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知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是一直想去,又一直没有去成。去年夏天,全家三口专门到杭州,在西湖岸边住了几天。旅馆的位置非常好,推开后窗是保俶塔,推开前窗是断桥,再往远,波光浩渺山水相接处,耸立着重新修建的雷峰塔。泛舟西湖,寻访寺院,自然免不了提起传说千年的白娘子。月光下影影绰绰的荷叶和猛然弹出水面的游鱼,让白娘子的话题平添了几分真实感。可那时候并没有想到,有一天竟然真的来重述这个千年的神话传说。
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答应参加“重述神话”,等到答应了,最初也没有选择《白蛇传》,原来是想把“夸父逐日”和“后羿射日”合而为一,但为了避免题材重复又放弃了,种种巧合的结果最终归结到《白蛇传》,而且是由我和妻子蒋韵两个人合作来完成的,这是我们此生第一次共同合作完成一部小说。按照佛家说法,这叫因缘。
以我们共同创作的体会,这因缘绝不是简单的赠与。一个在千百年的传说中早已经定型的神话,一个千锤百炼的故事,怎样重述?如何再现?对于我们更是绝大的挑战。从某种意义上说,凭空杜撰,完全虚构也许会更容易一些。因为“我说故我在”,不需要,也没有任何参照物。但是像这样,在一个千百年的传说之后去“重述”,你会被笼罩在一个巨大无比的阴影下面,你很容易就会跌进阅读习惯造成的期待陷阱之中。于是,在反复的商讨、反复的试探、反复的修改、反复的体悟之后,就有了我们后面的故事。
身份认同的困境对精神的煎熬,和这煎熬对于困境的加深;人对所有“异类”近乎本能的迫害和排斥,并又在排斥和迫害中放大了扭曲的本能——这,成为我们当下重述的理念支架。当然,这么显然的主题并不足以给我们叙述的动力,也无法生长成为重述的森林。“因缘”在这里再一次成为关键。《白蛇传》中浓厚的佛教元素,一次又一次成为指点迷航的灯盏。随着神话的渐渐展开,我们来到一个常识和真理之外的未知世界。这世界既让我们惊讶,也让我们感动。
当迫害依靠了神圣的正义之名,当屠杀演变成大众的狂热,当自私和怯懦成为逃生的木筏,当仇恨和残忍变成照明的火炬的时候,在这人世间,生而为人到底为了什么?慈航苦渡,到底能让我们测量出怎样的人性深度?在这古往今来、每时每刻都会发生善恶抉择的人世间,生而为人是一种幸运,一种罪恶,还是一场无辜?这一切让我们百感交集。
可惜,在我们的故事结束时,深深体会到的还是自己的慧根浮浅。虽竭尽全力,我们的慈航也不过是浅尝辄止。唯一可以告慰的,这是两个人真心的探求。
李锐
2006年12月24日于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