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太平军起事以来,咸丰可算是遭够了罪,没黑没白地忙,只觉得时间不够。
更让他觉得晦气的是,花了这么多力气,成效却越来越低。前线送过来的奏折,不是说这里让人给捅了一刀,就是说那里挨了一棍。久而久之,皇帝的自信心大受打击,都不怎么敢相信自己能赢了,直到曾国藩崛起。
湘潭大捷点燃了喜庆的炮仗,然后岳州、城陵矶,甚至是武昌克复的捷报都接踵而来,让人几乎有应接不暇之感。那情形,仿佛是倒霉了一千年,眼看着就要转运了。
原来人生也可以充满活力!
按说办理团练的在籍官员不止一个,包括曾国藩在内,共有四十五人之多。然而除了曾国藩,没有一个做出成效,不是半途而废,就是无疾而终。曾国藩成了今年的主打款,一众官员中,就数他最帅,帅得一塌糊涂,帅得无边无沿。
还依稀记得在京时,这家伙跟打了鸡血一样,拼着命往上递意见书的情景。也幸亏他当初留了一手,要不然,现在纵使能收到礼包,也得落下一个不会用人的恶名。
这显然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得赶紧用,重用!
尽管曾国藩出任时有言在先,守孝期间不接受奖励或升职;但咸丰仍授他以署理湖北巡抚一职,并赏戴花翎。
署理的原因,就是考虑到曾国藩尚在守孝期间,一旦守孝期满即可转正。
然而仅仅七天之后,咸丰又急匆匆地收回了这一任命。
奸臣与忠臣
具有戏剧性的转折出现在一次君臣谈话之后。这次谈话的主角,一个是咸丰,另一个是军机章京彭蕴章。
军机章京不是军机大臣,说穿了只是军机处的文书,专门帮着军机大臣们抄抄写写,比如王鼎案中那个给穆彰阿通风报信的陈孚恩,就是军机章京。由于军机章京实际参与了机要,所以也被称为“小军机”。
彭蕴章在当时很有名气,一辈子写了很多书。若是将他写的书一本本码起来,比他人还高哩!然而此人有学问归有学问,却是食古不化,在政务上迂腐得很,是一个“有学无识”的典型。
咸丰跟他聊天,起初只是想抒发一下自己的好心情,没指望从这个木讷的小军机身上得到什么高见。
咸丰说:“你想不到吧,曾国藩这么一个书生,竟能建成奇功!”
彭蕴章当然也是书生,这话听了足以让他浑身醋味儿乱冒。
于是他来了一句:“曾国藩不过是前礼部侍郎,一个老百姓罢了。小小百姓,在乡间竟然能够一呼百应,随者以万人计,这恐怕不是国家之福吧?!”
就是这么不阴不阳的一句话,让咸丰脸色大变,沉默了很长时间。
很多人将咸丰的防范心理归结于“满汉藩篱”:曾国藩是一个汉臣,一个汉臣具有如此大的影响力和号召力,手中又掌握兵权,对满族当政的王朝来说当然不是什么好事。
应该说,有这个因素,但这并不能概括全部。清代并非没有汉臣掌兵权的先例,比如横跨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名将岳钟琪就是一个典型。当时雍正任用岳钟琪,谣言满天飞。仅雍正自己收到的举报信就有满满一筐,说岳钟琪是岳飞的后代,要替祖先报“宋金之仇”云云,雍正根本就没有予以理睬。
其实很多时候,忌谁不忌谁,跟出身没有多大关系。康熙时期的鳌拜(满八旗),雍正时期的年羹尧(汉八旗),谁是纯汉臣?他们的下场可比岳钟琪惨多了。
因为对方是汉臣,就想着要给其穿小鞋,那可叫后人太小看这些清代皇帝了。
其实在曾国藩之前的江忠源,也是手握兵权的湘军将领,不照样得到咸丰的信任重用,还被授以安徽巡抚?
这件事应该说是个案,其中彭蕴章的话起到了相当关键的作用。他抓住了两点,一是咸丰已经被下面的造反搞怕了,唯恐一不小心再跑出一个什么“秀全”来跟他捣乱;二是咸丰一向非常看重湖北的战略地位,认为它的作用和价值远在广西湖南江西诸省之上,潜意识里就不愿将如此重镇轻授予人。
在咸丰眼里,曾国藩与江忠源虽都出自于湘军,但两人并不相同——江忠源的定位是武将,任务就是打仗;曾国藩却有号令一方的作用。曾国藩组建湘军的时候,虽有个“湖南帮练大臣”的名义,其实是赤手空拳,竟能一下子支起如此大一个摊子。如果让他长期据守湖北,谁又能担保他不会黄袍加身,成为一个“曾秀全”?
要知道,在当时那种内乱频仍的情况下,想趁机跳出来自己做皇帝的人不计其数,让人防不胜防。
人心之复杂难测,是一件说不清楚的事。从此咸丰就对曾国藩不太放心,而且这种心理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难以消除。
经过深思熟虑,咸丰决定收回成命,改任曾国藩为兵部侍郎,专办军务——反正打仗要紧,就是让你当湖北省长,估计你也没那闲工夫。
话虽这么说,可咸丰的朝令夕改,不可能不引起曾国藩的疑惑。从其他渠道得知个中内幕后,他的心顿时就沉了下来。
原来是皇帝在猜忌我!
曾国藩的脸色变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军事上好不容易有了点儿起色,可以替皇帝分忧解难的时候,得到的竟是对方的不信任。
他曾国藩像岳钟琪一样,毫无疑问是一个忠臣,然而他有办法让咸丰知道他是忠臣吗?没有!
这种时候,最好是朝中有人,能帮着说上两句,可偏偏朝中无人。当年的座师穆彰阿身为首辅之际尚不为咸丰所喜,何况早就被咸丰赶回家,闭门思过去了。
在给朋友的书信中,曾国藩谈到了东汉时的大吏杨震。
关于杨震,有一个极著名的桥段,说有个曾被杨震推荐的官员为表示谢意,晚上给他送钱。杨震拒而不受,并且说:“我们是老朋友。我这个老朋友了解你,可是你却不了解你的老朋友,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送钱者愣了愣,还没回过味来,以为杨震担心事情败露会使名誉受损,因此赶紧压低声音:“您老别怕,天黑着呢,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的。”
碰到这么不上路的,杨震只好拉下脸来:“天知,地知,我知,你知,何谓无知?!”
一席话说得来人羞惭满面,落荒而走。
杨震能力出众,又廉洁奉公,出仕二十多年,官衔只升不降,一度位居太尉。那时候的太尉可掌全国军事大权,比清代的首辅还吃香哩!
这样一个大人物,没有丝毫把柄可握在别人手上。但皇帝身边出了那么几个宵小,一通耳朵咬下来,使皇帝对杨震有了看法,结果罢免了杨震的太尉之职,并下诏遣送其回乡。杨震气不过,在路上便服毒自杀。他死前留言:“以杂木做棺材,以粗布做寿衣;不回祖先墓园,不要设祠祭祀。”
一代名吏的愤慨和无奈,让曾国藩在阅读史书时感同身受,而对方的不幸遭遇又令他悲从中来。
对于身处前线的曾国藩来说,这种感觉确实让人难以接受:当你竭尽心力,顽强苦斗的时候,那些既无能又妒贤的家伙却在背后指指点点。到你最后极可能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当然,这些都只能在心里面嘀咕。若是单纯从论功封赏这个角度看,咸丰其实并没有慢待曾国藩:你以前是侍郎,现在没多长时间就让你官复原职了。
再说回去,古来忠臣一个样,曾国藩和杨震记恨的都不是皇帝,他们恨的是专门拆自己人台的彭蕴章之流。曾国藩也不是非当那个湖北巡抚不可,他是想利用这个职务,好好地经营湖北;进而以两湖为后方基地,逐步逼近天京——这种稳扎稳打战略,倒与安徽石达开的作战方针有异曲同工之妙。
湖北巡抚当不当没关系,战略构想最重要。曾国藩上书咸丰,要求在武昌待上一段时间再说。
咸丰却忍不住了。战事拖得越久,越要消耗银子,他能有多少银子去消耗呢?就此而言,太平军拖得起,他拖不起。而前面赢的那几仗又让他对时局产生了乐观情绪,认为湘军只要再赢几仗,摆平太平军就不是什么难事。
他回复的谕旨让曾国藩无话可说:“既无地方之责,即可专力进剿。”——你又不是湖北地方官员,跟太平军作战才是你的职责呀!别废话,快点儿动身吧!
再赖下去就有抗旨不遵的嫌疑了,曾国藩只得放弃初衷,率军东下。
要出武昌,就得先闯田家镇。
田家镇与对岸的半壁山相对峙,两处所夹江面仅一里多宽,堪称天险。无论你是要由东溯江而上,还是由西顺江而下,都得问它答不答应。所以直到半个多世纪后的中日武汉会战,日军要进入武汉,田家镇仍是必过的一关。
武昌失守后,杨秀清将石凤魁和黄再兴拿京问罪,并派燕王秦日纲坐镇田家镇。
秦日纲的军事才华十分有限,指挥能力乏善可陈。参看一下秦日纲指挥过的战役,也是败多胜少。
不过此君无才固无才,却有“忠勇信义”——说白了,就是对上级俯首帖耳,你让他干甚就干甚,从不敢有任何不同意见。
在太平天国早期分封的诸王中,秦日纲地位仅次于翼王石达开,高于任何朝臣。但他却可以把姿态放得比谁都低,让人几乎忽略了他也是个王。
杨秀清对他发号施令,他一点儿折扣不打,恭恭敬敬地服从命令,老实得就像杨秀清手下的一个普通兵丁。等到天京事变,洪秀全下密诏诛杀杨秀清,他又马上翻脸,把杨秀清一家人杀得干干净净。正因如此,无论是杨秀清还是洪秀全当政,秦日纲都能够高枕无忧,吃香喝辣。
很多时候,奸臣与忠臣,奴才与人才,前者总是比后者更得势更讨好。不过这一次,杨秀清又用错了人,并将继续为此付出代价。
无防护炮战
秦日纲到达田家镇后,即全力组织防御。他盯准的是江面——天险嘛,不好好利用,岂不亏了?
最好的办法是截断航道,不让湘军水师从这里开过去。秦日纲在长江上拉起六道大铁链,每道铁链相距数十丈。在铁链下设有安放火炮的固定木筏和小船——一方面用于拦截,另一方面保护铁链,形成了一道密集火力网。
除此之外,还有杨秀清专门运来的木牌水城,有两岸的土城要塞,再加上铁链前后绵延数十里的水营船队——秦日纲有足够的理由认为,他的江上要塞已是固若金汤;湘军水师再怎么牛,也难以从正面突破这道防线。
秦日纲的战略思路是,以江面防御来确保田家镇。但他疏忽了一个地方,那就是田家镇对面的半壁山。事实上,半壁山是田家镇的天然屏障。半壁山若有闪失,田家镇则无藩可恃。湘军完全可以通过这一制高点,用火炮对田家镇进行覆盖式打击。
这一缺漏,让曾国藩抓了个正着。
1854年11月20日,罗泽南和塔齐布先后集兵于半壁山下,对守山的太平军发动猛攻。
秦日纲事先未能在半壁山周围组织起强有力的防御,加之此时两军士气可谓一升一降,所以守军接连失利。三天后,半壁山即告失守。
犹如做外科手术,曾国藩拿下半壁山后,下一步就是要对江上的铁链动刀,双方的水上特种部队也终于到了面对面决战的时刻。
自衡阳练兵以来,曾国藩就认准水师是重中之重,他把相当多的精力都放在了水师的组建和发展上。
初期的湘军水师在战船数量上无法与太平军相及,作战经验也很欠缺,因此吃过多次败仗。无论靖港水战还是城陵矶水战,湘军水师都败得极其难看。但曾国藩好就好在能吃一堑长一智,此后他便扬长避短,用陆师来弥补水师的损失——借助陆师胜利的空当,迅速对水师进行补充。所以,他的水师虽然损失得多,但是恢复得也快。
在战略眼光上,杨秀清和他任用的一干将领都落在了曾国藩后面。太平军水营看上去很庞大,却始终只是“虚胖”。整个水营用的还是改造民船,水勇也没有经过多少专业训练。更糟糕的是,他们还不太讲究水陆配合,基本上是各打各的。结果是:水营赢,无关大局;水营输,满盘皆输。
在先前的武昌之役中,由于石凤魁和黄再兴指挥不当,水营的四千艘战船尚未投入战斗就被湘军焚之一炬。太平军水营虽曾拥有上万艘战船,但家业再大也经不住如此挥霍,眼见得船只和水勇都越来越少。至田家镇之战,秦日纲统领的水营已是太平军仅存的一点儿家底。
1854年12月2日,湘军水师在彭玉麟的率领下,向太平军水营发起进攻。
湘军水师的两大名将,文为彭玉麟,武为杨岳斌。
彭玉麟是湖南衡阳人。当初曾国藩一到衡阳练兵,便四处访求贤士。衡阳人说,谁也贤不过彭玉麟,那真是人中麒麟。曾国藩听说后,便立即出面邀请彭玉麟。
彭玉麟不肯去,原因跟曾国藩在湘乡时一模一样:母亲病故,只想在家守孝。
拥有相同的遭遇,曾国藩自然知道怎么去动员——这时要跟彭玉麟探讨什么事业功名,对方会毫无兴趣。所以曾国藩对彭玉麟说的是,现在天下大乱,父子兄弟且不能相保,你还能指望一个人安安静静在你母亲墓前守孝吗?
经过曾国藩“三顾茅庐”反复劝说,彭玉麟终于答应出山,但与曾国藩约法三章:功成必身退,且“不要官,不要钱”。
说彭玉麟为文,并不是说他只会文不会武。事实上,彭玉麟曾经像江忠源那样有过“剿匪”经历,是打过仗的。他的“文”,是说他出身文官。
湘军水师跟陆师不同,陆师给把刀就能上阵,因此即便是儒生也能做营官;水师要求则相对高一些,起码你得懂水性吧。在湘军水师,十个营官,有九个都是新提拔的武员,只剩一个会玩笔杆子的——那就是彭玉麟。
文有文的好处:会思考,能动笔。水师草创之初,规章制度一片空白,若没有彭玉麟从旁相助,曾国藩的一个脑袋会变成几个大。
自湘潭水战以来,彭玉麟已屡次与太平军水营交锋,被称为“以书从戎,胆气过于宿将”。但他还从未有过田家镇水战这样的体验——具体来说,就是多了那六道横江铁链。
彭玉麟由此将所属进攻部队分成两组,第一组是敢死队,驾二十条快蟹,任务是冲到铁链下面并弄断它;第二组是掩护队,专管发炮,以吸引太平军水营和来自田家镇岸上的火力。
敢死队在冲锋时沿半壁山一侧前进,不发炮不仰视,只管做准备工作。这样一来,敢死队就最大程度避免了对方的炮火攻击。
全部的火力几乎都集中在靠近田家镇这边的掩护队身上,炮弹如雨飞来。
早在水师创建之初,彭玉麟就下工夫研究过防炮之法。和曾国藩一样,他也是从古书里面找答案;甚至拜的老师都是同一个,那就是明朝将领戚继光。
火炮在明朝时被称作火铳,与明军作战的倭寇装备了大量的火统。在《纪效新书》中,戚继光记下了他抵御倭寇火铳的方法:一种是将十几层渔网罩在战船左右两侧,依靠渔网的坚韧和细密来拦截弹丸,唤作罟网;另一种是戚继光的独家发明——刚柔牌,简单说来,就是在盾牌外面套一层竹篱笆,中间以生牛皮、被水浸湿的棉絮、人的头发依次编制而成。
按照戚继光传授的经验,只要使用这两大法宝,起码在四五十步之外,倭寇的火铳根本无法穿透;到二三十步距离之内,虽可穿透,但威力已经大减。戚家军不仅以此为掩护,还能举着刚柔牌进行反击。
刚刚看到这几段的时候,彭玉麟别提多高兴了。想想戚老师真够意思,什么都不保留,什么都传授——您老人家怎么就知道几百年后还有人用得着呢?
彭玉麟当下一一借鉴并试验,可是试验的结果实在让人沮丧:无论罟网还是刚柔牌,一炮就给打穿了。
不是戚老师藏着掖着,只要动脑筋想一下就知道了——几百年前的火统,其威力能跟几百年后的火炮比吗?
当然,只要你防御了,也不是一点儿效果没有。在战船四周围上一道牛皮,多少总能起到一点儿保护作用。但是这不治本,还容易影响官兵的斗志和作战效率。
彭玉麟一狠心,索性把罟网、刚柔牌、牛皮等物统统撤去,令船上无遮无拦,实施无防护炮战。然后他带头脱去上装,赤膊拿一把大刀立于船头,并大呼一声:“炮弹要是有眼,就先把我打死吧。”
见主将不怕死,众人立刻胆壮起来,视危险如坦途。有谁低下头来躲避炮弹,还会被众人讥笑为怕死鬼。
没了畏畏缩缩,动作就不会走形,可以踏踏实实放炮,同时战船也不会停顿。然而这种疯狂的打法必然要付出惨重代价,因为炮弹毕竟不长眼,也不认识你究竟是勇士还是懦夫。
在田家镇水战中,湘军水师相当多的伤亡均来自于掩护队。后来水师将领在向曾国藩汇报,说到“损失如此之惨重”时,忍不住放声大哭。
出奇制胜
太平军的护索水营虽不断放炮,但也构不成密不透风的火力网,存活下来的湘军水勇依旧能够猛力反击。结果有的太平军小船还未装上炮弹,就被炸沉了。其他人看到湘军如此悍不畏死,也多半开始胆怯起来,纷纷朝岸边闪避。
依靠掩护队不顾生死的护持,敢死队的快蟹终于冲到了铁链旁。
江中有维系船只的竖链,这个细,用斧头和钳子便足以搞定;最难截断的是连接两岸的横链。
横江铁链古已有之。早在三国后期,东吴便采用了这一防守策略。他们在半壁山上游的西塞山江面拉起铁链,以阻止西晋东进。
晋军大将王濬熔断铁链,从而一举击破东吴自以为牢不可破的江上防线,这就有了历史上著名的“千寻铁索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王濬是怎么熔断铁链的呢?史书中的描述是:制作巨型火炬,长十余丈,宽数十围,中间灌以麻油。当巨型火炬遇到铁链,即可将其熔化。
彭玉麟打造了相仿的火炬,在每一艘快蟹上都放一口装满油脂的大锅,下面装有风箱,将油脂烧到滚沸。水勇冒着炙人的高温,将铁链拉到火焰上进行煅烧;等烧到一定程度,再用铁钳将铁链夹出,放在预先准备好的铁墩上;几个人拿出打铁的劲头,手执利斧,猛砍一番,便能将铁链砍断。
不到两个时辰,六道横江铁链全被砍断。
铁链一断,第三组进攻部队“挤而过”——从断开的铁链中间穿行过去。湘军水师的另一个名将杨岳斌上场了。
杨岳斌原名杨载福,家里从他爷爷辈开始就都是绿营武官。绿营虽然整体上病病歪歪,但也不乏塔齐布那样的龙虎之辈。
杨岳斌其时已是三十二岁,若是继续待在绿营,还不知道要到哪一天才能熬出头。关于这一点,只要拿关天培、陈化成、杨芳、向荣等人的简历出来瞧瞧就明白了:一帮老头,最小的六十多岁,最大的七八十岁,人家算算还都是特能干的名将哩!此情此景,让年轻人看了非得落冰窖里不可。
在加入湘军之前,杨岳斌是营千总,官衔为正六品;仅仅一年之后,因在湘潭之战中立下大功,便被擢升为正五品的守备;同一年,升都司,正四品;又是那一年,升游击,从三品。
一年之内,他连升三级。也就说,你只要肯拼命,光升迁就能升到眼花缭乱的程度。他杨岳斌有什么理由不拼呢?
杨岳斌也的确敢拼能拼。有一次湘军水师进攻受挫,杨岳斌对彭玉麟说:“敌军有十倍于我的战船,要想取胜,非得出奇不可。”
杨岳斌所说的“出奇制胜”,就是亲自驾驶一艘小舢板向太平军水营发起突击,彭玉麟亦率部紧随其后。在他们二人的鼓动下,湘军水师不顾一切地冲向太平军船队,反过来将太平军给冲散了。
不过在田家镇水战中,却出现了让人困惑的一幕:杨岳斌率部闯过铁链后,并未直接向太平军发起攻击,而是顺流冲到下游去了。
这是杨岳斌等湘军将领从城陵矶一战中得到的教训。当时广东总兵陈辉龙要乘风进攻太平军,杨岳斌劝他说,顺风难收队,不能去。陈辉龙不听,结果招致大败。
杨岳斌冲到下游,一方面是要截断太平军水营的归路;另一方面则是要逆流而上,从容地对太平军展开攻势。
水军近战,主要战法都是火攻,不是我烧你,就是你烧我。当天的风向也怪,突然就刮起东南风。这股风让太平军不仅无法东撤,还陷入一片火海之中;战船被毁四千余艘,被夺五百余艘。
太平军在田家镇再也守不住了。1854年12月3日,秦日纲率残部退往九江。
为取得这次胜利,湘军付出了很大代价,共战死八百将士。曾国藩在田家镇建立昭忠祠,并撰写了一副挽联:巨石咽江声,长鸥今古英雄恨;崇祠彰战绩,永奠湖湘子弟魂。
但对于曾国藩和他的湖湘子弟来说,这个代价是值得的。经过田家镇一役,太平军仅存的一点儿水上力量损失殆尽,水营基本瓦解。曾国藩水上定乾坤的深远谋略终见成效,至此湘军完全控制了长江上游。
咸丰得报,喜悦之情“莫能言喻”——都说不出来究竟是个啥滋味。
什么是生活?生活就是每一天都有一个新的开始!
尽管咸丰听了彭蕴章的话,不敢把地方大员的位置再腾出来给曾国藩;但散买卖不散交情——湘军作为一个非专业剧社,能做到票房一直大卖,在不对自己构成潜在威胁的前提下,咸丰这个幕后大老板还是舍得加薪水的。
曾国藩保奏彭玉麟、杨岳斌等八将因功升职,咸丰眉头都没皱一下,便一一照准。此外,咸丰还给予曾国藩赏穿黄马褂待遇——黄马褂可不是随随便便赏的,在道光以前更是少之又少。
凡是能赏的东西,咸丰都掏了出来,什么扳指、宝刀、火镰,一堆呢。
曾国藩实在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官已升过,好东东也给了;剩下的就是再卖把力气,争取把业绩做得更漂亮一些。
他踌躇满志地告诉咸丰,长江上游已被官军控制,太平天国所需给养起码因此断绝了一半,而他下一个目标就是“肃清江面,直捣金陵”。
潜意识里,这位湘军大帅已经在为他进入“天京”进行彩排了。
可是他忘了,人生没有彩排,每一天都是现场直播。而在下一场直播中,他将可悲地沦落为一个票房毒药。
前线的连连挫败令杨秀清大为震惊,他不得不再次起用那位超一流高手——翼王石达开。
石达开能干,这点太平军领导层人人皆知,杨秀清当然也很清楚。但身为实力派王侯,你太能干了,对上面而言就未必是好事。在这方面,谁都难以免俗。
一方面,杨秀清对石达开有所忌讳;另一方面,作为一个聪明人,石达开同样十分谨慎小心,知道东王心里那块地儿就是再大,也容不下一个比他更强且可能超越他的人。
于是只要战事尚看得过去,石达开就被束之高阁,他本人亦从不嚷嚷着一定要到前线去怎样怎样。
田家镇战后,利益相关,杨秀清和石达开一个急于用人,一个急于救火,这才放下了各自的小心眼,在共同目标上达到了汇合点。
什么叫破绽
石达开领命后,星夜兼程,从安庆赶到湖口。他没去之前就知道局势严重,去了之后才知道不是一般的严重——杨秀清交给他的完全是一副烂摊子。太平军失地千里,军心混乱,加上湘军步步相逼,要想于短时间内在九江、湖口建起牢固防线几如天方夜谭。
他需要足够的时间用于部署防守,否则就算是神仙下界也无济于事。
石达开立即命令长江北岸的太平军尽最大可能制造声势,以拖住湘军,使其不能全力东下。
按照湘军打下田家镇后的士气,曾国藩要拿下九江甚至湖口应是水到渠成的事。但被石达开这么一搅和,他不得不派塔齐布和罗泽南率陆师精锐前去北岸应付。
曾国藩出兵向来最讲究水陆并进,这也是他自湘潭之战以来可以做到所向披靡的重要保证。如今缺了陆师的支持,他就不敢派水师单独深入九江和湖口了。
什么叫破绽?这就叫破绽!抓住曾国藩的破绽,石达开得以从容部署,打造出全新的防线。
燕王秦日纲在田家镇败得那么狼狈,缘于他顾此失彼。江心、田家镇、半壁山,三座堡垒构不成整体,被人家各个击破。石达开也设置了三座堡垒——除九江外,还有湖口和梅家洲。
梅家洲是江心的一座大沙洲,由长江泥沙沉积而成。沿江而下的主航道,其北面狭窄,大船无法通行。曾国藩要想“肃清江面,直捣金陵”,则非从南面的长江主航道通过不可。
石达开以林启荣守九江,以罗大纲守梅家洲,自守湖口。林启荣和罗大纲都是以防守见长的战将。经过这么一排兵布阵,三座堡垒不仅更为牢固,相互之间还能形成策应,在最大程度上弥补了田家镇防线那样的缺陷。
石达开在长江北岸投下的棋子,令曾国藩忙活了将近一个月。1855年1月2日,当他把水陆两师调到九江城下时,发现九江已“屹然坚城,难以遽下矣”。
除城防扎实外,守城之将也不简单——此人便是林启荣,他将为知人善任的翼王带来开门红。
林启荣原本籍籍无名。在太平天国定都南京之前,他还只是杨秀清麾下的一个普通刀牌手,在很长时间内都没有获得其他职衔,所谓“郁郁乎行伍”,在军队里面混得很不得意。
后来他总算进入了军官行列,并随军西征,但也不过是赖汉英、石祥祯等人手下的一名偏将。他的显山露水,是从防守九江开始的。
1855年1月14日,曾国藩将九江四面包围,并以塔齐布手下猛将童添云为攻城先锋。
童添云见过世面,曾在鸦片战争时随杨芳出征广东。此人有一把子力气,能拉开“五石弓”——这种弓一般是用来考武状元的——绝对是大力水手级别。而且他的箭法还挺准,要么不射,射必命中。另外加上胆量大,做事认真,所以他很快就成了军中的佼佼者。
身为主将,童添云像他的老上司塔齐布一样,每战必挺着长矛在前面冲杀,即使弹如雨下都未有丝毫退却。由于他长了一脸麻子,太平军称其为“童麻子”。一见对方旗帜上有“童”字,太平军便相顾失色,说:“不好,童麻子来了!”未战便纷纷败退。
这是个擅攻的一流悍将,曾国藩正是要凭借他的这股气势来拿下九江城。但是当擅攻之将遇到擅守之将,没辙了。
当天湘军非但没能攻下城池,童添云还被城炮击中并重伤而亡。“童麻子”战死,湘军诸将无不愕然,先前攻克武昌、拿下田家镇的士气也为之一挫。
此后,林启荣白天仍然坚壁不出,且深沟高垒、旌旗林立,让攻城者找不到一点儿空隙。
想想,累了一天,晚上应该松懈了吧!从表面上看也的确如此——只要夜幕降临,城墙之上便一片静寂,连打更击柝的声音都没有。
可这是在湘军未打歪主意之前——只要你敢动一动攻城的念头,还没等摸着城墙,城上就会立刻枪炮声大作,准保杀你个人仰马翻。
没有严明的战场纪律和出色的指挥,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九江城下,连塔齐布和罗泽南都感到无计可施。罗泽南叹息说,九江不过斗城而已,却坚固如此,真是难以想象,“林启荣之善守,吾辈不能及也”!
九江一时难下,有人便建议不如越过九江,先进攻九江东面的湖口和梅家洲。
曾国藩用兵向来谨慎有余,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是他的基本宗旨。如果要跳过九江,就可能陷入两面受敌的困境。即使他前面喝了那么多的香槟酒,也不肯如此弄险。
但是另一个问题,曾国藩必须正视,那就是石达开正在重建水营。
这时的石达开刚刚二十四岁,曾国藩等人对这位年轻王爷根本没什么概念。也是,如果放到现在,不过是个刚刚大学毕业,甚都不懂的傻小子而已。“乳臭小儿,毫无知识”。到社会这口大缸里面,就算我不揿你头,你自个儿也得吐着泡沫、翻着白眼珠咕嘟咕嘟沉下去。
可是,石达开很快就让曾国藩刮目相看了。
自湘潭之战以来,曾国藩不是每战都赢,但是总能反败为胜,关键在于他抓住了“水”这个核心。反观太平军,虽然也打了不少胜仗,但加起来一算,却还是得少于失——要害也全在一个“水”字。
一直以来,太平军吃亏就吃亏在水师方面。那些由民船改造而成的战船、那些力量微弱的土炮、那些缺乏训练的水勇,以及粗放型的水上战术,没有一样能与湘军相比。更糟糕的是,他们还缺乏补血能力,眼瞅着只能少不能多,到最后砸锅卖铁、一无所有。
显然,竞技江上,得水师才能赢天下。石达开要从根本上改变战局,就必须改变太平军的水上弱势。
此前,他已在安庆建立了一座规模巨大的造船厂。但造船需要时间,实战又急着要用,石达开便想到了“借船”。一到湖口,他便派人奇袭停泊于鄱阳湖内的江西水师船队。
当初在谕令曾国藩创建水师的同时,咸丰也下令四川和江西督造战船、组建水师。他的出发点是好的,多多益善嘛,省得江上只能依赖湘军一家。可惜地方官军太不争气,九十人的太平军奇袭队,愣是吓跑了四千人的江西水师。凭此一役,石达开足足赚来百余艘战船和七百余尊火炮,算是给太平军水营续了香火。
得知这一情况后,曾国藩真恨不得把江西官军全部抓起来,噼噼啪啪,先每人扇一千八百个耳光再说。
他曾国藩好不容易熬到田家镇水战,消灭了太平军的万艘战船,从而建立了水上的绝对优势;可给这帮窝囊废一弄,双方的力量又起了变化,让太平军水营拥有了东山再起的本钱。
当时这批被太平军俘获的江西战船尚在鄱阳湖内,曾国藩便召集水师将领商讨究竟该怎么办。
有人主张九江之战要紧,不如先将江西战船逼到长江下游,以后再慢慢收拾不迟。彭玉麟则说,要是让这批船出了鄱阳湖口,就会留下无穷后患,再想制住就难了;不如趁此机会,将其一举歼灭于鄱阳湖内。
开会时,杨岳斌正在后方养病,彭玉麟在水师中的权威最高。大部分水师将领都同意他的意见,曾国藩也觉得未尝不可,不失为一石二鸟之计:既消除了石达开重建水营的可能,又可以断绝九江外援。
两面受敌的问题,曾国藩也考虑了。他将陆师一分为二——塔齐布留于九江城下,继续进行牵制;罗泽南则和水师一起攻击湖口和梅家洲。
分飞燕
面对兵临城下的强敌,石达开给出了自己的推断和结论。
从武昌出发后,湘军没有得到过充分休整,不疲惫是不可能的,这叫“久战必疲”。由于连战连捷,这支军队从上到下又都有一股骄悍之气,尤其水师更以江上霸主自居,此谓“骄必轻敌”。一个疲,一个骄,均取败之道也。
罗泽南创造过以静制动的经典战术,即等待时机,在对方 “三而竭”的时候发动全力一击。石达开即将运用的策略,几乎就是这一战术的翻版。
他训令三地堡垒,只能坚守,不准出战。在湖口,他身体力行——不管湘军如何讨敌骂阵,他都“不动如山”,让对方不明虚实。
静者安,动者摇。敌人最活跃的时候,往往就是破绽暴露最多的时候,石达开重点关注的是湘军水师有没有破绽。
似乎没有。湘军水师正处于建军的全盛时期,船坚炮利,一副无懈可击的样子。
可是,绝对的无懈可击,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的。所谓百密犹有一疏,即便是传说中的金钟罩铁布衫,也有攻破它的命门关节。只要你冷静观察和思考,就必有收获。
经过几天僵持,石达开终于发现了湘军水师的命门所在。
那本来是湘军水师的长处,即大小船配合,长龙、快蟹与舢板取长补短——一个如重型战车,无坚不摧;一个如轻捷小鸟,倏忽来去。
二者合在一起,自然是优势互补;但如果把它们像水陆师一样拆分开,则效果完全不同。
有了发散性思维,便没有什么不可能。
机宜已定,石达开开始一步步地将对手往自己的陷阱里引。
白天他继续高挂免战牌,守城不出。到了晚上,他则派兵在江岸之上敲锣打鼓,不停地制造紧张气氛;同时出动船只,将火箭火球接二连三地射到对方船上。一旦湘军警觉或出动追击,他们又马上隐身。总之一句话,就是不让你睡好觉。
在疲和骄之外,湘军水师又多了一个躁。
1855年1月29日,石达开破天荒地在白天派出船只与湘军交战。
太平军的船只不露面还好,一露面差点儿把曾国藩的牙都给笑掉。太平军都是那种俗称小划的船,最多跟舢板一个级别;而且就那么几条船在江上晃晃悠悠,似乎连站都站不稳。
这么多天不出来,以为你要放颗卫星,没想到装备如此寒酸,可惜我的一世英名啊!
湘军水师立刻猛扑过去。太平军果然支持不住,几个回合后就慌忙退却。
湘军多少天无仗可打,好不容易逮着这么一机会,哪里肯舍,当下兜头便追。那架势,恨不得三下五除二,立马把太平军揍到扁,然后像块饼一样摊墙上去。
太平军的小划虽小,移动却很灵活。湘军的长龙、快蟹这种大块头追赶不及,只有靠舢板。
一个在前面逃,一个在后面追。眼见得小划们一晃之下溜进了鄱阳湖,湘军也尾随跟进,因为都知道鄱阳湖内集聚着江西战船,此时正是将其一举歼灭的良机。
先后进入鄱阳湖的舢板计120艘,水勇两千余人。湘军水师的轻便船只一个未漏,留于外江的全是笨重大船。
战斗仍然是“一边倒”。湘军抓住机会,焚烧太平军船只数十艘——这是湖口开战以来的第一个收获。众人无不欢欣鼓舞加心花怒放,都拼着命往前追,没有一个肯背过身、回过头去看的。
鱼已经上钩了。
船越往湖心划,离入口处越远,渐渐地与外江不通声息。
曾国藩等了很长时间,还不见舢板返回,这才着急起来,亲自过来察看。这一看,令他大惊失色。
鄱阳湖入口处,石达开竟然搭起了浮桥,下面是凿沉的民船,上面铺着木板,再盖以土石,将所有舢板完全堵死在鄱阳湖内。其行动之迅速,构建之巧妙,显见得是预谋已久的,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中计了!
石达开修筑的浮桥乃水营得意之作,“关锁牢固,势难冲击”,想攻破非常之难,曾国藩唯有先鸣金收兵。
这天晚上,石达开又派船只出动了,只是不再如隔靴搔痒般地袭扰,而是大举进攻。
三十多艘小划,却已足以搅乱湘军水寨。以往湘军作战,是以长龙快蟹作掩护,以舢板主动出击。在失去舢板护持后,长龙快蟹“如鸟去翼,如虫去足”——就好像鸟被砍断了翅膀,虫被斩断了四肢,不仅没有出击能力,还处处挨打。昔日威风八面的长龙沦落为笨龙,快蟹也差不多成了死蟹。
湖口和梅家洲的太平军陆师也紧密配合,在岸上用火箭、喷筒对着湘军的船只进行射击,还投掷以火球、火罐。湘军被焚9艘快蟹、7艘长龙,以及其他杂色大船20余艘。若不是大船上装有洋炮,使得很多太平军的小划不敢逼得太近,还不知要惨到什么地步。
从前的气焰有多高,如今败落得就有多快。突然到来的失败,令湘军官兵不知所措,再不肯遵从号令,纷纷挂帆向上游逃窜,连彭玉麟也阻止不住。
这是战场上的一次重大转折,湘军水师被截为两半。曾经一快一慢的好搭档,此后变为分飞燕——你成不了我的梁山伯,我也做不了你的祝英台。
水师军心溃散得厉害,原先归杨岳斌统率,现在由彭玉麟调遣的人马,也不听指挥了。曾国藩没有办法,只能将尚在养病的杨岳斌召回统兵。
水师吃了亏,陆师也没能找到补给。塔齐布屯兵九江南门外,整天仰着脑袋攻城。官兵死伤无数,仍拿九江城没什么办法。罗泽南想从岸上克湖口,也是苦哈哈的,什么都捞不着。非但如此,由于石达开用兵神出鬼没,罗泽南生怕对方劫营,还得夜夜戒备,有时一整晚都不敢合眼。
曾经勇不可当的两位陆师大佬半斤八两——窘迫至此,闻者无不寒心。曾国藩的心也凉了半截,意识到世上本无捷径可走,绕九江而攻湖口的策略原本就是错的。
还是回头走老路吧!
1855年2月11日,曾国藩计划将原本负责进攻湖口的罗泽南调回九江,与塔齐布兵合一处,以加强对九江的攻势。
他想不到的是,当天晚上,石达开竟然又发动了一次更大规模的进攻。参加这次进攻的,除了数百艘小划外,还有安庆船厂刚刚造出的三十艘大船。
与上一次相比,这个晚上更黑,更适于夜袭,曾国藩输得也更惨。太平军水营翻江倒海,将湘军水师打得溃不成军,最后连曾国藩乘坐的那艘特大型拖罟船都被惦记上了。
当时拖罟被十几只划子围攻,炮弹却已经打光,上前拦截的亲兵越打越少。曾国藩脸都白了,惊惶之下推开舱门,跳入江内,要自杀了事。
这时彭玉麟正好驾小船经过,发现有人跳水,看身影有些像曾国藩,便急忙救起,送到岸上的罗泽南营中。
这一仗,湘军水师被焚战船百余艘,拖罟也做了人家的战利品。船上的所有书信文稿连同咸丰赏赐物品——扳指、宝刀、火镰等等,统统送给石达开做了礼物。
那艘拖罟船还是当初广东总兵陈辉龙送给曾国藩的,一共就造了两艘,一艘在城陵矶之战中被曾天养缴获,现在这艘又让石达开拿去玩了——敢情忙活半天,都是替别人忙的。
上岸后,曾国藩又羞又愤,先写下一封千余字的遗折,然后命人牵过一匹马,就要骑着马去与太平军同归于尽——当然,依曾某的能力,他只会自己“尽”,是不可能让对方“同归”的。
罗泽南等人见状,赶紧拉住马缰,并苦苦劝说。好话堆了一箩筐,曾国藩才回心转意,冷静下来。
湖口一战,湘军一败涂地。屋漏偏逢连夜雨,1855年2月20日,水师又遭大风袭击,长龙快蟹被撞沉撞伤40余艘。
人倒霉了,真是喝口凉水都塞牙!曾国藩盘点一番,能保持基本完整的战船只剩下70余艘。他再也伤不起了,只得让彭玉麟将船带到湖北去修理。
此消彼长,战场态势和双方的力量对比自此都发生了改变。
曾国藩所犯的错误不止一件。自武昌出兵,湘军挥师东下,能打一点儿的部队几乎都被他带到江西去了。相比之下,留守湖北的兵力十分薄弱。应该说,这种打法有利有弊:有利之处在于可集中优势力量,尽快取得战果;不利之处在于,战事一旦不顺,大军就会被牵制在前线,湖北后方必然危险。
如果看不出对手这个疏漏,石达开就不称之为石达开。他随即发动的全面大反攻,便是直奔曾国藩的后方湖北而去。
湖北军队当警察维护个治安还可以,打仗完全不是块材料。往往还没看到太平军的影子,他们就惊慌失措,自己吓自己,一个人叫一声,则“万众瓦解”,一溃千里。
曾国藩闻讯急派胡林翼、彭玉麟率水陆两军回援湖北,但已无力回天。1855年4月3日,太平军第三次攻克武昌,并控制了湖北的大部分地区和长江航道。
仅仅半年不到,曾国藩又失去了武昌。“前此战功,竟成空虚”。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次还退步了——他最为看重也最为得意的水师支离破碎,完全破了相,再也不值一看。
曾国藩懊丧不已,连写下的文句都哀哀戚戚,不再有往日的大气磅礴:闻春风之怒号,则寸心欲碎;见贼帆之上驶,则绕屋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