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开朗基罗与这个可怜的德国首饰匠一样,到了暮年,他悲痛地回顾着自己虚度的一生,看着自己尚未完成的作品,以及众多被毁掉的作品,自己一生的努力与付出都付之东流了。于是,米开朗基罗退让了。文艺复兴时期的一切光芒,以及胸怀自由且威严的灵魂,同他一起遁入“那神明的爱,那神明在十字架上张开双臂迎接我们”。
《欢乐颂》雄浑的声音没有嘶喊出来。直到生命的终结,他发出的都只是《苦难颂》和解放一切的死亡的颂歌。他被彻底击败了。
这就是一位世界征服者。我们享受着他天才般的杰作,同享受先辈们的伟绩一样,不再去想他们为之流过的鲜血。
我愿意将这鲜血呈献于世人,我愿高举英雄们的红旗,让它们飘扬在我们的头顶上。
一 力量
1475年3月6日,在卡森蒂诺的卡普雷塞镇,米开朗基罗来到这个世上。他的出生地位于崎岖不平、“空气清新温和”[米开朗基罗认为,自己的天赋源自于故乡“清新温和的空气”。
]的亚平宁山脊中,周围布满了岩石和山毛榉。在距离卡普雷塞镇不远的地方,就是阿西斯看见基督在阿尔维尼亚山上显圣的地方。
他的父亲是卡普雷塞和丘西两个地区的最高行政长官。生来就是个脾气暴烈、烦躁、“害怕上帝”的人。在米开朗基罗六岁时,母亲便去世了。家里的五个兄弟,分别是:里昂那多、米开朗基罗、博纳罗托、乔凡·西莫内和西吉斯蒙多。[在五个兄弟中,米开朗基罗是长子。
幼年时期的米开朗基罗,是在塞蒂涅阿诺的一个石匠家里长大的。后来,他曾开玩笑地说,他想成为雕塑家的志向正是源于石匠妻子的乳汁。进入学校的米开朗基罗只对素描颇感兴趣。“因为这个,他常招到父亲及叔叔伯伯们的白眼,被人瞧不起,并且还经常挨他们的打,因为他们十分讨厌艺术家这个职业,认为家里若出了一个艺术家,那是一大耻辱。”[根据克蒂维的记述。
]因此,米开朗基罗自幼便知道了人生的残酷与精神的孤独。
然而,他的执著最终战胜了父亲的固执。十三岁时,便进入佛罗伦萨最大、最权威的多梅尼科·吉兰达约[多梅尼科·吉兰达约,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著名画家。长时期在佛罗伦萨开绘画作坊,培养了一些青年画家,米开朗基罗即出其门下。
]画室当学徒。他最初的几件作品获得了极大的成功,据说连他那位堪称大艺术家的老师都忍不住嫉妒起自己的学生来。[对于如此伟大的艺术家,会妒忌自己学生的才华,实在让人难以置信。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这是导致米开朗基罗离开的主要原因。因为他直到晚年,仍十分尊敬自己的第一位老师。
]一年后,师徒二人便分道扬镳了。
渐渐地,米开朗基罗开始憎厌绘画了,他渴望从事一种更了不起的艺术。于是他转入罗内·德·梅迪契在圣马可花园开办的雕塑学校。梅迪契亲王很看重他的才华,对他十分感兴趣。他让米开朗基罗住在宫殿里,并允许他同自己的儿子们同席共餐。年幼的米开朗基罗置身于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中心,被众多的古代收藏品所包围,沉浸在柏拉图派艺术家——玛西尔·菲辛[玛西尔·菲辛,意大利著名哲学家、神学家和语言学家。他所翻译并注释的柏拉图以及其他古典希腊作家的作品,促成了佛罗伦萨柏拉图主义的文艺复兴,影响欧洲思想达两个世纪之久。
]、伯尼维埃尼[伯尼维埃尼,意大利诗人,因通过诗歌的形式演绎了菲辛的精神恋爱理论,所以闻名。
]、昂吉·勃里齐安诺[昂吉·勃里齐安诺,意大利诗人,人文主义者。
]——的博学和诗意的氛围之中。他因这些人的思想而陶醉;由于沉湎于怀古的生活之中,米开朗基罗的心灵充满了古代精神:于是他变成了一位古希腊雕塑家。在“十分喜欢他的”勃里齐安诺的指导下,他完成了《半人半马怪与拉庇泰人之战》这组雕像。
这座威严的浮雕,是由不屈不挠的力与美占主导的优秀作品,它反映出少年的米开朗基罗所具有的武士心魂,及其粗犷坚强的雕刻人物的手法。
后来,他与洛伦佐·迪·克雷蒂、布贾尔迪尼、格拉纳奇及托里贾诺·德·塔里詹尼等人一同前往卡尔米尼教堂,去临摹马萨乔[马萨乔,十五世纪初期,意大利著名画家,也是最早将人文主义融入到艺术之中的先驱。
]的壁画。他经常嘲讽一些不如他有天赋的同伴。有一天,当他把矛头指向虚荣心极强的塔里詹尼时,招到塔里詹尼的一拳猛击,重重地打在了米开朗基罗的脸上。后来,塔里詹尼对这次打架的事大肆宣扬:“我握紧拳头……”他对贝韦洛克·切利尼[贝韦洛克·切利尼,佛罗伦萨著名镂金匠、雕刻家。
]讲述道,“我握紧拳头猛力地向他的鼻子打过去,我都能感觉到他的鼻梁骨全都被击碎了,软塌塌的。如此,我给他的一生留下了一个印记。”
然而,异教的思想并没有熄灭米开朗基罗对基督教的信仰之火,但这两个敌对的世界在无休止地争夺着他的灵魂。
1490年,教士撒弗劳诺内开始狂热地宣传《启示录》。当时撒弗劳诺内三十七岁,米开朗基罗十五岁。他看到这位身材矮小瘦弱的布道者被上帝的光芒照耀着。教士用他那可怕的声音,在布道台上对教皇发出了猛烈的抨击,将上帝那把鲜血淋淋的利剑高悬于意大利的上空,向整个意大利宣扬上帝的神威。米开朗基罗同佛罗伦萨城一样,被吓得颤抖,人们纷纷奔上街头,像疯子一般又哭又喊。那些最富有的公民,如罗齐纳、萨尔维亚蒂、阿尔比齐、施特洛等,都强烈要求加入教派。而像比克·德·米朗多尔、勃里齐安诺这些博学者、哲学家,也不再坚持自己的理论立场。米开朗基罗的哥哥里昂那多也成为了多明我派的一员。
当然,米开朗基罗没有能避开这种恐惧的传染。当预言者宣称新的塞努斯(上帝之剑),那个小丑人法王查理八世即将到来时,米开朗基罗再次被吓坏了。曾经做过的一个噩梦,都快把他吓疯了。
诗人兼音乐家坎尔迪亚雷是米开朗基罗的一位朋友。一天夜里,他看见罗内·德·梅迪契的影子出现在他眼前,当时那个人衣衫褴褛,半裸着身子;鬼魂命令他告诉他的儿子彼得,说他马上就会遭到驱逐,而且永远都不能回到祖国。后来,坎尔迪亚雷把这个梦告诉了米开朗基罗,米开朗基罗则鼓励他把这件事如实地讲给亲王听。但坎尔迪亚雷害怕彼得,不敢去说。随后的某天早上,他又跑来找米开朗基罗,惊魂未定地对他说,鬼魂再次又出现了:穿着同样破烂的衣服,并像坎尔迪亚雷一样,躺着,一声不响地盯着他,还给了他一记耳光,以惩罚他没有服从命令。听后,米开朗基罗把坎尔迪亚雷臭骂了一顿,并迫使他立即徒步前往位于佛罗伦萨附近卡尔奇的梅迪契的别墅。半路上,坎尔迪亚雷碰上了彼得。他叫住彼得,把他的梦讲给彼得听。彼得听完哈哈大笑,并命令自己的侍从将坎尔迪亚雷赶走。亲王的秘书比别纳蔑视地对他说:“你真是个疯子。你认为罗内最喜欢谁?是他儿子还是你?就算他要显灵的话,那也是向他而不是向你!”
坎尔迪亚雷遭到辱骂和殴打后,回到了佛罗伦萨。他把这次的遭遇告诉了米开朗基罗,并且告诉米开朗基罗佛罗伦萨真的要大难临头了,米开朗基罗听后害怕极了。于是两天之后,他便仓皇出逃了。[根据克蒂维的描述,米开朗基罗的逃跑时间是1494年10月。
这是米开朗基罗第一次被迷信吓得大发神经。其实在他的一生中,像这样被惊吓而发神经的事还不止一次,尽管他后来对此感到羞惭,但却无法克制自己。
米开朗基罗从佛罗伦萨出来,便逃到了威尼斯。
逃出佛罗伦萨城中的那团“烈火”,米开朗基罗原本焦虑的心马上平静下来了。——当他回到博洛尼亚过冬时,已经将那位预言者及其预言抛到九霄云外了。他再次看到了世界之美,也使自己重新振奋起来。他开始悠闲地阅读彼特拉克[彼特拉克,意大利著名诗人。他与后两位作家均为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的先驱。
]、薄加丘和但丁的作品。到了1495年春,在狂欢节的宗教庆典与党派斗争最激烈之际,米开朗基罗又回到了佛罗伦萨。此刻,他已摆脱了身边那份你撕我咬的狂热,为了要向撒弗劳诺内派的疯狂发起进攻,他雕刻了被同代人视为是一件古代作品的《睡着的爱神》。米开朗基罗在佛罗伦萨仅待了几个月之后,就去了罗马。直到撒弗劳诺内死去,他都是众多艺术家中最具异教精神的一个。就在撒弗劳诺内焚烧那些被认为是“虚荣与异端”的书籍、饰物、艺术品的那一年,他又雕刻了《醉了的酒神》、《垂死的那多尼斯》和外形巨大的《爱神》。[这些作品都创作于1497年,而且均以希腊罗马神话为题材。
]他的哥哥,变身教士的里昂那多因为当时听信那个预言者的歪理邪说而被追逐。此时,危险纷纷聚集在撒弗劳诺内的头上,而米开朗基罗并没有回到佛罗伦萨来捍卫他。撒弗劳诺内最终被烧死,对此米开朗基罗沉默不语。在他的所有信件中,也找不出一丝关于这件事的痕迹。
虽然米开朗基罗未发一言,但他雕塑了一个伟大的作品《哀悼基督》:死去的基督依偎在圣母的腿上,永生一般的年轻,就像睡着了一样。希腊古典艺术之美呈现于纯洁的圣女与受难的神明脸上。但是,其中却夹杂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哀伤;这两个美丽的躯体沉浸在哀伤之中。此刻,米开朗基罗的心魂已经被悲伤填满。
令他变得如此阴沉的,不单是那苦难与罪恶的景象。一种专横的力量被注入到他的心里,再也不放过他。他被天才的疯狂所控制着,甚至到死都没能松一口气。他从未幻想过胜利,但他曾发誓要为他自己及家人的荣誉去征服。他毅然担起了家庭的全部重担。当他的家人向他要钱时,他没有钱,可他却因为那份骄傲而从不拒绝他们。为了寄钱给他的家人,他宁肯卖身都在所不惜。由于营养不良、寒冷、潮湿、过度劳累等因素,米开朗基罗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他常常感到头疼,而且一边的胸腹部有肿胀的现象。他的父亲常责备他不规律的生活方式,但却从未想过要对此负责任。
“我承受的所有痛苦,都是为了你们。”米开朗基罗后来在写给父亲的信中这样说道。
“……我所有的忧虑,都是为爱护你们而形成的。”[出自1521年《写给父亲的信》。
1501年春,他回到佛罗伦萨。
40年前,佛罗伦萨大教堂的事务委员会曾将一块巨大的大理石交给安斯蒂诺,委托他雕制一尊先知像。这项雕刻工程刚开始不久便停工了。之后没有人敢接手。后来,米开朗基罗把这个雕刻工程接了下来,并最终雕制了一尊巨大的大理石雕像《大卫》。
据说,当地的行政长官皮耶尔·索德里尼是一个自认为品味高雅的人,在他察看这尊雕像时,为显示他的高见,对作品提出了一些批评:他认为人物的鼻子太厚了。米开朗基罗便拿起剪刀和一点大理石粉爬上脚手架,在上面一边轻轻地晃动剪刀,一边把大理石粉一点点地撒落,但他丝毫没有碰那鼻子。鼻子原封不动地保留着。然后,他转过身来对这位行政长官说:
“现在,您看如何?”
索德里尼回答:
“现在,我认为好了许多。您把它改动得颇有生气嘛。”
于是,米开朗基罗爬下脚手架,在一边偷偷地笑。
从这件事情上,我们仍然可以看到米开朗基罗的那种无声的轻蔑。这是他心灵中所蕴涵的骚动的力。它被不屑与悲伤所占据;它在博物馆墙壁中感到窒息,它需要更广阔的空间。正如米开朗基罗所说的:需要“广场上的阳光”。[某位雕塑家想要使自己的工作室光线更好,以便使作品看着更完美。而米开朗基罗则说:“何必那么费劲,直接接触阳光享受阳光多好。”
1504年1月25日,艺术家委员会(其中包括菲比利诺·利比[菲比利诺·利比,佛罗伦萨画家。
]、波提切利、佩鲁古诺和列奥纳多·达·芬奇)共同商议,讨论该把这尊雕像置于何处。在米开朗基罗的请求下,艺术家委员会决定把它放在市政议会的宫殿前。搬运工作则交给大教堂的建筑师们来完成。5月14日傍晚,《大卫》被从临时的破屋里移了出来。因为大理石像实在是太大了,移出来之前,不得不将门上方的檐墙都拆除掉。夜晚,当地一些百姓向《大卫》投石头,想把它砸毁。为此,相关部门专门派人对此严加看管。雕像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上面微微吊起,让它能够自由摆动而又碰不到地面。它被缓缓地向目的地移动。从大教堂搬到旧宫前,整整花费了四天时间。18日中午,它被搬到了指定地点。夜里,为了保证它的安全,人们在它的四周仍旧严加防范。但是,有些事情是防不胜防的。一天晚上,它还是被石头击中了。
这就是人们往往认为可以作为榜样的佛罗伦萨民众。[大卫圣洁的裸体触及了整个佛罗伦萨人的羞耻心。1545年,有人指责米开朗基罗的作品下流,并写信说:“向佛罗伦萨人学习一些端庄与谦虚吧,用金叶将他们身上可耻的地方遮掩住。”
1504年,佛罗伦萨市政议会令米开朗基罗和列奥纳多·达·芬奇处于敌对的立场。他们成了死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