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我们那时是因为傻继续走下来了,越往前走公司越少,越走越孤单。当时中国最大的问题是上千万“知识青年”从农村返回城市,无法就业,政府那时鼓励大家去卖大碗茶、卖馒头等过生活。这些人那时叫个体户,做得很成功的就叫万元户。万元户的概念就是一年能挣1000欧元,在那个时候可能是大明星了,政府渴望解决知识青年回城就业问题。我也就是个成功的个体户。有些成功的个体户开始雇工,成为雇主,那时有法律规定雇工不得超过八个。中国的市场化,私有化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磕磕碰碰开端的。不可想象今天可以有十几万的雇工。
中国那时还没有想到在高科技产业产生突破,高科技在那个时候的中国还被认为是高不可攀的事。中国那时想解决的是“文革”的后遗症,使国家尽快稳定下来。在那个充满变化的时代,我们这个年龄段是很容易被时代抛弃的。转型的时代,中国从封闭的落后时代转化到现代化电脑化的时代,我们这个年纪是最没有价值的。电脑不懂,英文不好。那时最代表中国潮流的是大范围的出国留学,吸收外国的经验,这对中国后来的经济发展起到很大推动作用。我们那个时代没有条件出国留学,只能看看书,从书中了解外国的经验。
《世界报》/Philippe Escande:那您当时为什么没有条件出国呢?
任:第一,我有老婆孩子,他们要吃饭、上学,总不能留学两年不管他们吧!第二,我英文不好,自学英文要花很长时间。又要挣钱又要补习英文,对我来说是很困难的。因此我目光短浅一点,没有出国。
《费加罗报》/Marc Cherki:华为公司的名字是您建立初就起的,还是后来起的?华为是中国繁荣的意思吗?
任:我们当初注册公司时,起不出名字来,看着墙上“中华有为”标语响亮就拿来做名字了,有极大的随意性。华为这个名字应该是起得不好。因为“华为”的发音是闭口音,不响亮。所以十几年来我们内部一直在争论要不要改掉这个名字,大家认为后面这个字应该是开口音,叫得响亮。最近我们确定名字不改了。我们要教一下外国人怎么发这个音,不要老念成“夏威夷”。
《费加罗报》/Marc Cherki:中国在继续变革,您拥有华为1.4%的股份,您想怎样把您的股份传给子女?
任:中国在发生变革,我相信这个变革是有利于世界的。特别是近日范佩龙和习近平主席、李克强总理的会谈很成功,他们达成的决议是非常伟大的,规划了未来20年中欧之间的相互关系,非常激动人心。亚欧两个经济体能发挥作用,对世界的贡献是巨大的。最近,中国共产党十八届三中全会做出的决定也非常伟大,因为推动中国国内的内部改革有了非常清晰的方向。在未来的10~20年中一定会发挥出巨大价值。如果中国真的能够繁荣,就会对世界经济起到巨大支撑作用。
我在改革开放的整个历史过程中仅仅是个过客,我没想过什么身后事。我太太的观念是把儿女培养成有能力的人。她说前面十几年辛苦,后面一辈子都不苦。如果前十几前没有努力教育好孩子,后面几十年都是痛苦的。我赞同她的观点。我太太为了教育孩子,一生就是做了家庭妇女。(记者:有几个孩子?)三个孩子,因为我孩子的总体教育是成功的,所以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财产怎么分配的问题。(记者:像比尔·盖茨)我没有比尔·盖茨有钱。
《世界报》/Philippe Escande:为什么你只有1.4%的股份,而不是更多,以便更好地把握企业的经营?
任:为什么要持有更多的股份?能不能解释一下?难道我要一辈子承担企业的经营责任吗?迟早一天我会得老年痴呆的。总有后面的人比我们优秀,就让他们去管好了。后面人也会更辛苦,他们钱比我还少。
《世界报》/Philippe Escande:您在董事会里掌握的表决权是否比股份分量更重?
任:我们是一人一票制,而不是根据股权比重。在董事会上我说得对,大家听取,我说的不对,大家反对,我们从来都是民主讨论。
《费加罗报》/Marc Cherki:说到国际化发展,华为的董事会里目前只有中国同事,这一点今后会不会变化?
任:我们国际化是要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走出来。如果一开始就强调董事会国际化的话,今天会乱得一塌糊涂,不知道向哪里走。我也不认为今天华为公司就很先进,我觉得我们还处于过渡时期,我本人也只是在过渡时期起到一定作用。我们在逐步地使自己走向国际化。我们子公司已经开始有外籍董事了,如澳大利亚子公司董事会。
《世界报》/Philippe Escande:公司现在一共有多少股东,多少股份?
任:大概有7万多人持有公司股份。外籍员工持有的是一种TUP模式。
《世界报》/Philippe Escande:是否有外籍员工持有公司股票?
任:具体多少我不知道,应该是几千人,上万人。我们中方员工持有的公司股份也不是真正股份,叫虚拟受限股。因为全球法律不一致,我们要适应不同国家的法律形式的要求。我们也不是上市公司,我们能做到的是利益分享一致。
《世界报》/Philippe Escande:从股权结构上讲,华为是否是合作式的股权结构?当员工离开华为时,是否要把持有的股权交回企业?
任:不一定。比如员工到了一定年龄,退休时可以自愿决定放弃还是持有。如果持有的话是要承担风险的。
《世界报》/Philippe Escande:员工所持的股份不能传给下一代?
任:不能。
《新工业》/Emmanuelle Delsol:您刚才说华为现在处在转型时期,你们在国外有很成功的发展,很多研发力量在国外。您觉得在哪些方面的欠缺,使你们还不能成为真正的国际化公司?因为你们面临一些网络安全问题。
任:转型是一个慢慢的过程,我们还处在逐步国际化的过程中,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是最好的国际化模式。所以我们在慢慢地寻找真正的国际化。
我们也不怕别人说我们什么不好。关键问题是我们是不是真正的不好。如果我们真正没有什么问题,不在乎别人是不是说我们不好。因此我们是经得起考验的,我们要保持自己真正的好。
《新工业》/Emmanuelle Delsol:自从有了美国棱镜事件以后,西方国家对华为的态度是不是好了一些?
任:对棱镜事件我们不关注。这个事件讲的是信息的问题。信息的问题更多是互联网公司的问题。我们做的是管道,就是传输信息的管道。甚至我们做的不是管道,仅仅是做管道的铁皮。自来水污染了,应该去找水厂,不应该怨铁皮。
《回声报》/Solveig Godeluck:你们是否有点像思科?
任:我们和思科还不一样。思科要比我们先进。全世界走向ATM技术模式时,唯有思科走的是IP模式。结果我们全部都走错了,就思科走对了。思科就站在全世界的前面,领先了世界。我们现在还创建不到这么高水平,因为我们还在走向IP的路上,在这条路上的创造能力还不如思科。
《观点报》/Guillaume Grallet:您刚才提到您年轻时是从书里了解世界的,都有哪些书?华为和中国政府的关系怎样?如果华为在某些国家的发展遇到困难,中美两国政府双边谈判时是否会谈到华为?
任:第一点看了哪些书我确实是不能回答出来。我实际上是个宅男,我没有其他生活爱好,下班就回家,不是读书就是看电视、看纪录片、上网。我的阅读速度非常快,书读得很多,不知哪本书影响了我、哪件事影响了我、思想是怎么生成的。我脑袋里的想法我也找不到源头在哪儿。
我们公司是个无足轻重的公司。我们在美国的销售额就是10亿美金左右,中国的出口可是几万亿美金。中国政府更多关心的是这个大数目对他们的影响。中国政府更多的关心是就业问题,大众的问题。我们本身是个民营企业,不具有什么高度的政治地位。如果中美两国的关系,华为夹在中间产生影响的话,很难办,影响两国的交往不值得。所以我们决定退出美国市场,不再夹在中间。我们现在从美国市场退出来以后发展也挺好的。但是我们的手机在美国是有很好的销售的。不能说美国手机也有安全问题吧?因为软件是美国的,不是我们的,我们没有操作系统。所以我们做些合理的事情,放在合理的位置上,不去影响整个世界。
《世界报》/Philippe Escande:和您同一代的创业家很多以美国的韦尔奇为管理典范,您是否受到他的影响?
任:我没有受到他的任何影响,因为我不了解韦尔奇。我们学的方法是IBM的。IBM教会了我们怎么爬树,我们爬到树上就摘到了苹果。我们的老师主要是IBM。
《回声报》/David Barroux:法国和欧洲越来越有保护主义呼声崛起,特别是针对中国、针对电信企业,您是否担忧?对华为是否有影响?
任:我对任何一种保护都不担忧。谁也阻挡不了这个社会变成信息社会。信息流的增长速度,非常非常快,并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当流量越来越大时,主要是看谁有解决疏导这些流量的能力问题。我认为只要有流量就有希望。当前在疏导流量方面华为的能力是强的。所以你愿意不愿意,可能都要采用华为的设备。我们不能保证别的企业以后不会超过华为。我们在组织上变革就是要使华为的人永远保持青春活力,保持和新兴的公司竞争的能力。
《观点报》/Guillaume Grallet:您这次来是准备要见法国数字经济部部长、工业部部长、奥朗德总统?
任:我这次来没有奢望见总统。见了工业部长和外交部长,我已经很兴奋了。我们在法国的发展,未来将新增三个研究所:第一个是美学,研究所关注于色彩学,法国在色彩学上的积淀可以帮助华为的产品改变形象。第二个是数学研究所,未来的数字世界流的数据大得不可想象,我们不知道如何应对这样大的流量的。自来水在管道里面分子是一样的,从这个支路到那个支路流动的都是水。巴黎的自来水管网就非常复杂了。而在信息管道里面流的每一个分子都不一样,而且每个分子必须准确流到他想去的地方。如果,这个信息流比自来水大千亿倍,信息管道比太平洋还粗,怎么办。我们就打算在数学领域加大投资,用数学的办法来解决这样一个大流量下的管理办法。我们十几年前在莫斯科投资了一个数学所,数十名数学家帮助华为的无线发展成为全球一流,也使华为从落后公司变成世界先进公司。我们觉得面对未来的大数据业务,数学能力支持不够,因此想在法国成立一个大的数学所,希望能解决大数据的问题。第三个是芯片设计中心,现在芯片技术美国最发达,我们在设计水平上已经达到了美国水平。我们想继续加大芯片投资,改变我们的落后状况。
《世界报》/Philippe Escande:您一生为人低调,媒体见得不多,为什么今天您这样做了?而且选择在法国?
任:我一贯不是低调的人,否则不可能领导十几万华为人。在家我平时都和小孩一起疯。家里读书的小孩经常和我聊天,我很乐意夸夸其谈。我并不是外面媒体描述的低调的人。
我很重视中欧关系的解决,华为和欧盟关系的解决。我在英国等很多国家都会见过媒体。法国代表处老是叫苦,说你不出来见媒体我们不好做工作。我就说,有空我们就见见,只要你们不歪曲报道,我们就是朋友,以后有空可以一起喝下午茶。如果你们专门盯住我讲错哪一点呢,那么下午茶时我就会老老实实地、规规矩矩地呆坐在那儿,就不会像小孩打打闹闹那么随便。法国是个浪漫的国家,为什么不只看我的主流,忽略细节,一起浪漫呢?
我今天的飞机马上要飞罗马尼亚,所以不能和大家多聊了。欢迎大家今后到公司去。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