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亲除了一个菜园,一个小柴山,是还有三担田的。因为自己有田,所以对于那样的旱天,便格外焦心了。他天天跑到田里去看:那才出地三寸多长的秧慢慢的软了,瘪了,黄了,干了,秋收绝望了。这是何等重大的事情啊,一个秋收的绝望!其实还不止没有谷子收,连菜也没有,果木更不用说了——每一个枝上都生虫了。
你父亲整天的叹气:‘完了,什么都完了!’
不消说,他也和别人一样,明知是秧干了,菜黄了,一切都死了,纵然下起雨来也没有救了,然而还是希望着下雨的。你父亲希望下雨的心比谁都强。他竟至于发誓说:只要下雨的,把他的寿数减去十年,他也愿意的。
他的荒唐事就在这希望中发生了。这真是千古没有的荒唐事!你想想看是一种什么事呀?你父亲正在菜园里,一株一株的拔去那干死的油菜,那个——我这一辈子不会忘记他——那个曾当过刽子手的王大保,他走来了,你父亲便照例向他打招呼。两个人便开始谈话了。
他先说,‘唉!今年天真干得可以!’
‘可不是?’你父亲回答,‘什么都死了。’
‘天灾啊!’
‘谁说不是呢?我们这一县从今年起可就穷到底了。’
‘有田的人也没有米吃……’
‘没有田的人更要饿死了。’
‘你总可以过得去吧。去年你的田收成很好呀。’
‘吃两年无论如何是不够的。说不定这田明年也下不得种:太干了,下种也不会出苗的。’
‘干得奇怪!大约一百年所没有的。’
‘再不下雨,人也要干死了。’
‘恐怕这个月里面不会下吧。’
‘不。我想不出三天一定会下的。’
‘怎么见得呢?’
‘我说不出理由。横直在三天之内一定会下的。’
‘我不信。’
‘一定会的。’
‘你看这天气,三天之内能下雨么?’
‘准能够。’
‘我说,一定不会下的。’
‘一定会——’
‘三天之内能下雨,那才是怪事呢——’
‘怎么,你不喜欢下雨么?’
‘为什么说我不喜欢?’
‘你自己没有田——’
‘你简直侮辱人……’
‘要是不,为什么你硬说要不会下雨呢?’
‘看天气是不会下的。’
‘一定会——’
‘打个赌!’
‘好的,你说打什么?’
‘把我的人打进去都行。’
‘那末,你说——’
‘我有四担田——就是你知道的,我就把这四担田和你打赌。’
‘那我只有三担田。’
‘添上你的那个柴山好了。’
‘好的。’
‘说赌就是真赌。’
‘不要脸的人才会反悔。’
其实你父亲并不想赢人家的田。他只是相信他自己所觉得的,三天之内的下雨。
谁知三天过去了,满天空还是火热的,不但不下雨,连一块像要下雨的云都没有。这三天的最后一天,你父亲真颓丧得像个什么,不吃饭,也不到田里去,只在房里独自地烦恼,愤怒得几乎要发疯了。”
于是第四天一清早,那个王大保就来了,他开头说:“打赌的事情你大约已经忘记了!”
‘谁忘记呢!’你父亲的生性是不肯受一点儿委曲的。‘那末这三天中你看见过下雨么?’
你父亲不作声。
他又说:‘那个赌算是真赌还是假赌?’
你父亲望着他。
‘不要脸的人才会反悔——这是你自己说的话呀。’
王大保冷冷的笑。
‘我反悔过没有?’你父亲动气了。
‘不反悔那就得实行我们的打赌。’
‘大丈夫一言既出——破产算个什么呢。’你父亲便去拿田契。
唉!(母亲特别感慨了)这是什么事情啊。我的天!为了讲笑话一样的打赌,就真的把仅有的三担田输给别人么?没有人干过的事!那时候我和你父亲争执了半天,我死命不让他把田契拿去,可是他终于把我推倒,一伸腿就跑开了。
我是一个女人,女人能够做什么事呢?我只有哭了。眼泪好几天没有干。可是流泪又有什么用处呢?
你父亲——这个荒唐鬼——大大方方的就把一个小柴山和三担田给人家去了。自己祖业已成为别人的财产了。什么事只有男子才干得出来的。我有什么能力?一个女人,女人固然是男子所喜欢的,但是女人要男子不做他任意的事情可不行。我哭,哭也没有用;我恨,恨死他,还不是空的。
啊,我记起了,我和你父亲还打了一场架呢。他说:‘与其让别人说我放赖,说我是一个打不起赌的怯汉,与其受这种羞辱,我宁肯做叫化子或是饿死的!’然而结果呢?把柴山给人家了,把田也给人家了,还不是什么人都说你父亲的坏话?这个傻子……”
母亲把话停住,我看见她的眼泪慢慢的流出来。
“要不是,”她又说,“我们也不会这样苦呀。”声音是呜咽了。我害怕母亲的哭,便悄悄的跑下楼去。
这一天的下午我看见到父亲,我便问:
“爸爸,你从前曾和一个刽子手打赌,是不是?”父亲吃了一惊。
“听谁说的?”他的脸忽然阴郁了。
“人家都说你不好,所以我问母亲,母亲告诉我的。”
父亲的眉头紧蹙起来,闭起眼睛,显得万分难过的样子。
“对了,爸爸曾有过这么一回事。”他轻轻的拍一下我的肩旁说,“这都是爸爸的错处,害得你母亲吃苦,害得你到现在还替人家看牛……”
父亲想哭似的默着走去了。
从这时起我便觉得我父亲是一个非凡的人物。而这故事便是证明他非凡的故事。
父亲的教鞭
郑春芳
走过了人生19年的路程,一路上觉得有点坎坎坷坷,也算是“风雨兼程”吧。似乎该怪之于父亲的那根不同寻常的教鞭。
“教鞭,是老师教学生识字时用来指示的工具,也是老师用来惩罚不听话学生的棒棒。可爸爸的教鞭为什么老跟我们作对呢?”童年时,我常向姐姐寻求答案。
姐姐总是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难怪嘛,她不也是个“手无寸铁”的受压迫者?
“叫你考试认真,还看错了题……”一道道血痕刻进了手掌心。我又是哭又是叫。隔壁的小胖子听见响声把头伸进来,朝我扮鬼脸。当时那个气啊,我恨不得冲出去打他个仰面朝天。
“把这该死的教鞭扔掉!”有一天,我在姐姐耳旁把这绝密计划告诉给姐姐。
说干就干,星期天趁父亲下地时,我在门口放哨,姐姐溜进了他的房间……
在惶恐不安中度过了两日。还好,父亲没提起教鞭的事,只是一根同样的教鞭又落到了我手掌心。因为我考试时看错了题目;因为我读书时老打瞌睡;因为我撒谎。曾几何时,幼稚的我萌发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要是他不是我父亲,该多好啊。
父亲的教鞭陪伴我走过小学、中学。一次,我在一本发黄的《小学生作文》上读到一篇《老师的教鞭》,这是父亲的学生写的:“郑老师有一根神奇的教鞭,它指引着我们进入科学的迷宫。但他的教鞭从不打我们,偶尔一两次发怒,教鞭总落到我们手边的桌子上……”
渐渐地,我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前年8月,当姐姐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父亲刚从地里回来。黝黑的脸上满是泥浆与汗水,气喘吁吁的。他双手往衣襟上擦了又擦,颤抖着手接过录取通知书。父亲如释重负地笑了。是啊,女儿是争气的,她终于被“打”进了大学。
姐姐临走的前一天,父亲抚摸着教鞭,坐在那里紧皱双眉,浑浊的眼睛微闭着。许久,他开口了:“芳,这教鞭拿去吧,以后实习时用得着它。但切记,这鞭子是不准打人的,可我……”父亲用衣襟一遍一遍地擦着教鞭,尔后小心地放进姐姐的行李袋。这时,我分明看见了父亲的嘴唇在颤抖。
姐姐走的时候,父亲没有去送,他反复叮嘱姐姐注意身体,努力学好专业知识……姐姐走了,带着父亲的教鞭,带着父亲大山般沉重的寄托走了。莹莹泪光中,我不由想起一句古话:“可怜天下父母心”!
半个月后,姐姐来了一封信。信中说:“小妹,说真的,也许爸爸教育子女的方法有点不对头,但他有他的教育原则‘不打不成器’。可他的教鞭要承担着事业和家庭两副担子,确实不容易,但他没有半点怨言,我们做子女的应该体谅他……”
一封信解开了我心中的疙瘩。想想也是,父亲的教鞭不仅抵御着“下海捞金”的大潮,支撑着他站在三尺讲台前,演绎着平凡而又壮丽的教师人生,毫无怨言,默默奉献,而且承担着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家庭重任。同时,他的教鞭也打出了我们姐妹俩诚实勤奋和坚韧的性格,克服困难的信心和意志。
濛濛泪眼中,我仿佛又看见父亲花白的头发,瘦削的脸庞,熟悉的教鞭……
种田的父亲
陈礼贤
1
正午的时候,像看什么热闹似的,所有的阳光都拥到我们村里来了。树枝上、草尖上、甲壳虫背上、蝉翼上,到处都挤满阳光;一些没有立足之地的,在蛛丝上悬着飘来荡去。路边的草都蔫头蔫脑,像被很多双脚踩过似的。不见风的影子,或许都被阳光灼伤,逃到别处去了。村里的人都坐在屋里不住地摇扇。狗卧在屋檐下,把热得发红的舌头长长地拖出来,凉着。
父亲却在这时出门了。他戴着一顶草帽,穿过院坝,朝田坝走去。田里的稻子正在抽穗。父亲去,没别的事要干,只是想在田边走走,看田里还蓄着多少水,稻叶上是不是有虫。父亲觉得坐在家里为稻子们担忧是一件让人痛苦的事,不如到田坝里看一看。
父亲从屋檐下的荫凉里走进阳光那一刻,我们看见阳光晃了一下,似乎还有喧哗之声。父亲把阳光挤乱了。
阳光挨挨挤挤占据了村里所有的地方,父亲用他健壮的身子一挤,阳光就乱了,给父亲让出一条路。父亲和他的影子一路走过去,阳光都摇晃着闪到两边。
父亲在田坝里转来转去,一村的阳光都在晃动。村里很多人都听见阳光在喧哗……
父亲从田坝回来的时候,我们见他满脸是汗。跟那么多阳光挤来挤去,父亲费了很多力气。
2
那天傍晚,父亲从地里回来,连屋也没进,只走到院坝边,把手里的草帽往那棵樟树上一挂,就忙着到后山背牛草去了。
干完事回来,父亲没有想起草帽还挂在树上。吃过晚饭,父亲还闲不住,又找了两样活,一是把堆在柴房的木料重新归整了一下,二是搓了两根棕绳(预备秋天割稻时用)。这些事干完,夜很深了,父亲就打算熄灯睡觉。
父亲洗过手脸,已经上床睡下了,这才忽然记起那顶草帽。
父亲翻身下床,开门一看,淡淡的月光里,樟树上挂着一团白——草帽还在那儿。父亲觉得,草帽好像一直在那儿等他。
这天晚上,父亲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他的草帽从门外收回屋来挂在墙上。
3
该吃早饭的时候,父亲丢下农具和地里没有干完的活,从田坝里往回走。他打算吃过饭又来接着干。
可是刚走不多远,在我们家那块麦地边,父亲停了下来。他看见一团牛粪堆在路上。
每家都养牛,牛粪在村里随处可见。山坡、地头、路边,我们常常碰上。但我们遇见牛粪总不大理睬,晃一眼就走了,让它堆在那儿,白白养肥一丛野草。父亲却不,他常常在一堆牛粪跟前停下来。
父亲看见那团牛粪新鲜而湿润,像座小圆塔一样堆在路上。肯定是谁家的牛刚拉下的。父亲蹲下身去。他嗅到一种熟悉的气息。父亲觉得牛粪的气息跟青草的气息差不多。牛粪其实就是青草变成了另一种样子,父亲想。
父亲看了看正在地里生长的麦苗,又看看在路上白白闲着的牛粪。他搓了搓手……
我们在家里等了好久,还不见父亲回来,就到田坝去找。我们去那儿的时候,看见那堆牛粪已经不在路上,而是移到麦田去了。父亲正在地边抚摸一些麦苗。
我们催他快回家吃饭,他说:“麦苗长得多好。”
一声“爸爸”难出口
吴安臣
想认识继父,但还未等我认识他,他就从我眼前消失了,这是我小时候对继父的印象。而今有时间认识继父了,我却远在外地工作,同时认识到他和我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只是因妈妈的关系,我该叫他爸爸而已,而今妈妈已不在了,我和他只是存在义务关系罢了,交流方式仍然是电话里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培养不出多浓的情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