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这段灰色的历史,是“文革”中受磨难最大的一件事情。身在国民党的兵工厂,又积极宣传抗日、同意共产党的观点,而又没与共产党地下组织有联系。你为什么?这就成了一部分人的疑点。在“文革”时期,如何解释得清楚。他们总想挖出一条隐藏得很深的大鱼,父亲受尽了百般的折磨。现在想想,一所乡间中学,使用的又是统一教材,此人即使真有点什么问题,又会对国家安全有多大影响。即使有问题也应改造他,而不是折磨他。
母亲其实只有高中文化程度,她要陪伴父亲,忍受各种屈辱,做父亲的挡风墙;又要照顾我们兄妹七人,放下粉笔就要捡煤球、买菜、做饭、洗衣……又要自修文化,完成自己的教学任务,她最后被评为中学的高级教师。她的学生中,不少是省、地级干部及优秀的技术专家,他们都对母亲的教学责任心印象深刻。母亲这么低的文化水平,自学成才,个中艰辛,只有她自己知道。
父母虽然较早参加革命,但他们并非无产阶级血统,要融入无产阶级的革命队伍,取得信任,并不是容易的事情。他们不可能像普通农民、工人那样政治纯洁。他们生活在一个复杂的社会中,这个社会又是多元化组成的,不可能只有一种纯洁的物质。他们有时会参加各种复杂的活动,例如抗日演出,这种演出的背后有人插手。母亲参加过抗日演唱队,有人说,参加演唱队的人,集体参加了什么组织……人一生不知有多少活动,如果不以人的目的来衡量,以人的品德来衡量,以及现实中他们对历史认识与承诺来衡量,而是以形式来衡量,那么就会复杂到任何人都无法清理自己而谨小慎微。历次政治运动中,他们都向党交心,他们思想改造的困难程度要比别人大得多,所受的内心煎熬也非他人所能理解。他们把一生任何一个细节都写得极其详尽,希望组织审查。他们去世后,我请同学帮助复印父母的档案,同学们看了父母向党交心的材料,都被他们的真情感动得泪流满面。终其一生,他们都是追随革命的,不一定算得上中坚份子,但无愧于党和人民。父亲终在1958年国家吸收一批高级知识分子入党时,入了党。当时向党交心,不像今天这样信息发达,人人都可以看到中央精神,与中央保持一致。那时,其实就是向几个党员交心、向支部书记交心,即使有报纸公布上面的精神,但精神的执行还得有人理解后再来贯彻。那时,反对个别党员,有可能被说成反党。我们亲眼看到父母谨小慎微、忘我地拼尽全力工作,无暇顾及我们,就如我拼死工作,无暇孝敬他们一样。他们对党和国家、对事业的忠诚,已经历史可鉴。我今天是悔恨的,我没有抽时间陪陪他们,送送他们。
回想起来,革命的中坚份子在一个社会中是少数的,他们能以革命的名义,无私无畏地工作,他们是国家与社会的栋梁。为了选拔这些人,多增加一些审查成本是值得的。而像父母这样追随革命,或拥护革命,或不反对革命的人是多的,他们比不革命好,社会应认同他们,给予机会。不必要求他们那么纯洁,花那么多精力去审查他们,高标准要求他们,他们达不到也痛苦。而且要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一同来支撑,以物质文明来巩固精神文明,以一种机制来促使他们主观上为提高生存质量,客观贡献是促进革命,充分发挥他们贡献的积极性。我主持华为工作后,对待员工,包括辞职的员工都是宽松的,我们只选拔有敬业精神、献身精神、有责任心、使命感的员工进入干部队伍,只对高级干部严格要求。这也是亲历亲见了父母的思想改造的过程,而形成的宽容的品格。
青少年时代
我们与父母相处的青少年时代,印象最深的就是渡过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难时期。今天想起来还历历在目。
我们兄妹七个,加上父母共九人。全靠父母微薄的工资生活,毫无其他来源。本来生活就十分艰难,儿女一天天在长大,衣服一天天在变小,而且都要读书,开支很大,每个学期每人交两到三元的学费,到交费时,母亲每次都发愁。与勉强可以用工资来解决基本生活的家庭相比,我家的困难更大。我经常看到母亲月底就到处向人借三到五元钱度饥荒,而且常常走了几家都未必借到。直到高中毕业我没有穿过衬衣,有同学看到很热的天我还穿着厚厚的外衣,就让我向母亲要衬衣,我不敢,因为我知道做不到。我上大学时母亲一次送我两件衬衣,我真想哭,因为,我有衬衣了弟妹们就会更难了。我家当时是两到三人合用一条棉被,而且破旧的被单下面铺的是稻草。“文革”造反派抄家时,以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专科学校的校长家,不知有多富,结果都被惊住了。上大学我要拿走一条被子,就更困难了,因为那时还实行布票、棉花票管制,最少的一年,每人只发0.5米布票。没有被单,母亲捡了毕业学生丢弃的几床破被单缝缝补补,洗干净,这条被单就在重庆陪伴我度过了五年的大学生活。这次在昆明散步时,也谈到了那时的艰难。
1959~1962年,由于“大跃进”的失误,也由于三年的自然灾害,国家陷入了经济困难。那时我正好在读高中,当时最大的困难就是饥饿,天天都是饥肠辘辘,无心读书,我高二还补考了。我在初中时人家把我作为因材施教的典型,而高中却补考。我青少年时期并无远大的理想,高中三年的理想就是能吃个白面馒头。因此,我特别能理解近几年朝鲜人民的困难,他们还有国际援助,人口又少。中国那时处在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的经济封锁与制裁中,人口又多,其困难比今天的朝鲜及非洲还要大。
后来饿得多了,方法也多了,上山采一些红刺果(就是我们绿化用的那种),把蕨菜根磨成浆、青杠子磨成粉代食。有时妹妹采几颗蓖麻子炒一下当花生吃,一吃就拉肚子。后来又在山上荒地种了一些南瓜,以及将美人蕉(一种花)的根煮熟了吃。刚开始吃美人蕉根时,怕中毒,母亲只准每人尝一点。后来看大家都没事,胆子就大一些,每天晚上儿女围着火炉,等着母亲煮一大锅美人蕉的根或南瓜来充饥,家庭和和睦睦。那时,根本没有专用的厨房,而是卧室床前的地上,挖一个坑,做一个地炉,又做饭,又取暖,大家围在一起,吃南瓜,其乐融融。
父母的不自私,那时的处境可以明鉴。我那时大概十四五岁,是老大,其他一个比一个小,而且不懂事。完全可以偷偷地多吃一口,但他们谁也没有这么做。父亲有时还有机会参加会议,适当改善一下。而母亲那么卑微,不仅要同别人一样工作,而且还要负担七个孩子的培养、生活。煮饭、洗衣、修煤灶……什么都干,消耗这么大,自己却从不多吃一口。我们家当时是每餐实行严格分饭制,控制所有人的欲望的配给制,保证人人都能活下来。不是这样,总会有一两个弟妹活不到今天。那时候,我才真正理解“活下去”的含义。
我快高考时,有时在家复习功课,实在饿得受不了了,用米糠和菜和一下,烙着吃。被父亲碰上几次,他心疼了。其实那时我家穷得连个可上锁的柜子都没有,粮食是用瓦罐装着,我也不敢随便抓一把,否则也要有一两个弟妹活不到今天。(我的不自私也是从父母身上学到的,华为今天这么成功,与我的不自私有一点关系。)后三个月,母亲经常早上悄悄塞给我一个小小的玉米饼,使我安心复习功课。我能考上大学,小玉米饼有巨大的功劳。如果不是这样,也许我也进不了华为这样的公司,社会上可能多了一个养猪能手,或街边多了一个能工巧匠而已。这个小小的玉米饼,是从父母与弟妹的口中抠出来的,我无以报答他们。
当1997年我国的高等教育制度改革时,开始向学生收费,而配套的助学贷款又没跟上,华为向教育部捐献了2500万元寒门学子基金。在基金叫什么名字上争论很大,甚至有员工亲自来找我,说不要叫寒门,应叫优秀××,这些人不少还是博士、博士后。我认为出身贫寒并不羞耻,而思想与知识贫寒,出身高贵也不光荣。我的青少年时代就是在贫困、饥饿、父母逼着学中过来的。没有他们在困难中看见光明、指导,并逼迫我们努力,就不会有我的今天。
“文革”岁月
父亲一生谨小慎微,自知地位不高,从不乱发言而埋头在学问中。因此,平安度过了1957年“反右”、1959年“反右倾”和1964年“四清”。但没有小难,必有大难。“文革”一开始,各地都以“三家村”这种模式找靶子。会写文章,是党的领导干部,有一些独立的政治思想的人(指与当地的潮流不合拍),就是靶子。父亲在早期革命队伍中就算有文化的,又有教学经验,又是领导干部……,正是这种模板。“文革”又是首先从教育界开始的,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运动中,他最早被抛出来,反动学术权威、走资派、历史有问题的人……,万劫难逃。他最早被关进牛棚(当时称关押地、富、反、坏、右、走资派……九种人的非监狱的囚室),直到粉碎“四人帮”,历时十年,短短的人生能有几个十年。这又是在他最能为人民做事的时期,你知道这对一个有志者是多么痛苦。由于只有少数人先被抛出来,那时的末日恐惧是可以想象的。父亲是校长,父亲的同事、原来的书记黄宣乾是老革命,忍受不了自杀了。其实他们的错误就是要把教学搞好为国家,就是今天的科教兴国。今天能把科教兴国的口号喊响,一百多年来有多少人为它殉道。
当时,我已到外地读书,没有直接感受到家庭的遭遇,因为母亲来信绝不会描述。她只会说“要相信运动,跟党走,要划清界线,争取自己的前途……。党的政策是历史问题看现实、出身问题看本人,你不要受什么影响。”而弟妹们年纪小,在父母身边,他们直接感受了各种屈辱与打击。弟妹们经常扒在食堂外面的玻璃窗,看批斗父亲,吓得他们浑身发抖。父亲站在高高的台子上,头戴高帽,脸被涂黑,反捆双手,还一边被人拳打脚踢,有时还被踢倒在地……有时,几百个走资派被挂上黑牌,装在卡车上游街……。
我当时在外地读书,对家中的情况不了解,是同班同学从父亲学校出来串连的学生中了解到,又告诉我的。我在“大串连”中,收集了许多传单,寄给母亲。我记得传单上有周恩来总理的一段讲话,“干部要实事求是,不是的不要乱承认。事情总会搞清的。”母亲把周总理这段话,藏在饭里送给父亲,后来父亲说,这张条子救了他的命,他才没有自杀。其实父亲为什么没有自杀,母亲后来跟我们说过,他是为了我们七个孩子。他想他一死,就成了自绝于人民,孩子们背上这个政治包袱,一辈子如何生存,那时的血统论,株连儿女的严酷环境下,他即使忍受百般折磨,也不会自杀。
1967年重庆武斗激烈时,我扒火车回家。因为没有票,还在火车上挨过上海造反队的打。我说我补票,也不行,他们硬把我推下火车。我也挨过车站人员的打。回家还不敢直接在父母工作的城市下车,而在前一站青太坡下车,步行十几里回去,半夜回到家,父母见我回来了,来不及心疼,让我明早一早就走,怕人知道,受牵连,影响我的前途。父亲脱下他的旧反毛皮鞋给我,第二天一早我就走了,又回到枪林弹雨的重庆。父母总以为枪林弹雨,没有政治影响可怕。临走,父亲说了几句话:“记住知识就是力量,别人不学,你要学,不要随大流。”“学而优则仕是几千年证明了的真理。”“以后有能力要帮助弟妹。”背负着这种重托,我在重庆枪林弹雨的环境下,将樊映川的高等数学习题集从头到尾做了两遍,学习了许多逻辑、哲学……。还自学了三门外语,当时已到可以阅读大学课本的程度,终因我不是语言天才,加之在军队服务时用不上,二十多年荒废,完全忘光了。我当年穿走父亲的皮鞋,今天是十分后悔的。我那时是个学生,是自由人,不用泥里水里跑,而父亲那时是被押着做苦工,泥里、水里,冰冷、潮湿……,他才真正需要。我那时只理解父母的温暖,没有理解他们的需要,太自私了。
“文革”中,我家的经济状况陷入了比自然灾害时期还困难的境地。中央为了从经济上打垮走资派,下文控制他们的人均标准生活费不得高于15元。而且,各级造反派层层加码,真正到手的平均10元左右。我有同学在街道办事处工作,介绍弟妹们在河里挖沙子,修铁路抬土方……。弟妹们在我结婚时,大家集在一起,送了我100元。这都是他们在冰冷的河水中筛沙,修铁路时在土方塌方中被掩埋……挣来的。那时的生活艰苦还能忍受,心痛比身痛要严重得多。由于父亲受审查的背景影响,弟妹们一次又一次的入学录取被否定,那个年代对他们的损失就是没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除了我大学读了三年就开始“文化大革命”外,其他弟妹有些高中、初中、高小、初小都没读完,他们后来适应社会的技能,都是自学来的。从现在的回顾来看,物质的艰苦生活以及心灵的磨难,是我们后来人生的一种成熟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