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信仰鬼神,从来就不是什么稀奇之事。只要人类没有摆脱对死亡的恐惧,就永远摆脱不了对鬼神的追问。那个夜晚,刘恒和贾谊就鬼神之事进行了彻夜的探讨,而且基本上都是以一问一答的形式进行的。刘恒问,贾谊答,刘恒听得都不禁入迷了,不知不觉地谈到了半夜,他的身姿也不知不觉地移到了贾谊的身边。
多么和谐,多么荒谬的美丽之夜啊!
关于这次夜谈,后世诸多文人都替贾谊感到悲哀。晚唐诗人李商隐留下一首著名的《贾生》,看他是怎么评价的:
宣室求贤访逐臣,
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
不问苍生问鬼神。
此诗如果换成通俗的话说就是,贾谊的政论才调那是没得说的,可荒谬的是刘恒这个皇帝聊得痴迷夜深,竟然不问国事,鬼使神差地搞起迷信来了。
这就叫,好刀没有用到恰当处,悲哀啊!
五、叹贾谊
男女有一夜情,政治也有一夜情。关于刘恒和贾谊相会的那夜美妙时光,刘恒是这样评价的: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我很久不见贾生了,以为自己比他厉害呢,没想到还是赶不上。
原来,那一夜刘恒是被贾谊的鬼神学问给折服了。
如果说贾谊曾经是被刘恒抛弃了三年的政治情人,现在再次重逢,或许刘恒也应该回心转意,或者有所表示了吧。
事实是,不久,刘恒再次打发贾谊出长安继续教书。不过,此次换了一个贵族学生,此人正是刘恒少子梁怀王。
刘恒是这样告诉贾谊的:我这少子很爱读书,请你多费心调教一下。
难道当少子太傅就是刘恒对贾谊最好的补偿吗?难道刘恒就忘了他曾经要提贾谊任公卿之职吗?那时是因为周勃等人阻拦,可如今这帮老臣死的死,散的散,难道是他们阴魂不散,背后又参贾谊一本,让他无法重入仕途?
说得没错,是有人要拦贾谊的路。此人不是周勃的人,而是刘恒自己所宠幸之人:邓通。
邓通,蜀郡南安人,因为擅长划船而当了黄头郎。黄头郎,即管理船舶行驶的官吏,亦可称其为船老大。按照常理,这么一个小官吏,八辈子都挨不到皇帝的身边。可恰恰是,世间之事并非按常理出牌,邓通不仅狠狠地粘上了刘恒,竟然还让刘恒爱不释手。
这两个男人的恋情,主要缘于刘恒的一场梦。其过程大约如下:有一天,刘恒做了一场梦。梦见他要飞上天,中间不知被什么东西给拖住了,就是上不了天。这时,只见一个黄头郎突然从背后用力推,刘恒就顺利登天了。刘恒想回头看看那个黄头郎是谁,因为飞得太快,只看到了黄头郎的衣服是反着穿的,并且在背后打了一个结。
梦醒后,为了寻找梦中的情郎,刘恒派人到处寻找。果然不久,就找到了一个跟梦中一模一样的,衣服反穿,还在背后打结的黄头郎。
刘恒把人召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厮很老实地回答:“邓通!”
刘恒一听,两眼放光,好名字啊。
对邓通这个名字,刘恒是这样理解的:邓,通“登”。那邓通,就变成了登通。也就是说,没有邓通那一登,刘恒就通不了天。
这下子,刘恒犹如找到了神仙似的,立即把邓通弄到宫里供奉起来。刘恒对邓通之好感,司马迁是这样形容的:尊幸之,日日异。
日日异就是天天都爱得不一样,如此下去,只有一种结果,越陷越深,越爱越痴迷。
宠幸男人,让男人陪睡起卧似乎是刘家的一个光荣传统。高祖刘邦时,就宠过一个叫籍孺的;孝惠帝刘盈也曾宠过一个叫闳籍孺的;现在,又轮到刘恒宠这个士人出身的黄头郎先生。
司马迁说,凡是宠幸之臣,多是无才无能之徒,唯一的本领就是拍马屁。除此之外,还要有一个姣好的面孔和热爱时尚、打扮入流的心思。其每天的打扮大约无非如下,头顶上戴的是漂亮羽毛装饰的帽子、腰上系的是饰有贝壳的衣带、脸上涂的是香喷喷的胭脂。
以上潮流的发明人和带动人,正是籍孺和闳籍孺两人。后来,凡是在皇帝身边服务的侍郎们,都学会了他们那一招,从此戴鸟毛帽、系贝壳带、涂胭脂便风靡宫中,成了一道独特的时尚风景。
凭什么叫皇帝整天看着朝上那一副副死板僵硬的面孔,凭什么身边不多些美丽的装饰?我想,涂香粉,说软话,正是这帮宠幸之臣得皇帝欢心的看家本领。
然而,并非被宠幸之人都是浑球。
历史已经证明,邓通不是后来的魏忠贤之流,耍尽花样,揽尽大权。恰恰相反,邓通是一个为人低调、做事认真的人。刘恒好几次给他放假休息,他都主动放弃休假时间,甘愿为皇帝的起居加班加点,鞠躬尽瘁。于是,刘恒对他更是刮目相看,如捧在手中之明珠,唯恐摔了这颗托他上天的好人。
如果把邓通和贾谊放在一起比,犹如石头比璧玉。璧玉怎么会瞧得上石头呢?据说,贾谊很瞧不起这个邓通,经常拿话损他。然而,邓通就当是哑了聋了,对贾谊的损言闭嘴半句不争。
不争,不代表软弱,更不代表是个窝囊废。不久,贾谊做的另外一件事,使处处低调的邓通不得不出手保卫自己了。
原因是,贾谊挡住了邓通的发财之路。
情况首先是这样的:有一天,刘恒找了个人给邓通看相。看相的人直言不讳地说道:此人必贫死!
这话说出来,不要说刘恒不信,说出去,鬼都不信。于是,偏不信邪的刘恒心里不由暗暗想道:邓通天天被我宠着,怎么会贫死的。你说他贫死,我偏偏让他富得流油给你们看。
恰值孝文五年,刘恒解除盗铸钱令,允许民间自铸钱。那时,刘恒为了毁灭看相先生的预言,决定让邓通成为天下最富有的人。于是,他把蜀郡严道(四川省荥经县)的铜山赏赐给邓通,让他自己铸钱。
刘恒此举,无疑等于给了邓通一个可以印制钞票的银行,想让人不富都难了。当时与邓通并肩同富的还有吴王刘濞,刘濞也在吴国境内招兵买马,大量开采铜矿铸钱。于是,“邓钱”和“吴钱”就成了当时流通天下的钱币。
可是,邓通一夜暴富的消息,马上传到了长沙,贾谊就坐不住了。
贾谊认为,刘恒让邓通先富起来,不但造成了国家的贫富差距,甚至还带领百姓走上了一条邪恶之路。理由如下:
第一,政府开放铸钱禁令,变相地鼓励一部分冒险者掺杂质造假钱。道理是很显然的,即使汉朝有刑罚,可是只要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就足可让冒险者铤而走险,不顾生命!
第二,解除铸钱令后,农民都抢着去开采矿山,那么肯定就没人种田。没人种田,田地就会荒废,粮食就会歉收。没有粮食,国家吃什么呀?更要命的还有,善良的农民经受不住利益的诱惑,亦争先恐后地造假钱。
我相信贾谊此段话,如果被后世的马克思看到,肯定会感到惊异。原来他说过的资本家受利益驱动的冒险精神,在一千多年前就被中国这个天才读书人说破了。
当时,除了贾谊外,另外还有一个叫贾山的也上书劝阻,认为铸钱是国家行为,这种权力都下放至民间,国家不掌握钱柄,还谈什么权贵?
然而奏书送上去后,刘恒却置若罔闻,拒绝采纳!
就此,邓通的富贵梦没有因贾谊上书而破灭,但是两人从此结的梁子就更深了。
事实上,刘恒将贾谊从长沙王那里召回长安时,本就有重新起用之意,但是邓通一见他进城,两眼当即红了起来,抢先一步,拦腰斩断贾谊的通天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