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西湖的好处,全在水树的交映,与游程的曲折;秋柳影下,有红蓼青萍,散浮在水面,扁舟擦过,还听得见水草的鸣声,似在暗泣。而几个弯儿一绕,水面阔了,猛然间闯入眼来的,就是那一座有五个整齐金碧的亭子排立着的白石平桥,比金鳌玉■,虽则短些,可是东方建筑的古典趣味,却完全荟萃在这一座桥,这五个亭上。
还有船娘的姿势,也很优美;用以撑船的,是一根竹竿,使劲一撑,竹竿一弯,同时身体靠上去着力,臀部腰部的曲线,和竹竿的线条,配合得异常匀称,异常复杂。若当暮雨潇潇的春日,雇一个容颜姣好的船娘,携酒与茶,来瘦西湖上回游半日,倒也是一种赏心的乐事。
船回到了天宁门外的码头,我对那位船娘,却也有点儿依依难舍的神情,所以就出了一个题目,要她在岸上再陪我一程。我问她:“这近边还有好玩的地方没有?”她说:“还有史公祠。”于是就由她带路,抄过了天宁门,向东走到了梅花岭下。瓦屋数间,荒坟一座,有的人还说坟里面葬着的只是史阁部的衣冠,看也原没有什么好看;但是一部《廿四史》掉尾的这一位大忠臣的战绩,是读过明史的人,无不为之泪下的;况且经过《桃花扇》作者的一描,更觉得史公的忠肝义胆,活跃在纸上了;我在祠墓的中间立着想着;穿来穿去的走着;竟耽搁了那一位船娘不少的时间。本来是阴沉短促的晚秋天,到此竟垂垂欲暮了,更向东踏上了梅花岭的斜坡,我的唱山歌的老病又发作了,就顺口唱出了这么的二十八字:
三百年来土一丘,史公遗爱满扬州;
二分明月千行泪,并作梅花岭下秋。
写到这里,本来是可以搁笔了,以一首诗起,更以一首诗终,岂不很合鸳鸯蝴蝶的体裁么,但我还想加上一个总结,以醒醒你的骑鹤上扬州的迷梦。
总之,自大业初开邗沟入江渠以来,这扬州一郡,就成了中国南北交通的要道;自唐历宋,直到清朝,商业集中于此,冠盖也云屯在这里。既有了有产及有势的阶级,则依附这阶级而生存的奴隶阶级,自然也不得不产生。贫民的儿女,就被他们强迫作婢妾,于是乎就有了杜牧之的青楼薄幸之名。所谓“春风十里扬州路”者,盖指此。有了有钱的老爷,和美貌的名娼,则饮食起居(园亭),衣饰犬马,名歌艳曲,才士雅人(帮闲食客),自然不得不随之而俱兴,所以要腰缠十万贯,才能逛扬州者,以此。但是铁路开后,扬州就一落千丈,萧条到了极点。从前的运使、河督之类,现在也已经驻上了别处;殷实商户,巨富乡绅,自然也分迁到了上海或天津等洋大人的保护之区,故而目下的扬州只剩了一个历史上的剥制的虚壳,内容便什么也没有了。
扬州之美,美在各种的名字,如绿杨村,廿四桥,杏花村舍,邗上农桑,尺五楼,一粟庵等;可是你若辛辛苦苦,寻到了这些最风雅也没有的名称的地方,也许只有一条断石,或半间泥房,或者简直连一条断石,半间泥房都没有的。张陶庵有一册书,叫作《西湖梦寻》,是说往日的西湖如何可爱,现在却不对了,可是你若到扬州去寻梦,那恐怕要比现在的西湖还更不如。
你既不敢游杭,我劝你也不必游扬,还是在上海梦里想象想象欧阳公的平山堂,王阮亭的红桥,《桃花扇》里的史阁部,《红楼梦》里的林如海,以及盐商的别墅,乡宦的妖姬,倒来得好些。枕上的卢生,若长不醒,岂非快事。一遇现实,哪里还有Dichtung①呢!
语堂附记:吾腿脚甚坏,却时时想训练一下。虎丘之梦既破,扬州之梦未醒,故一年来即有约友同游扬州之想。日前约大杰、达夫同去,忽来此一长函,知是去不成了。不知是未凑足稿费,还是映霞不许。然我仍是要去,不管此去得何罪名,在我总是书上太常看见的地名,必想到一到。怎样是邗江,怎样是瓜州,怎样是廿四桥,怎样是五亭桥,以后读书时心中才有个大略山川形势。即使平山堂已是一楹一牖,也必见识见识。
送仿吾的行
夜深了,屋外的蛙声,蚯蚓声,及其他的杂虫的鸣声,也可以说是如雨,也可以说是如雷。几日来的日光骤雨,把庭前的树叶,催成作青葱的广幕,从这幕的破处,透过来的一盏两盏的远处大道上的灯光,煞是凄凉,煞是悲寂。你要晓得,这是首夏的后半夜,我们只有两个人,在高楼的回廊上默坐,又兼以一个是飘零在客,一个是门外天涯,明朝晨鸡一唱,仿吾就要过江到汉口去上轮船去的。
天上的星光撩乱,月亮早已下山去了。微风吹动帘衣,幽幽的一响,也大可竖人毛发。夜归的瞎子。在这一个时候,还在街上,拉着胡琴,向东慢慢走去。啊啊,瞎子!你所求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为的是什么呀?
瞎子过去了,胡琴声也听不出来了,蛙声蚯蚓声杂虫声,依旧在百音杂奏;我觉得这沉默太压人难受了,就鼓着勇气,叫了一声:
“仿吾!”
这一声叫出之后,自家也觉得自家的声气太大,底下又不敢继续下去。两人又默默地坐了几分钟。
顽固的仿吾,你想他讲出一句话来,来打破这静默的妖围,是办不到的。但是这半夜中间,我又讲话讲得太多了,若再讲下去,恐怕又要犯起感伤病来。人到了三十,还是长吁短叹,哭己怜人,是没出息的人干的事情;我也想做一个强者,这一回却要硬它一硬,怎么也不愿意再说话。
亭铜,亭铜,前边山脚下女尼庵的钟磬声响了,接着又是比丘尼诵《法华经》的声音,木鱼的声音。
“那是什么?”
仍复是仿吾一流的无文采的问语。
“那是尼姑庵,尼姑念经的声音。”
“倒有趣得很。”
“还有一个小尼姑哩!”
“有趣得很!”
“若在两三年前,怕又要做一篇极浓艳的小说来做个纪念了。”
“为什么不做哩?”
“老了,不行了,感情没有了!”
“不行!不行!要是这样,月刊还能办么?”
“那又是一个问题。”
“看沫若,他才是真正的战斗员!”
“上得场去,当然还可以百步穿杨。”
“不行,这未老先衰的话!”
“还不老么?有了老婆,有了儿子。亲戚朋友,一天一天的少下去。走遍天涯,到头来还是一个无聊赖!”
仿吾兀的不响了,我不觉得讲得太过分了。以年纪而论,仿吾还比我大。可怜的赋性愚直的这仿吾,到如今还是一个童男。去年他哥哥客死在广东。千里长途,搬丧回籍,一直弄到现在,他才能出来。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侄儿侄女,十多个人,责任全负在他的肩上。而现在,我们因为想重把“创造”兴起,叫他丢去了一切,来干这前途渺茫的创造社出版部的大事业。不怕你是一块石,不怕你是一个鱼,当这样的微温的晚上,在这样的高危的楼上,看看前后左右,想想过去未来,叫他怎么能够坦然无介于怀?怎么能够不黯然泪落呢。
朋友的中间,想起来,实在是我最利己。无论如何的吃苦,无论如何的受气,总之在创造社根基未定之先,是不该一个人独善其身的跑上北方去的。有不得已的事故,或者有可托生命的事业可干的时候,还不要去管它;实际上盲人瞎马,渡过黄河,渡过扬子江后,所得到的结果,还不过是一个无聊。京华旅食,叩了富儿的门,一双白眼,一列白牙,是我的酬报。现在想起来,若要受一点人家的嘲笑,轻侮,虐待,那么到处都可以找得到,断没有跑几千里路的必要。
像田舍诗人彭思一流的粗骨,理应在乡下草舍里和黄脸婆娘蒋恩谈谈百年以后的空想,做两句乡人乐诵的歌诗,预备一块墓地,两块石碑,好好儿的等待老死才对。爱丁堡有什么?那些老爷太太小姐们,不过想玩玩乡下初出来的猴子而已,她们哪里晓得什么是诗?听说诗人的头盖骨,左边是突起的,她们想看看看。听说诗人的心有七个窟窿,她们想数数看。大都会!首善之区!我和乡下的许多盲目的青年一样,受了这几个好听的名字的骗,终于离开了情逾骨肉的朋友,离开了值得拼命的事业,骑驴走马,积了满身尘土,在北方污浊的人海里,游泳了两三年。往日的亲朋星散,创造社成绩空空,只今又天涯沦落,偶尔在屈贾英灵的近地,机缘凑巧,和老友忽漫相逢,在高楼上空谈了半夜雄天,坐席未温,而明朝又早是江陵千里,不得不南浦送行,我为的是什么?我究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的确有点伤感起来了。栏外的杜鹃,又只是“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的在那里乱叫。
“仿吾,你还不睡么?”
“再坐一会!”
我不能耐了,就不再说话,一个人进房里去睡了觉。仿吾一个人,在回廊上究竟坐到了什么时候才睡?他一个人坐在那深夜黑暗的回廊上,究竟想了些什么?这些事情,大约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第二天早晨,天还未亮的时候,他站在我的帐外,轻轻的叫我说:
“达夫!你不要起来, 我走了。”
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三日招商公司的下水船,的确是午前六点钟起锚的。
一九二五年五月在武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