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关露、张爱玲曾经被人们誉为旧上海的三大才女。这三人中,除了张爱玲一直坚持自由写作外,丁玲和关露都先后“红”起来。将丁玲与关露对比,我不禁感叹于命运在这两个奇女子身上留下的残酷轨迹竟然如此相似!
从才女到间谍
丁玲和关露,在比较这两个奇女子的生平时,历史的神奇与无情在我们面前一览无遗,以至于我在叙述关露的生平时头脑中忍不住闪现的是丁玲的影子。而实际上,她的经历要比丁玲更加传奇、曲折和悲壮。可以说,如果丁玲了解了关露的一生后,她甚至要感谢造物主对自己的垂青
在30年代的旧上海,关露不仅写得一首好诗,在小说散文上也有不错的造诣,此外,她还翻译了高尔基的《海燕》以及《邓肯自传》等许多日后广为人知的优秀作品,人们把她与张爱玲、丁玲并称为上海滩三大才女。
在“左联”期间,关露与丁玲相识。由于总是被人们拿来与丁玲相提并论,关露也不觉关注起丁玲的一举一动。丁玲以笔为剑向敌人开战的勇气让关露非常佩服。1933年丁玲被捕,3年后方才逃离魔窟,丁玲的这段经历让关露对她更是刮目相看,关露觉得,既然参加革命,就要有这种敢于深入虎穴的精神。
丁玲被捕后,关露接替了丁玲的创作委员会工作。在此期间,关露出版了诗集《太平洋上的歌声》,为电影《十字街头》创作了插曲《春天里》:“春天里来百花香,朗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和暖的太阳在天空照,照到了我的破衣裳……”这首歌以其朗朗上口的曲调和健康向上的格调被传唱一时。
1939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关露正在家里为其自传三部曲的第一部《新旧时代》做最后的修改。她没想到,从这天晚上开始,她的自传将从此改写。一个奇怪的任务降临到她的身上——打入上海汪伪特工总部,也就是臭名昭著的76号,接近并策反特务头子李士群。
这个任务本来是给关露的妹妹胡绣枫的,因为胡绣枫曾对李士群的老婆有恩。无奈胡绣枫忙于重庆的工作,只好把姐姐关露介绍给了组织。多年后,胡绣枫将为这个决定痛哭流涕。
让一个作家去卧底,简直是赶鸭子上架。关露一开始也感到难以接受,但这一次又是潘汉年,他又像当年说服丁玲创办《北斗》一样说服了关露。潘汉年具体如何施展魔力说服关露的,我们无从知晓。史料上确切可证的是,潘汉年最后对关露说:“今后要有人说你是汉奸,你可不能辩护,要辩护,就糟了。”
关露说:“我不辩护。”她义无反顾地去了。从一个作家到一个间谍,她此后角色转变之成功让人惊叹。后来她策反李士群的成功让这个阴差阳错的事件因此成为传奇,现在很多谍战的影视剧上面都可以看到关露的影子。
角色转变的成功甚至让后人只渐渐乐道于关露的“红色间谍”身份,其实关露在日伪工作的主要身份还是一个作家兼编辑。
关露先后在日本控制下的《女报》和《女声》杂志做编辑,在这期间,她大胆而巧妙地在杂志上刊登了很多暗含反战和爱国色彩的文章,培养和发掘了大批进步的文学青年。当然,更多时候为了避免身份暴露,关露只能尽量编些无聊的风花雪月文章,以占据大量的版面,从而挤占那些汉奸文学的空间。
可以说,关露这一段时间的工作性质和丁玲主办《北斗》并无不同,虽然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但其宗旨都是一样的。而关露工作之艰辛,精神之苦痛则是丁玲主办《北斗》难以比拟的。
同“病”相怜
其实,老奸巨猾的李士群早就发现了关露的卧底身份。只是出于一己之私,他不仅没有戳穿她,还对她礼遇有加。同样,丁玲被捕期间,国民党出于各种原因,也是对她礼遇有加。虽然在这期间,达摩克利斯之剑时时悬在两人的头上,但她们终于都唱着凯歌而归。
没想到,建国几年后,这两位曾经与狼共舞九死一生的女杰不仅没有被自己人“礼遇有加”,反而因为有过与敌人“亲密接触”的历史,她们竟从英雄变成了“叛徒”和“汉奸”,更可笑的是,她们还被强行捆绑在了一起,世界的荒谬于此可见一斑。
1955年,文艺界掀起了反对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的运动。随着运动的扩大化,原来与之风马牛不相及的关露竟然也被卷入其中。有人说,关露和丁玲曾经在“左联”共事,两人之间或有可以联系,即使她和丁玲没有直接的联系,但丁玲当时身为“左联”党团书记,关露未必没有受到其“反党”思想的影响。
这让我想起了在批判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的运动时,中宣部长陆定一就丁玲的历史问题,给中央写了一封信,信里提到几条简直可以定丁玲死罪之事:“据说陈立夫和她见过面”;“据说当时国民党特务中曾流行‘谒陵’(看丁玲)‘谒蒋’(丁原名蒋冰之)这样的话……全都是要命的问题,全都未经核实,但全都可能是事实。”
这种以“莫须有”杀人的手法,秦桧奉高宗之命杀岳飞时用到过,但是那只是一个个例,历史上从来没有像“反右”和“文革”时得到如此大规模的应用。
在这种严峻的形势下,关露被迫一遍遍的写材料交待她和丁玲的关系,这种精神折磨后来普遍被认为被肉体惩罚更可怕。但难能可贵的是,关露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了比许多“德高望重”的大人物更坚韧的骨气,她没有屈从于威逼利诱,始终不肯“招供”,因此这件事最后的结果是:关露和丁玲反党集团沾不上边。
遗憾的是,关露最终还是难逃一劫。她的老上司潘汉年曾说过一句话:“凡是搞情报工作的大多数都没有好下场,中外同行都一样。”这句话很快印证了。
1955年,潘汉年因“汉奸”“日本特务”等罪名被捕入狱,关露难逃干系,她很快作为这一“反革命集团”的成员被捕,两年后她又被放了出来,上面对她的事情没有作出任何解释,只是勒令她退休。
1967年,“文革”开始后,关露再次受“潘案”牵连,这也使得丁玲和关露又有了一段相似的经历——都曾经“有幸”在秦城监狱坐过牢。秦城监狱素有中国第一监狱之称,普通的犯人是没有机会走进这里的。而在“文革”时期,一个正常人走进秦城监狱还能正常的走出来,光这一点就足以称为勇士了。在“文革”中,任何一座监狱的犯人都免不了受到折磨、殴打、虐待。在秦城这样的高级监狱除了肉体折磨外,犯人通常是被单独关押。问题也就出在这里,你可能数年不能和人说话,不能和家人通信。它采取的剥夺话语权的惩罚比肉体折磨更加可怕,因此一个人在秦城监狱里被长时间关押后疯掉的可能性很大,关于这一点可以参考茨威格的著名小说《象棋的故事》。
在这样的环境下,要想活着出来就必须有所寄托。陈明在接受凤凰卫视采访时后悔当初在秦城时没有教丁玲唱歌,作为曾经的文工团骨干,陈明靠着唱歌的力量熬过了在秦城监狱的噩梦。后来两人出狱后,丁玲告诉陈明其实在狱中她也唱歌,不过唱的是西哈努克的《万岁毛泽东》。想不到竟然是毛泽东帮助丁玲度过了最大的难关!
关露则靠写诗熬过了在秦城监狱的8年囚犯生涯,在这8年的单独囚禁中,她吟成了“秦城诗草十一首”,数量虽然不多,但却字字血泪,其中有一首写道:
云沉日落雁声哀,疑有惊风暴雨来。
换得江山春色好,丹心不怯断头台。
写这首诗的时候,关露或许有不祥的预感,但她却以“丹心不怯断头台”表现出了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我想,这大概是关露可以活着出秦城的重要理由。
关山难越,露重风多
1975年5月关露出狱后,身体健康受到严重摧残的她一度被送进了养老院,而后她回到了香山农村自己的小屋。1980年5月的一天,劳累过度的关露突然晕倒,在医院确诊为脑血栓症。为了方便治病,关露不得不回到城内机关宿舍,组织上勉为其难给她安排了一间仅10平米的小屋。
1982年,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丁玲带着她的秘书王增如来到了这个十平米的小屋,两位“左联”同仁在渡尽劫波后终于再次重逢。
丁玲到访的时候,关露正在擦拭刚洗完的头发。多年来饱受摧残的经历使得曾经的美女斗士蜕变成一个神经脆弱的老太太,她抬起头来仔细打量了两位不速之客好一阵子,才哽咽地问道:“丁玲!你是丁玲大姐吗?”
丁玲也是激动万分,她告诉关露:“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件大喜事,汉年马上要平反了!”
关露眼含热泪:“真的吗?我盼的就是这一天!我中风后几次想到死,可一想到汉年的冤狱还没平反,泼在他身上的脏水还没洗干净,我就想,我得活下去,我得替他等到那一天!”
看到关露疾病缠身、家徒四壁的生活状况,丁玲心痛不已。她当即表示要帮关露解决住房问题。当天回去之后,丁玲立即找到作协秘书长,提议用关露香山的房子在城里置换一套单元房。房子有望解决,丁玲高兴至极,她立刻又返回关露的住处告诉她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据关露的外甥女李康将和李稻川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当时确实给了关露一套三居的单元房,但她没要。
对此,同为过来人的丁玲深有感触:“她的性格在重重压力下扭曲了,使她什么都怕。怕搬到作协宿舍后文化部不再管她,怕上医院看病时要不到汽车……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应该充满阳光,但是阳光照不到她身上。”已经习惯了监狱生活的关露就像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的那个黑人老头,再也无法适应监狱外面正常人的生活了。
1982年3月23日。中组部为病床上的关露下达了平反的文件,为了这一天,她足足等待了36年。而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她却已经失去了一切。对此,杨沫质问道:“关露把一生贡献给了党。但党给了她什么?”
但这一迟来的决定仍然让关露觉得可以死而无憾了。1982年12月5日,一个星期日,关露在家里大量吞食安眠药自杀身亡。之前一天,她刚写完了个人的回忆录和纪念潘汉年的文章。据说,陪伴关露走完人生最后一程的只有一个大塑料娃娃。
黑暗中,困厄缠身,关露选择坚强的活着,一朝平反初见曙光,却遽辞人世,这让世人无法理解。但我想,丁玲一定是理解关露的。1984年7月6日上午,陈明给正在北京协和医院住院的丁玲送来了中组部《关于为丁玲同志恢复名誉的通知》征求意见稿。丁玲戴上老花眼镜逐字逐句仔细看完后,在上面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意见,而后,丁玲放下笔,长叹一口气,说了一句话:“这下我可以死了……”
丁玲、关露、张爱玲曾经是齐名的旧上海三大才女,她们的天赋也在伯仲之间。相比今天的张爱玲热,丁玲颇有种阑珊处的寂寞,而关露,即使她今天随着谍战剧的热播重新为人关注,但是还会有几个人在意她曾经的作家身份?
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曾以“关山难越”来表达自己人生的困厄之境;“初唐四杰”中另一人骆宾王在“咏蝉诗”则有“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之句,以蝉的处境比喻自己仕途曲折、蹉跎难进之痛以及受谗言诽谤、身陷囹圄之苦。呜呼,关山难越,露重风多,悲哉关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