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那人是个天才。
是天才,就能够扣舷而歌,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就可以拿一个酒杯,漫步月下,看一叶轻坠,遍地如霜,然后举酒望月,沉醉问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是天才,当然就会潇洒,拄一枝竹杖,戴着高高的帽子,在山坡上行走。脚上,是一双草鞋,天晴舒适,下雨也不怕,面带微笑,笑看江湖风云,白眼鸡虫相斗。
当然,天才也有发愁的时候。
做黄州团练副使时,天才肚皮里不只有诗,有不合时宜的牢骚,还有饥饿。于是,就在东坡开了一块荒地,种上麦,辛辛苦苦,勤勤恳恳,成了中国文化史上一个著名的文化农民——东坡居士。
那段时间,天才一定清苦极了。
天才好客,京城时常常“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可在黄州不行,每天节衣缩食。到了月底,算算,节省下一点钱,才敢请朋友小酌一次。
宋代,竟有一个如此贫困的天才,而且是一个官。
宋代文官俸禄之高,待遇之厚,是史无前例的。因此,宋代的官员都能悠闲优雅,公事之余,酒足饭饱,写几句诗,填几阕词,或者画几笔画。小日子一般都过得很写意,如一件精致的小品。
而中国文化史上,那位空前绝后的天才,却卷着裤腿,在东坡上种田。
他满可以富贵的,满可以不必如此狼狈的。
他不需要贪污,不需要自毁清誉。他的书法,在当时和后世,都是第一流的,当时就人人购求而不得。他只需要坐在书房中,写上几幅字,再贴出润格,银钱就会滚滚而来。可他偏不,这大概就是他的傻气吧,敬惜字纸,惜字如金。
现在有多少文人啊,字的间架结构还没掌握,就敢卖字,和天才相比,实在是眼光犀利,洞穿商机。
他的画也很突出,善画枯木竹石,苍老坚劲。以他的名声,只须挥毫泼墨,略加点染,就是一笔收入啊,可他仍然没有,他实在傻得冒气。
他的傻气,最突出的,表现在官场上。
他曾说过,他上能交玉帝神仙,下能交乡野农夫。他曾对别人说:“天下无可憎之人。”看样子,他是能在官场上左右逢源的。事实上,在官场上,他恰恰相反,栽了一溜跟头。
首先和朋友王安石产生矛盾。那可是老朋友,两人曾相约老来到金陵结庐为邻,看山咏诗。可没等到退休,两人就为变法闹翻了。结果,天才被送进大狱,险些送命。
然后,又和老朋友司马光闹翻。原因很简单,老朋友把王安石变法的一切内容全部推翻,其实,里面还有些益民的东西的。气得他大骂“司马牛”不止,然后一纸奏折,请求外调,采取不合作态度。
多少年后的一个黄昏,他在被外放的路上,接到朝廷的任命,被授予礼部尚书,那是多大的官啊,部长级待遇啊,出有车,入有鱼,多少人都削尖脑袋往里钻。他听了,忙上章推辞,“闻听此信,诚惶诚恐”,“只求外处一郡,于愿足矣”。不是作秀,而是发自内心的话语,并且一次又一次地推辞。
天才,就是那么傻,当别人一个个衣紫怀玉、翘首庙堂的时候,他却掉头而笑,指点江湖,评说风月。
当一些读书人挤进宫廷,一个个想做一只只凤凰时,他却舒展一身轻松,展翅翱翔,情愿做一只置身天际的白鹤。
南山有云,北山有菊,赤壁有古战场,江上有清风明月,一切都在等待着,等待着天才的到来。他来了,如鹤飞来,翅膀一点,湖海生色,岁月生光。
北宋,少了一个大官;文坛,出现了一位天才,一位傻傻的天才。
白鹤腾空,所见一定很远,可能是千秋万世,而绝不会近视到只注意眼下的得失。所以,他是天才。
而我们,和天才相比,是那样精明,一丝一毫地计算着眼前的得失,从来没工夫望一下远处。所以,我们扑棱着,做了草丛中的麻雀。
眼光的区别,决定了一方成为永远,而另一方却如流星一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