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路透社曾有一通电,转述伦敦《每日邮报》记载的新闻一则,说:弗兰克·史威顿咸爵士,在伦敦卡斯顿汤与爱尔兰卫军军官未亡人尼尔古特里夫人结婚。史威顿咸爵士,本年八十余岁,作为新娘的那位军官未亡人,当然总也已有五十岁以上了无疑。以这一件喜事作标准,欧洲人的生命力的旺盛,实在足以令人羡慕。
我们东方人,尤其是居住在热带的东方人,像这种高年矍铄的人瑞,该是不见得多吧?当然,在欧洲,这也已经是并非寻常的事情了。
做一分事业,要一分精力。耆年硕德的老前辈,还有这一种精力,就是这种族,这国家的庆幸。
我们中国人的未老先衰,实在是一种很坏的现象。当此民族复兴,以抗战来奠建国始基的今日,这改良人种,增加种族生命力的问题,应该是大家来留心研究,锐意促进的。
至于令人想到这问题的重要的史威顿咸爵士本人,与马来亚当然更有一段密切的关系,因为他是四十余年前的马来亚护政司,后来也是海峡殖民地的总督。
他对于马来人及马来文的了解,实在是深沉得无以复加,这从他的种种著作中,就可以看得出来;他非但是一位政治家,并且也是一位文学家。
在一八九五年出版的他的《马来亚速写》,及一八九八年出版的《不书受信人名字》的书函集,实在也是很有价值的作品。
当时他所驻扎过的霹雳,是马来话最纯粹,马来气质最浓厚的地方;所以,他在《马来亚速写》的头上说:“对于马来人的内心生活,恐怕是他人再没有比我更了解的”,这话当然并不是他的自夸自奖。
他的对马来人的尊敬,对马来人的了解,尤其在他的《不书受信人名字》的书函集的第三篇《东方和西方》一信里,写得更加彻底。
他于某一夜的席上,对坐在他边上的一位女太太说:“西方白种人,没有到过马来亚的,老怀有这一种偏见,以为马来人是黑人,并且又不是基督教徒,所以是野蛮人。可是照马来人看来,我们白种文明国的女人穿的这一种美国化的装束,才是野蛮呢!”
他绝对否认马来民族是野蛮的,因此他就提到一位马来苏丹写给他的最富于友谊和诗意的信;接着,他又介绍了四首马来的情歌。现在我且把这四首情歌译出来,做一个结尾,用以证明这一位史威顿咸爵士的老兴的淋漓。
豆苗沿上屋檐前,
木槿红花色味偏。(无香也)
人人只见火烧屋,
不见侬心焚有烟。
请郎且看扑灯蛾,
飞向头家屋后过。
自从天地分时起,
命定鸳鸯可奈何。
此是月中廿一夜,
妇为生儿先物化。
我侬是汝手中禽,
却似黄莺依膝下。
倘汝远经河上头,
村村寻我莫夷犹。
倘汝竟先侬物化,
天门且为我迟留。(等我同死之意)
扬州旧梦寄语堂
语堂兄:
乱掷黄金买阿娇,穷来吴市再吹箫。
箫声远渡江淮去,吹到扬州廿四桥。
这是我在六七年前——记得是一九二八年的秋天,写那篇《感伤的行旅》时瞎唱出来的歪诗;那时候的计划,本想从上海出发,先在苏州下车,然后去无锡,游太湖,过常州,达镇江,渡瓜步,再上扬州去的。但一则因为苏州在戒严,再则因在太湖边上受了一点虚惊,故而中途变计,当离无锡的那一天晚上,就直到了扬州城里。旅途不带诗韵,所以这一首打油诗的韵脚,是姜白石的那一首“小红唱曲我吹箫”的老调,系凭着了车窗,看看斜阳衰草、残柳芦苇,哼出来的莫名其妙的山歌。
我去扬州,这时候还是第一次;梦想着扬州的两字,在声调上,在历史的意义上,真是如何地艳丽,如何地够使人魂销而魄荡!
竹西歌吹,应是玉树后庭花的遗音;萤苑迷楼,当更是临春结绮等沉檀香阁的进一步的建筑。此外的锦帆十里,殿脚三千,后土祠琼花万朵,玉钩斜青冢双行,计算起来,扬州的古迹,名区,以及山水佳丽的地方,总要有三年零六个月才逛得遍。唐宋文人的倾倒于扬州,想来一定是有一种特别见解的;小杜的“青山隐隐水迢迢”,与“十年一觉扬州梦”,还不过是略带感伤的诗句而已,至如“君王忍把平陈业,只换雷塘数亩田”,“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那简直是说扬州可以使你的国亡,可以使你的身死,而也决无后悔的样子了,这还了得!
在我梦想中的扬州,实在太有诗意,太富于六朝的金粉气了,所以那一次从无锡上车之后,就是到了我所最爱的北固山下,亦没有心思停留半刻,便匆匆的渡过了江去。
长江北岸,是有一条公共汽车路筑在那里的;一落渡船,就可以向北直驶,直达到扬州南门的福运门边。再过一条城河,便进扬州城了,就是一千四五百年以来,为我们历代的诗人骚客所赞叹不置的扬州城,也就是你家黛玉的爸爸,在此撇下了孤儿升天成佛去的扬州城!
但我在到扬州的一路上,所见的风景,都平坦萧杀,没有一点令人可以留恋的地方,因而想起了晁无咎的《赴广陵道中》的诗句:
醉卧符离太守亭,别都弦管记曾称。
淮山杨柳春千里,尚有多情忆小胜。①
急鼓冬冬下泗州,却瞻金塔在中流。
帆开朝日初生处,船转春山欲尽头。
杨柳青青欲哺乌,一春风雨暗隋渠。
落帆未觉扬州远,已喜淮阴见白鱼。
才晓得他自安徽北部下泗州,经符离(现在的宿县)由水道而去的,所以得见到许多景致,至少至少,也可以看到两岸的垂杨和江中的浮屠鱼类。而我去的一路呢,却只见了些道路树的洋槐,和秋收已过的沙田万顷,别的风趣,简直没有。连绿杨城廓是扬州的本地风光,就是自隋朝以来的堤柳,也看见得很少。
到了福运门外,一见了那一座新修的城楼,以及写在那洋灰壁上的三个福运门的红字,更觉得兴趣索然了;在这一种城门之内的亭台园囿,或楚馆秦楼,哪里会有诗意呢?
进了城去,果然只见到些狭窄的街道,和低矮的市廛,在一家新开的绿杨大旅社里住定之后,我的扬州好梦,已经醒了一半了。入睡之前,我原也去逛了一下街市,但是灯烛辉煌,歌喉宛转的太平景象,竟一点儿也没有。“扬州的好处,或者是在风景,明天去逛瘦西湖,平山堂,大约总特别的会使我满足,今天且好好儿的睡它一晚,先养养我的脚力吧!”这是我自己替自己解闷的想头,一半也是真心诚意,想驱逐驱逐宿娼的邪念的一道符咒。
第二天一早起来,先坐了黄包车出天宁门去游平山堂。天宁门外的天宁寺,天宁寺后的重宁寺,建筑的确伟大,庙貌也十分的壮丽;可是不知为了什么,寺里不见一个和尚,极好的黄松材料,都断的断,拆的拆了,像许久不经修理的样子。时间正是暮秋,那一天的天气又是阴天,我身到了这大伽蓝里,四面不见人影,仰头向御碑佛像以及屋顶一看,满身出了一身冷汗,毛发都倒竖起来了,这一种阴戚戚的冷气,叫我用什么文字来形容呢?
回想起二百年前,高宗南幸,自天宁门到蜀冈,七八里路,尽用白石铺成,上面雕栏曲槛,有一道像颐和园昆明湖上似的长廓甬道,直达至平山堂下,黄旗紫盖,翠辇金轮,妃嫔成队,侍从如云的盛况,和现在的这一条黄沙曲路,只见衰草牛羊的萧条野景来一比,实在是差得太远了。当然颓井废垣,也有一种令人发思古之幽情的美感,所以鲍明远会作出那篇《芜城赋》来;但我去的时候的扬州北郭,实在太荒凉了,荒凉得连感慨都叫人抒发不出。
到了平山堂东面的功得山观音寺里,吃了一碗清茶,和寺僧谈起这些景象,才晓得这几年来,兵去则匪至,匪去则兵来,住的都是城外的寺院。寺的坍败,原是应该,和尚的逃散,也是不得已的。就是蜀冈的一带,三峰十余个名刹,现在有人住的,只剩了这一个观音寺了,连正中峰有平山堂在的法净寺里,此刻也没有了住持的人。
平山堂一带的建筑,点缀,园囿,都还留着有一个旧日的轮廓;像平远楼的三层高阁,依然还在,可是门窗却没有了;西园的池水以及第五泉的泉路,都还看得出来,但水却干涸了,从前的树木,花草,假山,迭石,并其他的精舍亭园,现在只剩了许多痕迹,有的简直连遗址都无寻处。
我在平山堂上,瞻仰了一番欧阳公的石刻像后,只能屁也不放一个,悄悄的又回到了城里。午后想坐船了,去逛的是瘦西湖小金山五亭桥的一角。
在这一角清淡的小天地里,我却看到了扬州的好处。因为地近城区,所以荒废也并不十分厉害;小金山这面的临水之处,并且还有一位军阀的别墅(徐园)建筑在那里,结构尚新,大约总还是近年来的新筑。从这一块地方,看向五亭桥法海塔去的一面风景,真是典丽裔皇,完全像北平中南海的气象。至于近旁的寺院之类,却又因为年久失修,谈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