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父亲,丁玲的母亲才真真正正地支撑起了她的整个人生。如果没有母亲的含辛茹苦与忍辱负重,很难想象丁玲有勇气与力量走过她的前半生。而母亲言传身教带给丁玲的刚毅、果敢与乐观豁达的精神又照耀了丁玲在母亲去世后苦难的后半生。而对于丁玲的母亲来说,也许其一生最大的幸运就是在女儿最当红的年纪撒手人寰,而后,她不必看着女儿在泥沼里挣扎。生不当时而死当时,这也是人生的一种境界。
从余曼贞到蒋慕唐
图片上的这块墓碑是丁玲给她母亲立的,上面刻着“蒋慕唐之墓”五个大字,这个小脚老太太在走完了苦难而又不凡的一生后,终于归隐大地,与天地合为一体。
蒋慕唐并不是老太太的原名,她本名为余曼贞。余曼贞出身于书香门第,其父是个宿儒,后来官至知府。在重视家教的父亲的熏陶下,余曼贞从小就和兄弟们一起在家塾中读书,后来又学会了写诗、下棋、画画、吹箫等才艺,突破了旧社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规矩。然而,时代的局限注定这个时候的余曼贞还只能是一个旧式的女子,她仍然要裹小脚,仍然要遵循“三从四德”。
在丁玲的记忆中,母亲曾经是个社会经验缺乏、生活自理能力很差的大家闺秀,丁玲形容她为一个“寄生虫”。然而,在余曼贞结婚的第十年,一场“风暴”却迫使这个“寄生虫”不得不仓促的浮出水面。这一年,她的夫君蒋保黔病逝,给孤儿寡母留下了一大堆债务,债权人纷至沓来将蒋家围得水泄不通。这个时候余曼贞表现出了出乎一个寻常女子的承受力,她大义凛然地对所有债权人宣称:“有账的都来吧,我一定还清了账才走!”
余曼贞变卖了家产还清了账,她毫无牵挂地拖儿带女离开了蒋家。在路上,他们遇到了两个拦路的无赖,假作债权人向他们勒索,余曼贞面无惧色,对来人说:“我的钱都已经还完了,现在身无分文,你们要钱,走,到县上去!”这两个人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离开蒋家之后,余曼贞毅然改蒋姓,名胜眉,又名慕唐。“胜眉”取的是“巾帼胜于须眉”之意。“慕唐”取的是仰慕唐朝之意,因为她羡慕唐朝武则天时代女人能做事,能考官。这一改名之举,充分表现出丁母特立独行、敢作敢当的风格。如果说丁玲的性格来自于其父只是一种遗传上的可能性,那么母亲对其的影响则是实实在在的耳濡目染。
1910年,已经年愈30的蒋慕唐携7岁的女儿一起报考了常德女子师范学校,蒋慕唐就读于师范班,而丁玲就读于幼稚班,这一现在看来平常的举动当时却以其敢为天下先轰动了全城。在师范班上,蒋慕唐和小她14岁的向警予义结金兰。在向警予的鼓励下,小脚的蒋慕唐在学校里坚持上体育课,一时传为佳话。而更令人称奇的是,蒋慕唐后来在小学里还当上了体育教员。
1911年,蒋慕唐又与向警予一起报考了长沙稻田第一女子师范学校,丁玲也随之到该校附小念书。次年,蒋慕唐因无钱继续读书,赴桃源县立小学任教。此时的蒋慕唐在向警予的影响下向往革命、追求进步,并做了许多有益的社会活动。
1913年在宋教仁被刺的追悼会上,年仅9岁的丁玲宣读了母亲撰写的演讲稿,台下众人无不动容。
丁玲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母亲一生的奋斗,对我也是最好的教育。她是一个坚强、热情、吃苦、奋斗、努力、而又豁达的妇女,是一个伟大的母亲。”
可以说,生下蒋伟的是余曼贞,而把她养成丁玲的则是蒋慕唐。
伟大的母爱
在丁玲的成长过程中,母亲一直是她的靠山,是她生命的中流砥柱。
母亲从小就很重视丁玲的教育,丁玲7岁的时候,丁母就亲自教她读《古文观止》,而到十来岁丁玲已经通读《论语》、《孟子》以及众多的古典小说,熟背不少唐诗,良好的古文修养不仅使得丁玲的学习成绩遥遥领先于其他同学,而且让她在后来到延安后和毛主席有了“共同语言”,对她的人生产生了重要影响。
此外,母亲还经常给女儿讲秋瑾的故事,诵读秋瑾的诗歌,秋瑾如夏花般绚丽的生命曾经是母亲的理想,现在她把这一理想寄托在了女儿身上。1923年暑假,丁玲在上海见到向警予。向警予同丁玲谈起她母亲时说:“你母亲是一个非凡的人,是一个有理想、有毅力的妇女。她非常困苦,为环境所困,不容易有大的作为,她是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的。”这一番话,像锥子一样扎进丁玲的心灵深处,激励着她不断前进。
1918年的春天,丁玲唯一的弟弟蒋宗大因为急性肺病夭亡了,母亲痛不欲生。蒋宗大没有了,为蒋家光大宗祖的希望落到了丁玲一个人的身上。这年夏天,14岁的丁玲小学毕业了。暑假中,母亲强忍着丧儿之痛,亲自送她到桃源县报考第二女子师范学校。丁玲不负母望,以第一名的成绩进入学校。
入学后,学校要求缴纳十元保证金(相当于押金),母亲没钱,走之前把自己的金戒指摘下来,托学校的一个女管理员变卖。那位女管理员卖完戒指交了保证金后,把剩下的三元多钱交给丁玲,叮嘱说:“你妈妈生活很艰苦,这钱不要乱花。”丁玲拿着钱,想起母女俩困苦的生活,眼眶都红了。她小心地把钱放在小木箱里,用换洗衣服压着,一直没舍得花,直到寒假回常德时才用了几角钱做路费。
这样的情节只是伟大母爱的一个缩写,母爱的无私与深沉一直照耀着丁玲前进的路途。
在丁玲的叙述中,我们常常感动于其母亲的坚强。1931年胡也频去世后,丁玲让母亲把年幼的儿子接回老家抚养,这时母亲在当局的干涉下已经失去了生活来源,只能靠朋友的接济勉强糊口,但是她还是一声不吭地接受了这个任务。丁玲没有把胡也频牺牲的消息告诉老太太,但老太太心如明镜,而自从胡也频去世后她始终没有在丁玲面前提胡也频的名字,也从来不问,仿佛世上从未有过这人似的,这份从容与镇定就连丁玲自己有时也感到难以理解。
还有一次是丁玲被幽禁在南京的时候,国民党当局为了劝降丁玲,准备把老太太骗过来当人质。当来人把带有丁玲笔迹的信交到老太太手中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跟着来使走了,事实上此行的风险她心知肚明,后来她告诉丁玲,为了要见唯一的女儿一面,她可以承担一切风险。
丁玲得到了命运的垂青,她最终逃离了龙潭虎穴的南京去往了革命的圣地延安。而她日益年迈的母亲,本来此行来南京带着丁玲的儿子准备把他交还给丁玲,因为她感觉自己已经到了风烛残年,而且乡下也不太平,她已无力养这个“可爱的伶仃孤儿”了。但这一次母亲又失算了,她不仅没有把这个“伶仃孤儿”交还给丁玲,很快命运又交给了她一个新生的孩子——丁玲和冯达的女儿。苍天总是戏弄人,但她还是默默地接受了这个无情的安排。
几年后,丁玲在延安再次见到了母亲,只是这个时候母亲已经老得快无法辨别了。
谁言寸草心
1953年5月5日,蒋慕唐因为突发脑溢血在北京去世,享年75岁。这位在后半生历尽丧夫之悲,别子之痛,流离之苦,抚孙之艰的女人,在解放后方才由女儿接到身边,享受到了天伦之乐,然而仅仅4年不到,她就匆匆辞世,子欲养而亲不待,令人叹惋。
母亲去世的时候,丁玲正在东北养病,接到电话后火速赶回,而当她到北京的时候,她的母亲已经静卧在东城殡仪馆的灵床上了,丁玲走进殡仪馆的大门,看到安详静卧在中间灵床上的母亲,扑了上去,伏在她身上悲痛地哭泣起来。
蒋老太太的葬礼办得十分风光,尽管没有发讣告,但是许多人还是自发赶来送别这位伟大作家的母亲。在她安葬的万安公墓大门口停了二三十部送葬的小轿车,而在建国初期这样的小轿车只有国家的高级干部才有资格享用。蒋老太太的墓碑由丁玲的好友、后任中央美院院长江丰设计,后任中国美术馆馆长的刘开渠塑像。
蒋老太太去世那年正是女儿大红大紫的时候,仅仅两年后,丁玲即被打入反革命集团,从此二十多年不得翻身。从这一点看,蒋老太太选择在这个时候辞别人世是多么明智。她看到了女儿一生最辉煌的时刻,而不用承受女儿从天堂堕入炼狱的痛苦,蒋老太太一定走得心满意足,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迅速辞别人世她又走得何其痛快。想不到,死竟成了蒋慕唐沉重的一生中最轻松的一件事情。
30年代,丁玲曾以母亲为原型,创作了一部名为《母亲》的长篇小说,然而在写到四章约八万字时,小说因为丁玲的突然被捕而被迫中断。在鲁迅提议下,这部没有写完的小说得以出版,稿费寄给了丁玲的母亲供她生计。1979年丁玲“转正”后,人民文学出版社想要重印丁玲的这部小说,丁玲自己也有续写《母亲》的愿望,但这一愿望最终因为种种琐事未能实现。
母亲,终于成为一部永远也读不完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