了一手,奉袁世凯的秘密指示向汉口革命军发动了猛烈进攻。打了大胜仗,北洋军却没有乘胜追击。他们明白养敌自重的道理,一方面给革命军一点颜色,一方面给清政府一点甜头,就这样打打停停,进进退退,袁世凯于不动声色中慢慢地动摇着大清王朝的根基。袁世凯曾把这个方法比做“拔大树”。在一次同杨度的谈话中他说道:“专用猛力去拔,是无法把树根拔出来的,过分去扭,树一定会断折,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左右摇撼不已,才能把树根的泥土松动,不必用大力一拔而起。
清朝是棵大树,还是三百多年的老树,要想拔这棵又大又老的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闹革命,都是些年轻人,有力气却不懂得拔树。
搞君主立宪的人懂得拔树却没有力气。我今天的忽进忽退就是在摇撼大树,现在泥土已经松动了,大树不久也就会被拔出来的。”
这番夫子自道,很能说明袁世凯政治上已经磨砺得十分成熟和老练了。到后来,兵不血刃,逼迫“娃娃皇帝”溥仪退位,从而结束了中国几千年的帝制,的政治手腕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在中国人的印象中,袁世凯一直像是卡通片中的坏蛋人物,遭受世人唾骂。人们总是毫不吝啬地送给他一顶又一顶“帽子”,其中最为“显赫”的一顶是“窃国大盗”,这顶帽子最先是陈伯达送给袁世凯的,久而久之,此一词条已经成了袁世凯的专利。
按同盟会在辛亥年间的实力,要推翻满清政府机会并不大,此前多次起义、暴动连连失败,就反复证明了这一点。要取得成功,恐怕也还要走很长一段路。何况起义的成功并不意味着“共和之路”就变成了坦途,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帝制,不经启蒙,不经洗礼,哪有一日之间摇身一变成为“共和”的可能?用唐德刚先生的说法:这种制度转型是一个漫长且痛苦的过程,决非三五年之功。
应该说那时候袁世凯的呼声很高,是一个各方政治势力均能够接受的人物。北洋派自然认为“非袁不可”,中国的政局唯有袁1912年2月15日,《时报》号外,中华民国共和成立,孙中山辞去临时大总统职位,由袁世凯就任临时大总统世凯能掌控。连革命党内部的一些高级干部如黄兴、宋教仁、汪精卫等,也都持“非袁不可”的观点,这倒并非他们忽然间成了袁世凯的支持者,而是根据时局变化得出的清醒判断。
宣统三年(1911)岁末,独立各省都督代表集会南京,推举孙中山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无钱无兵的孙文随即电告袁世凯:自己只是暂代的临时大总统,一旦袁世凯反正,随时让位。半个月后,孙文再次致电袁世凯,重申诺言。虚位以待的原因还是只有一个:非袁不可。
既然大家都认为“非袁不可”,“窃国大盗”一说又怎能成立?
历史上的反面人物,是一个值得认真探索的话题。随着历史进程的发展,人们的认识能力和水平也在不断发生变化。脱离当时的社会政治环境评价历史人物,是不真实,也不公允的。
那么在20世纪初期的中国,袁世凯想当总统何尝不可?至于他未能将社会成功转型为共和,没有能够成为“中国的华盛顿”,那则是另外一个话题,这与袁世凯个人的历史局限性有关,也与中国的封建专制土壤有关。正如唐德刚先生所说:“客观历史早已注定了他这个边缘政客不论前进或后退,都必然是个失败的悲剧人物。”(参见唐德刚:《袁氏当国》第19页)。
众叛亲离的滋味
(一)从袁老六闹家庭革命说起
到了弥留之际,病榻上的袁世凯才意识到:从“非袁不可”到“非去袁不可”,仅仅只有一步之遥。
恢复帝制是袁世凯最大的一个污点,究其原因,有太多因素,几句话难以说清。不过为了这个污点,袁世凯付出了太多代价,以至于他的后人也要为这个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先辈低下头颅,承受与生俱来的羞辱。
袁世凯“帝制自为”,害己误国,铸成大错,也使这个人的晚境十分凄凉。昔日好友徐世昌、严修、张一麐,北洋旧属段祺瑞、冯国璋等相继离他而去,有的人甚至公开登报声明与袁绝交。更糟糕的是讨袁旗帜林立,四面楚歌。同时,家庭内部也起内讧,闹得不可开交。这一切,使袁世凯陷入绝境,感到失去了做人的乐趣。
对袁世凯称帝的评价,是从道德审判开始的。
袁世凯有个堂妹名叫袁书贞,嫁山东巡抚张汝梅之子为妻,袁称帝时,恰逢她50岁整寿,于是袁命长子袁克定带着厚礼去山东祝寿。
其时袁克定正忙于帝制,转托五弟袁克权代往。袁书贞听说京城老袁家来送寿礼,闭门拒绝接待,让人传话说:“我娘家无兄,也无内侄。”满心欢喜去吃寿面的袁克权碰了一鼻子灰,郁闷至极,回到京城将原话据实禀告,袁世凯父子也感到纳闷,百思不得其解。
稍后,袁书贞给袁世凯写了一封信,称谓和落款均无,内容大意是:袁、张两姓,世受清恩,你代清而为民国总统,打出的旗号是民主。今日称帝,你又何以见隆裕太后于地下乎?虽云顺从民意,但是以我看来,你却是叛逆之臣。我幼读诗书,稍知君臣大义,请自今日始,你为君主,我愿为前清遗妇。
这封信确实写得大义凛然,然而满纸留下的却是前清遗妇的怨艾之气。
所谓遗民,是一个复杂的社会现象,改朝换代之际,总有一些忠于先朝而耻事新朝者,他们要么是旧朝做官,换了新朝后遁入江湖不再出仕,拒绝与当局配合;或者在旧朝无官无职,但思想观念深受前朝影响,愚顽不化地活在前朝的氛围中;在某些特殊的时期,也有为保持气节操守和声誉名望而不屈从当局淫威的高洁之士。而袁世凯的堂妹袁书贞,看来是以上第二种人物,她信中的意思表达得十分明白,还有句潜台词是:中国需要皇帝,但是你袁世凯不配。
在反对袁世凯称帝的人中,持有这类前清遗民观念的不在少数。
比如袁家老六,就是一个显着的例子。老六名世彤,字孟昂,是袁世凯生父袁保中最小的儿子。在袁世凯眼里,这个老幺甚不成器,混迹乡梓,仗势横行,袁一直对他没有好感。在给二姐袁让的一封信中,袁世凯曾经述说过他的愤懑:“老六尤不是人,已出去,家中可少一荡子,真遗先人羞辱。何吾家中亦出老五、老六之子弟,殊不可解!”
为了六弟袁世彤,袁世凯并没有少操心。光绪十四年(1888),他在江南藩库为袁世彤报捐同知,以后又报捐道员,银子已经上兑,但因遗失了同知捐照一直未能办成。宣统元年(1909),袁世凯仍在为他报捐的事致书亲家何炳莹,请他托人向吏部和度支部查询,后又托另一个亲家张人骏,催促迅速办理。可是对于四哥的关爱,袁老六并不买账,反倒嫌四哥出力不够,耽搁了他的做官前程。到了袁世凯称帝时,袁世彤听了些闲言碎语,脸上挂不住了,气冲冲地跑到京城,丢下几句话:“皇帝纵然做成了,兄也是清室逆臣,袁家不肖子孙。”见袁世凯不听其劝,也不知听了谁的话,袁老六和妹妹袁张氏在北京、天津的报纸上到处刊登声明:与袁世凯断绝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