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回来,李继堂高兴得不得了,抬起一只手,指着他满头的白发,一字一句地说,制阿胶,赶快制出阿胶。李德祥有些吃惊,没想到父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关于阿胶的事,而且态度如此明确,与过去的优柔寡断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了。母亲感叹地说,这些年,李家的人都在念叨阿胶的事,一提起阿胶,就都盼着你回来。李继堂用拐杖捣着地说,眼看着柳家在那边闹腾,我们不服呀。母亲把他扶到椅子里坐下,又对儿子说,你把秘方带走了,德淦又不愿介入这事,其他人干着急没办法,就是想和柳二去争,也只是心里想那么一下,其实还不如不想,想了做不成事,这心里更急哩。李德祥说,我没有想到柳家会……不然,我早就回来了。母亲点点头说,就是,大家也都盼着你回来呢。李继堂接过话去,做起来,马上做起来,不能让他柳家胡作妄为。李德祥把和李德淦商议过的事又对他说了一遍。过两天,我就带人到县城里去修整店铺。他补充说。李继堂也兴奋起来,好,你就抓紧去干吧。说完,又转向妻子,大声吩咐说,去多炒几个菜,再打壶酒来。母亲眼里也闪出了亮光,踮着小脚朝厨房里走去。
第二天吃过早饭,李德祥就来到族长李继焕家,一是看望他一下,毕竟几年没回来了,作为晚辈,他应该上门去知会一声;二是和他说一下进城办店的事,在他看来,重开这个阿胶店是全体李家人的事情,他有责任朝他请示,并尽力取得他的支持。对于他的到来,李继焕也显得很高兴,吩咐下人给他看座、泡茶。在李德祥印象里,李继焕应该是那种特别豁达的人,身板粗壮,性格豪爽,动作起来有些大手大脚。但几年不见,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个人除了依旧豪爽外,身体却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居然显出一副瘦弱清癯的样子,好在精神还算健旺,表明问题还不是太大。李德祥在心里说,也许起伏的官场生涯真地对他造成了影响。在他们相对说话的过程里,他注意到,李继焕那个在外面迎娶不几年的姨太太从里屋探了一下头,又很快缩回去,所以他本来想和她打声招呼,也只能把话咽回肚里。
说到去县城开店做阿胶的事,李继焕态度鲜明地频频点头。这是为我们李家争光的好事嘛,他捻动着手指头上的金戒指说,作为李家的族长,我怎么能不全力支持呢?听了他的话,李德祥也又想到了老族长李政成的态度,在心里感叹一声,不禁松出口气来。别看我曾经是官场上的人,李继焕摆出开明的架势说,可也一向不小看生意场里的人,而且主张顺应时代,能工则工,能商则商,只要能挣到大把的银子就好,干吗非要在土地上、在仕途上打熬日月,苦度终生呢?听着他这番话,李德祥眼前也又一次浮起那些装满神秘货物的箱子,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这个人的处世观念。他真想问一问,当年在张秋时,叔叔是否也真的行动起来,在生意场上小试了一把?或者更进一步问,那些从商船上卸下来的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样的物品?李德祥咽了好几口唾沫,才没有把话问出来。李继焕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侃侃而谈了一气生意经,直到突然打了一个哈欠,才把话停住。
就在这时,李继焕的儿子李德丰走进来,手里端着一本书,想朝父亲问些什么,看到李德祥在这里,和他打了声招呼,又掉头往外走去。李继焕喊住了他,德丰,干脆不要读你那些书了,跟你德祥哥去县城里做生意吧。李德丰诧异地看着他,做生意?我娘怎么会同意?听见儿子提到了他的大老婆,李继焕有些不自在。她知道些什么?以为仕途就那么好走?他沉下脸,有些恼怒地说,你也是,光听一个老娘们的话,就凭你那脑子,真以为就能中举,就能当进士,做状元了?李德丰呆呆地看着他,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他摊开两手说,要说还是找我娘去说,反正我们谁也拗不过她。说完,他就把手背在身后,大步往外走去。
李继焕想要发火,但又攥住拳头,强力把火气压下了。李德祥在心里感到好笑,由于执意娶那个不太懂事的狐狸精,李继焕不仅和他的大老婆闹翻了,而且越发怕起她来。开始时,他也动过休她走的念头,但随后不久,她的娘家哥哥就时来运转,做上了济南知府大人的幕僚,有了这样的背景,她越发霸道起来,不仅不再惧怕丈夫,还蛮横地和他叫板,影响得儿子也不再听父亲的,一天到晚绕着他的母亲转。李继焕没有办法,只好眼不见为净,一般不再回李家庄来。可现在他被罢了官,又加之不得不把狐狸精带回来,便更加受到大老婆的敌视了。唉,李继焕颓唐地摇摇头,转朝李德祥说,人各有志,也强求不得,再说也要量力而行,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还是随他自己去吧。
两个人说着话,李继焕脸上渐渐现出了疲态,一边长长地打哈欠,一边挤动眼鼻,似乎要流出眼泪和鼻涕来。李德祥觉得奇怪,刚才他还神清气爽的样子,怎么这么快就显得无精打采了?李继焕不想在他面前这样,极力想打起精神来,但却控制不住自己,越发有些气力不支,脸色变得蜡黄,身子不住地颤抖,简直快要在椅子里坐不住了。李德祥有些紧张,以为他要犯病,便想出去叫人。李继焕摆摆手说,不要紧,我常常这样……听他这样说,李德祥才停住了脚。望着他那副虚弱的样子,他心里突然一动,李继焕别是犯了烟瘾吧?这念头一起,他就又想起了那些装满货物的箱子。天呐,他似乎醒悟过来,或许他犯的还不是普通的烟瘾,而是……也就是说,他极有可能也早就吸上了鸦片。李继焕翻起眼皮,十分不放心地看他一眼,好像已经意识到他在想什么。你去吧,他气喘吁吁地说,我没事,你快走吧。李德祥不敢再待在他身边,便听从他的吩咐,慢慢地往屋外走去。刚走出屋门,他就看见了一个藏在屋外的下人,手里托着一根烟枪,小跑着越过他的身子,一阵风似的奔进门去。李德祥一切都明白了,不禁仰起头,望着高远的天空悲叹,这真叫多行不义必……他不好把下面的话想出来,只是嘟囔一句,报应呀……
李德祥不愿再等待下去,稍稍做了些准备,就带领一伙人朝县城里赶去。有了族长发话,又加之早就憋了一口气,李家的年轻人都行动起来,争相跟李德祥去县城。其实去太多人也使不上劲儿,李德祥便挑选了十几个人,带上干活的工具和材料,乘着几辆马车出发了。李德淦领他们来到那个老店址,李德祥一看,竟然和柳二的店铺在一条街上,而且相隔不远。莫不是柳二知道咱会重新开店,他充满疑虑地说,有意和咱打擂台来了?李德淦四处看看说,这条街是做生意的好地段,也是老阿胶店铺所在的地方,柳二把他的店选在这里,看来也是费了脑筋。李德祥朝柳二店铺的方向看着说,不管怎么样,也算是冤家路窄,既然挨到了一起,那就好好地比一比吧。黑蛋几个人也起哄说,只要咱的店铺一开,柳二的春来堂保准要关张。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似乎很长时间没这么开心了。
先前的老屋经过一百多年的日晒风吹、雨淋雪打,已经破败得不像样子了,后院的屋子均已坍塌,里面长满了茂密的草木,透出一派荒芜萧索的景象;唯有临街的店铺还算完好,虽然门窗有些朽烂,但墙壁和顶盖依旧支撑在一起。李德祥走进去,四下里仔细看了一遍,觉得颇为奇怪,这幢房屋的建筑样式和所用材料也没什么特别,却竟然历经那么多年头没有倒下,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人们挥舞锨镢一类的工具,先去清理后院里的杂物。李德淦也来到店里,没加犹豫就说,这间屋子也得拆掉,重新再盖新的了。李德祥摇摇头说,我刚才用心看过了,只要把门窗换了,屋子完全可以继续使用。李德淦不放心地说,那太危险了吧?李德祥满有把握地说,我看没问题,你想一下,在这幢老屋子上挂出咱的老堂号,人们该是一种什么感觉?李德淦看着他说,你是说还用那块刻着小人的招牌?李德祥纠正他的话说,应该说人在阿胶中,我想祖上使用这块招牌时,应该是取这样一番含义吧。李德淦想了一下说,我明白了,人在阿胶中,才会活得更长久哩。李德祥拍拍他的肩说,说得太对了。李德淦朝远处看着说,你继续用那块招牌,也是有意给人制造一种久远的感觉。李德祥接过他的话说,不是有意制造,而是咱的堂号本身就够久远的了。两个人会心地笑起来。
李德淦忽然想起什么,悄声告诉他,我听爷爷说,这个院落里有一个神物,是它暗中保佑着这个店铺呢。李德祥有些不解,神物?什么神物?李德淦摇摇头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祖上当年没有舍弃这个地方,就是因为有它存在,头些年,爷爷还不断让我送一些东西来,说是供给神物的食物。李德祥惊讶地看着他,会有这种事?别是迷信吧?李德淦迟疑着说,不好说,但我每次到这里来,都觉得与上一回不一样,是不是因为有它的缘故呢?李德祥也朝院子里看一圈,不得不点点头说,好吧,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果它真能保佑我们,又有什么不好呢?他渐渐意识到什么,朝那些放开手脚施工的人喊道,大家小心点儿,不要弄这么大动静。人们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李德祥讪讪地笑笑,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店铺外忽然传来一两声低微的咳嗽,什么人朝这里走来了,李德祥从破倒门板的门里探出头,往外一看,不禁一愣,站在外面的竟然是穆医生,那个被柳二聘为坐堂先生的人。他吃不准这个人是否来找自己,也就没有迎出去。穆医生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反应,还是主动走进来。我来得或许不是时候?他试试量量地说。李德祥这才确定他是来找自己的,便勉强笑笑说,不碍事的,穆先生有什么事吗?穆医生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说,本来那天……可是……他有些不知该怎么表达好。李德祥说,是呀,那天我们已经见过了。这时,李德淦也认出了他,立即冷下脸说,你来干什么?我们这里陈旧破烂,容不下柳家的人。穆医生涨红了脸,神色越发有些尴尬,抬起头,用求援的目光看了李德祥一眼。李德祥明白他的意思,却不想为他开脱,也就没有表示什么。穆医生只好放弃了让他为自己说句话的打算,苦苦地笑了一下,低声为自己辩解说,其实、其实我也算不上柳家的人,我只是他们的……李德淦摆摆手说,好了,我们要干活了。说完,他就走出了屋去。见他这样,李德祥也朝穆医生笑笑,想随在李德淦身后朝外走。但他又感觉出来,尽管遭到了不友好的拒绝,穆医生还是没有表露出离开的打算。他也便又停了一下。穆医生抓住这最后的机会,挡在李德祥面前,艰难而郑重地说,李先生,我不得不向你澄清一下我和柳家的关系。李德祥不动声色地说,有这个必要吗?穆医生认真地说,有,因为我们是熟人了,在生意上也有过来往,但因为这件事的出现,我们的关系有可能就此断送,我知道你是一个正派的人,也是一个准备干大事业的人,我不想失去你这样一个熟人。李德祥摆摆手,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没容他表达出什么,穆医生就继续朝下说,我虽然是泰安府人,但因为出生在医药世家,所以从很早就知道阿胶,就听说阿胶出产在东阿,所以对这个地方十分向往。说着,他掉过头,朝四周看了一圈。前些日子,我偶然碰到了柳二,他自称是阿胶的传人,并说自己开有堂号,我不明真相,就跟他到东阿来了,成了春来堂的坐堂医生。可来到这里后,我才逐渐弄明白,真正的阿胶传人并不是他柳二,而是你们李家,我想退出春来堂,但已经来不及了……
李德祥纳闷地说,穆医生给我说这些,为的是什么呢?穆医生说,我知道你们对春来堂有成见,所以……李德祥打断他的话说,我们不该对春来堂有成见吗?穆医生断然说,该,太应该了,不光你们有成见,我自己的成见就更大了。李德祥不明白他的意思,这话是怎么说的?仅仅因为他们不是正宗传人吗?穆医生摇摇头说,当然不是。说到这里,他又迟疑了一下,李先生,我能先来问你一个问题吗?李德祥不在意地说,你问好了。穆医生朝他走近一步说,为什么你们李家不做阿胶,却让他们柳家做了?李德祥想了一下说,这个原因很复杂,如果穆医生愿听,就留待以后我来说给你吧。穆医生点点头说,好,现在还是说我的事。自从我知道了真相后,就决计离开春来堂。可柳二不干,不但不发给我薪银,还把我的衣服扣下,变着花样不让我走,并威胁我说,要是我不辞而别了,他就派人去找我的家人,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听了他的话,李德祥也愤怒起来,这个恶棍。
穆医生喘出一口气,又摇摇头说,你也许想不到,春来堂的阿胶是怎么做的。李德祥看着他说,怎么做的?穆医生说,人们都知道,阿胶本来是用驴皮做的,可柳二为了节省皮钱,居然偷偷用马匹、猪皮来做。李德祥惊诧地瞪大眼,天哪,这马皮可是与驴皮的药效不一样,用多了,会起相反的作用。穆医生摊摊手说,谁说不是呢?更让人可气的是,有时他连马匹、猪皮也不用,干脆收些死猫烂耗子,剥了皮就羼到锅里熬起来。李德祥把一只拳头捣在另一只手里,这个王八蛋,他这不是坑害顾客吗?弄不好就会出人命。穆医生低下声说,还真被你说着了,前些日子,一个生孩子的妇女吃了他这种烂药,大人和孩子都没有保住命,一下子……听他说起这件事,李德祥不由得想起妻子林毓春死去的情景。柳二呀柳二,他一字一句地说,你拿着别人的生命开玩笑,总有一天,你自己也会遭报应的。穆医生捂住自己的胸口,我在春来堂可真是待够了,这样下去,我都觉得我是一个罪人,一个为虎作伥的大罪人。李德祥安慰他说,按说,这件事与你无关,可柳二打着你的旗号给病人用药,也不是个事呀。穆医生急得跺了一下脚,谁说不是呢?
看看时间不早了,穆医生做出要走的架势,却又拉住他的手说,李先生,你们快把自己的堂号开起来吧,也把柳二的鬼店压下去,这不光是你们两家的事,而是事关阿胶这种宝药的声誉,事关老百姓的生死呀。李德祥握紧他的手,也郑重其事地说,穆医生,您放心吧,过不了几天,我们就会把真正的阿胶店开起来。穆医生连连点头,那真是太好了,到时候,我第一个前来祝贺。李德祥故意说,您不怕柳二找您的麻烦?穆医生豪迈地说,那时候就不怕了,有你在这里,我还有什么好怕的?李德祥又握握他的手说,那咱们就说定了。他似乎真的和他做了一个约定。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