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从前没有情人节
11459800000004

第4章 旧时光:从前的日色变得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3)

结婚30周年时,余光中买了条珍珠项链送范我存。他又写诗一首给妻子:“滚散在回忆的每一个角落/半辈子多珍贵的日子/以为再也拾不拢来的了/却被那珠宝店的女孩子/用一只蓝磁的盘子/带笑地托来我面前,问道/十八寸的这一条,合不合意?/就这么,三十年的岁月成串了/一年还不到一寸,好贵的时光啊/每一粒都含着银灰的晶莹/温润而圆满,就像有幸/跟你同享的每一个日子……”

范我存的朋友们无不羡慕不已。她们说,做余光中的夫人,又得项链,又得妙诗,真是两全其美呀!

范我存幸福微笑。

还有一次,在南京大学做讲座。此时的余光中已白发苍苍。但余光中要和学子们谈谈爱情。“爱情不是年轻人的专利,一位老诗人也可以谈一谈吧。”他是诗人,谈爱情,自是少不了谈情诗。他说他比杜甫浪漫多了。“杜甫一辈子只写了一两首诗给太太。真是扫兴啊!”他说,“我就不一样了,我写给太太的就多多了。我比杜甫浪漫多了吧!”彼时,台下有许多听众,范我存也在其中。

余光中一生写诗近千首,其中情诗有一百多首。每一首都是为范我存而写?不尽然吧。有些诗,有些爱和浪漫,谁都看得出来,和范我存全然无关。那是为谁而写?

的确有人问过余光中这问题。

余光中眼中带笑,语带玄机:“人难免会动情,如果控制得宜,也是一种智慧。”

他还说:“人如果太绝情,老是理性地慧剑斩情丝,也未免太乏味了,像是不良的导体;但若是太自作多情,每次发生爱情就闹得天翻地覆,酿成悲剧,又太天真了。爱和美不一样,爱发生于实际生活,美却要靠恰好的距离。水中倒影总比岸上的实景令人着迷。”

他说他很庆幸妻子范我存从未从他的诗句里去搜索微言大义,这自由的空间于他来说十分重要。“如果妻子对艺术家丈夫把一本账算得太清楚,对艺术绝对是一种障碍,什么都写不出来啦!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是她自信的表现。”

一个男人,除了妻子之外,怎会对别的女人从未动过心呢?心动,甚或的确也行动了,其实妻子亦不必大惊小怪。倘有风吹草动就大动干戈,闹得满城风雨,这样太不智慧了。女人要自信,犹如放风筝,风筝天上飞,难免会招惹某缕风某朵云,或和某只飞鸟眉来眼去,别伤神生气,做好你自己,光鲜,优雅,别蓬头垢面如怨妇,也别哭天抢地如泼妇,他爱怎样暂且不理,你要有一种能力——即使离开他,你也能从容自在地双脚坚实地立于大地之上——你要让他看见你这能力。如此这般,迷途风筝不会迷失太久。他只等你收线,一寸一分。

或曾也意乱情迷的余光中,他感谢他的妻子范我存。“我的婚姻体质好,就算生几场病也不碍事,如果婚姻体质不佳,生一次病恐怕就垮了。”

闲的日子,他们一起旅行。一辆车,一张地图,两个人。范我存不会开车,但她天生方向感绝佳,那么,她负责看地图,余光中负责掌握汽车方向盘。一路好风光。

朋友们都说:“不要问他们去过哪里,而要问他们还有哪里没去过。”

4.花一开满就相爱

鸟儿出山去的时候,

我以一片花瓣放在它嘴里,

告诉那住在谷口的女郎,

说山里的花已开了。

——冯雪峰《山里的小诗》

神话传说中,青鸟为西王母取食传信。有这么一故事,某天汉武帝见一青鸟从西方来,身边的东方朔说,青鸟为西王母的信使,青鸟到,西王母要来了。果然,不多久,西王母驾云而至。

古时诗人也视青鸟为信使。有诗云,“但烦青鸟常通讯”;又有诗云,“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花呢?恋人多以鲜花传情达意。

鸟为信使,花为媒妁。

冯雪峰的《山里的小诗》写得更为动人了。一只鸟儿要出山,山中少年采了一片花瓣请鸟儿衔上,又万般叮咛:飞过山谷口时,告诉谷口那美丽的女郎,山里的花已开了。

少年和女郎,一住山中,一住谷口,拂过他衣衫的山风穿越悠长山路亦会拂她裙裾,明月照了她的眸子亦会入他眼底,但他们应是难得相见。如姑溪居士李之仪《卜算子》一词所叙,一对有情人,一个住长江头一个住长江尾,共饮长江水,却只得日日相思难相见。还好,又是一年花开时,早早有约定,花开之时,相见之日。托出山的鸟儿向心上的女郎说:你看,花都开好了,来吧,我们相会,花前月下我们跳舞或长久拥抱,等天明,又等天黑,朝朝暮暮,亲亲爱爱。

真好!要有一颗多么清澈的心才可吟出如此多情又干净的句子?若不相识,只是读诗,会不会有感情丰沛的女子一下子就肯定地认为,诗人定是个丰神俊朗玉树临风的佳公子?

冯雪峰真的算不得俊朗。

丁玲初见冯雪峰时,很是吃了一惊。那年,丁玲凭小说《梦珂》在文坛崭露锋芒,困顿已久的她和恋人胡也频对生活又萌生了新的憧憬,他们要凭稿酬换得去日本读书的费用。有意去日本,不如先学点日文。经朋友介绍,北京大学的旁听生冯雪峰来教丁玲日文。北京大学,日语,未见冯雪峰前丁玲就依着这两个关键词在心底为冯雪峰画像,想着他是英俊的潇洒的。一见面,丁玲吃了一惊。后来,丁玲如此回忆当时的冯雪峰:“他生得很丑,甚至比胡也频还穷。他是一个乡下人的典型。”

但,冯雪峰一开口,丁玲又很是吃了一惊。“在我们许多朋友之中,我认为这个人特别有文学天才,我们谈了许多话,在我一生中,这是我第一次看上的人。”面丑的冯雪峰用渊博的学识征服了丁玲。

男人不怕面丑皮糙,不怕出身单薄,怕的是面也丑心也贫瘠。美男子虽最易吸引女子,但要真正赢得一个女人的心,须得亮出一颗高贵的灵魂和一身足够征服生活的好本事,如此,不愁住不进女人心深处。

丁玲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冯雪峰。

这份炽热的情感十分不合时宜,因为丁玲早已是胡也频的女友。丁玲也认为这“情况非常复杂”,她说,“虽然我深深地爱着另一个男人,但我同胡也频同居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彼此都有很深的感情依恋。”并且,她很清楚,如果她选择冯雪峰而离开胡也频,胡也频就会自杀。

看,花都开好了,爱如草原上离离芳草旺盛生长,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完成了,但相爱的人却不能在一起。

她和他相逢恨早,和另一个他又相逢恨晚。世间男女,爱若有苦涩若有疼痛,不为相逢恨早便为相逢恨晚。

谁知他们经过几许痛苦的细细思量呢?谁知熬过了多少个万般心酸的漫长日夜?丁玲做了一个决定,请冯雪峰离开。她和他说:“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我所爱的,不管他可能离得多远,这个事实决不会改变。”心永永远远在一起,但两个人要分开,从此山高水长,或许再莫相见。

许多许多年之后,有个叫王菲的歌者如此吟唱:我把风情给了你,日子给了他;我把笑容给了你,宽容给了他;我把思念给了你,时间给了他;我把颜色给了你,风景给了他;我把情节给了你,结局给了他;我把心给了你,身体给了他。如果我还有哀伤,让风吹散它;如果我还有快乐,也许吧。

冯雪峰非常痛苦。倘若苦过痛过便可换得美满结果该有多好,然而,苦或痛不过是为了证明爱曾来过,或为证明爱一直都在却爱而不得,这就是生活。生活不动声色,人却遍体鳞伤。离开丁玲,冯雪峰远走上海。

枝头开满了花,鸟儿将花开的消息报知心上人,心上人便来他身边,在百花深处和他朝朝暮暮依偎,从此一个唱来一个和,欢喜没完没了。这是二十岁时他心中的爱情模样。数年后,和爱情劈面相遇,他才发现,爱是世间最折磨人的东西。若不可相对相伴,不如平生从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思不相弃,更无相负。

冯雪峰去上海后不久,丁玲竟又追了过来。

当初是她要他远远走开,当他转身离去,她却又追了过来。说不爱的是她,要爱继续的也是她。如果这是一场电影,自始至终导演都是她,剧情全然由她安排。

没有了冯雪峰,丁玲说她停止了写作,“满脑子只有一个思想——要听到这个男子说一声‘我爱你’”。她还明明白白地告诉胡也频:“我必须离开你,现在我已懂得爱意味着什么了,我现在同他相爱了!”

轮到胡也频非常悲哀和痛苦了。

丁玲去上海寻冯雪峰,不几日,胡也频也去上海了,寻丁玲。谁叫他爱她呢?人生初相见,他便对她意乱情迷,为她,他做过许多疯狂事。譬如,那年她回故乡,穷困潦倒的他向朋友借了盘缠追去她故乡,风尘仆仆地到她面前,他已身无分文,连乘坐黄包车的钱都是她的母亲给付的。这一次,他又做了一件疯狂事。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癫狂不已。

这三个冤家在上海共度不几日,又相约同去杭州。三人行,西湖春日如诗如画,怎奈良辰美景却心乱如麻。

胡也频突然离了西湖重回上海。他和朋友沈从文说,他不会再去杭州了。又和沈从文说,他和丁玲“虽同居了数年”但一直都“在某种‘客气’情形中过日子”。沈从文就他“所知道的属于某种科学范围的知识,提出了些新鲜的意见”,一番劝告,次日,胡也频又回杭州去了。

这一回,这场爱情战役,赢家是胡也频。西湖再见丁玲,丁玲情感的重心又倾向胡也频。冯雪峰再次悲伤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