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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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接着读下去,信上还说:‘像你这样的无所事事的人太幸福了。自从和俄国打仗以来,许多年轻人付出了巨大辛苦,为国效力,而你们,即使在这寒冬腊月,也过得像正月似的,只知道玩乐。--其实,我并不是像母亲想象的那样游手好闲呀--再往下看,信中列举了我的一些小学同学的名字,他们在这次出征中,有的阵亡了,有的负伤了。我一一念着那些名字时,不知怎么,竟感到尘世凄凉、人生无趣。信的最后,母亲说:‘我已年高体衰,给你做新春年糕汤,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由于写得如此悲戚,更使我的心情郁闷,渴望东风君快些光临。但东风先生却左等右等也不来。不久,终于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想给家母写封回信,就写了十二三行。家母的来信长达六尺以上,而我无论如何也写不了那么长,一向只写十行左右。信写完了,因整天坐着不动,感觉胃里十分难受。忽然想到东风来后,叫他在家等我好了,先去寄信,顺便散散步。

“可是我鬼使神差地向大坝三号街走去,并没有去富士见町的邮局。偏偏那天晚上有点阴天,寒风从护城河刮来,冷得不行。从神乐坂开来的火车发出呜的一声从土堤下驶过。我只感觉凄凉无比。日暮、阵亡、衰老、世事无常,这种种念头在我头脑中飞速旋转起来。常听说有些人上吊自杀,恐怕就是在这种心境下冒出寻死之念的吧!我微微抬起头,往堤坝上一瞧,不知不觉已经来到那棵松树下了。”

“那棵松树?哪棵呀?”主人问。

“就是上吊的那棵松树呀!”迷亭说着收拢了一下衣领。

“上吊松不是在鸿台吗?”寒月也来推波助澜。

“鸿台那棵是悬钟松,堤坝三町的那棵是上吊松。若问为什么叫上吊松,据说自古以来,无论何人,一来到这棵松树下就想上吊。虽说那堤坝上有几十棵松树,可是只要有人上吊,准是吊在这棵松树上。每年必定有两三个人在这树上吊死,而其他松树的话,怎么也勾不起想寻死的欲求来。但见那棵上吊松,枝桠正好伸到了大路上,煞是好看。我心说,就那么闲着怪可惜的。真想看看有人吊死在那松树上头。我往四下望去,偏偏没有一个人来。没办法,要不然我自己去上吊?不可,不可,我若上了吊,可就没命喽!太危险,还是算了吧!但是,传说古希腊人在宴席上模仿上吊,以添余兴。玩法是:一个人上台,将头伸进绳套时,他人将台子踢倒。套住脖子的人在台被踢开的同时,松开绳套,跳下台来。果有此事的话,便不必害怕,我打算小试一下身手,就伸手够到松枝一拉,那松枝就弯了下来,弯曲的形状很漂亮。我想象着吊在那上面后,身体摇来荡去的样子,喜不自禁。我非常想要上吊,可是转念一想,如果东风君已到家里,枉然空等,叫人情何以堪。那么,还是先回去见东风,履行约会,欢谈之后,再来上吊不迟,于是,我便回家了。”

“这么说,你算是拣了条命喽?”主人问。

“真有意思!”寒月嘻笑着说。

“回家一看,东风君没来,但看到他寄来了一张明信片:‘今日不期要事缠身,无奈不能趋府赴约,望日后有幸再得面晤,竟日畅叙为盼。’我终于放下心来,如此一来,自当毫无挂心之事,前去自缢了,心下欢喜,急忙穿上木屐,三步并作两步赶回原来的地方一看……”说到这儿,他故意望着主人和寒月的脸,停顿了下来。

“到底看到什么啦?”主人有些性急起来。

“渐入佳境喽!”寒月摆弄他的外卦胸前的衣带说。

“我一看哪,已经有人吊在那上头了。跟你们说,只差了一步啊,多让人遗憾呐。现在回过头一想,当时我一定是阴魂附体了。用詹姆斯等人的话来说,那是我潜意识中的幽灵界与我生存的现实世界按照某种因果关系在互相感应。真是无奇不有啊。”迷亭先生说得煞有介事似的。

主人心想,这回又让这家伙得逞了,不过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吃起糯米糕来。

寒月将火盆里的灰烬细细地弄平,低着头嘻嘻直笑,不久,他以极平静的语调开口说道:

“听先生讲来,确乎蹊跷古怪,貌似不可能发生的事。不过,我近来也遇到过类似的事件,所以丝毫不怀疑。”

“怎么?你也想要上吊过?”

“哪里,我遇到怪事倒不是这个死法。说起来也是去年年末,而且和先生说的时间几乎是同时同刻发生的事,这就愈发令人不可思议了。”

“真有意思。”迷亭说着,也大吃起了糯米糕。

“那一天,住在向岛的一位朋友家举办年末茶会兼演奏会,我也带上小提琴去参加了。大约有十五六位小姐和夫人出席,真是热闹非常,盛况空前,万事周全,可谓近来的一大快事。享用了晚餐,进行了演奏之后,主宾便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由于时间已经很晚了,我正想告辞回家,一位博士夫人来到我身旁,小声问我是否知道某某小姐病了。两三天前我和某某小姐见面时,她还和平时一样,看不出哪里不对劲。我很吃惊,详细询问了她的情况。说是我和她见面的那天晚上,她突然发起烧来,一个劲地说胡话。如果只是说胡话,倒也没什么,可是据说,她说胡话时,常常叫我的名字。”

主人就不说了,连迷亭先生也不再发表什么“够亲密的呀”之类的俗见,静静地听着。

“据说请来了医生后,说是搞不清是什么病,由于烧得太高,伤到了脑子,所以如果安眠药不能奏效的话,就比较危险了。我一听就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被恶梦缠住了似的,觉得心头沉重,周围的空气仿佛骤然凝结成固体,从四面八方裹住了我的身子。归途中,我仍然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痛苦万分。那么美丽、那么快活、你们健康的小姐,怎么会……”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刚才就听你说的某某小姐,已经听过两遍啦。如果没有什么不便,可否请教一下她的芳名?”迷亭先生扭头瞅了主人一眼,主人也含糊地嗯了一声。

“不可!名字还是不说了吧。说不定会给她本人带来麻烦的。”

“那么,你是想就这样暧暧然昧昧然地讲下去喽?”

“切莫嘲笑,这可是个非常严肃的故事……总之,一想到那个女人突然害了那种病,我就满怀飞花落叶之感。我全身的活力犹如举行了大罢工,顿觉颓然无力,踉踉跄跄的好容易来到了吾妻桥。我倚着栏杆,俯看桥下,也不知是涨潮还是落潮,但见黑乎乎的河水在晃动。这时,从‘花川户’那边跑来一辆人力车,从桥上跑过去。我目送着车灯远去。那灯光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了札幌啤酒的霓虹灯那一带了。我又低头向水面望去,这时,听到远远的上游那边,有人在我的名字呼唤。奇怪,半夜三更的,怎么会有人喊我呢?会是谁呢?我盯着水面观瞧,除了一片昏黑,什么也不见。一定是心理作用,还是尽早回去吧。我这么想着,刚迈出一两步,又听到远远传来呼唤我的微弱声音。我又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当第三次听到呼唤我的名字时,我虽然手扶栏杆,膝头却瑟瑟发抖。那呼唤声像是来自远方,又想是来自河底,但千真万确是小姐的声音。我不禁答应了一声‘嗳’。由于声音太大,竟在静静的水面上发出回响。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向四周看去,人、狗、月亮,什么都没有。当时我被这“夜幕”缠住,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想要到那小姐呼唤我的地方去的强烈欲望。此时小姐的声音又穿透了我的耳鼓,如泣如诉,仿佛在呼救一般。这回我清楚地回答:‘我这就去!’我从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眺望漆黑的河水,总觉得那呼唤我的声音就是从这水波下面传来的。‘就在这水下了!’我这么想着终于跨上了栏杆,盯着河水,下了决心:只要再听到呼唤声,我就跳下去!果然又传来了细若游丝般可怜的声音。说时迟那时快,我纵身向上一跃,就像一块小石头似的,毫无留恋地坠落下去了。”

“到底还是跳下去了?”主人眨巴了下眼问道:

“倒是没想到会发展到如此地步。”迷亭先生捏了把自己的鼻尖说。

“我跳下去以后就昏过去了,好半天如在梦中。终于睁开眼一看,虽然感觉很冷,但身上一点也没有湿,也不记得呛过水。心里迷惑不解,我的确是跳下去了呀!这可是太奇怪了,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于是我向四周一瞧,大吃一惊。我因为是跳下水了,谁知搞错了方向,竟然跳到桥中心去了。当时真是后悔极了。只因为前后方向弄反了,结果没能前往小姐呼唤我的地方。”

寒月嘿嘿地笑着,仍然在摆弄那个外褂衣带,就像衣带碍他的事似的。

“哈哈哈哈,这可真有意思。最为奇妙的是和我的那次体验如此相似。这又可以成为詹姆斯教授的教材了。假如以‘人的感应’为题写一篇写生文,一定会震惊文坛的。后来,那位小姐的病怎么样了?”迷亭先生还在穷追猛打。

“两三天前我去她家拜年时,看到她正在大门里和女仆打羽板球哩!可见她的病已经痊愈了。”

主人刚才一直在沉思,这时终于不甘示弱的开口道:“我也有过这类体验”。

“你也有过?有过什么呀?”迷亭先生眼里根本没有我家主人。

“我那件事也是去年年末。”

“全都是去年年末的事,如此机缘暗合,奇妙之极啊!”寒月先生笑道。他那颗豁牙上还沾着糯米糕渣呢。

“不会又是同日同刻吧?”迷亭先生又在打岔。

“不,日子好像不同,大约是二十日前后。内人对我说:‘今年不要给我买岁末礼物了,就陪我去看一场摄津大椽的演出吧!’带她去看剧倒未尝不可,便问她今天演的是哪一出戏。内人查看了一下报纸说,演的是《鳗谷》。我就说,不想看这出戏,今天就算了吧。到了第二天,内人又拿来报纸说:‘今天唱《堀川》,可以去看吧?’我说《堀川》是三弦戏,只是热闹,没有内容,算了吧。内人悻悻地退出房间。第三天,内人说:‘今天唱《三十三间堂》,我一定要看摄津唱的这出戏!不知你是否连《三十三间堂》也不爱看?不过,既然是陪我看戏,就和我一道去,总可以吧?’不给退路。我说:‘你既然那么想去,一起去也可以,不过,这是一代名角的戏,一定会爆满,所以即便咱们仓促前往,也很难觅得座位的。一般来说,想去那种场所,要先和茶屋联络,让他们给预定个合适的座位,才是正常的手续。你不走这道手续,自行其是可不大好吧。很遗憾,今天还是算了吧!’内人一听,直勾勾瞪着我,带着哭腔说:‘我一个女人家,不懂得什么复杂的手续。不过,邻居大原家的老太太、铃木家的君代,她们都没有走什么手续,都很体面地听完戏回来啦。就算你是个教师呗,也不必非要经过那么烦琐的手续才看戏吧!你也太过分了。’我只好让了步:‘那好吧,即便进不去也去一趟吧。吃过晚饭,就乘电车去吧!’内人立刻来了劲头,说:‘要是去,就必须四点以前到剧场,不能这样磨磨蹭蹭的!’我问她‘为什么一定要四点钟以前到?’内人学说铃木夫人的话:‘若不提前些入场找座位,就进不去了。’‘那么,过了四点就不行了吧?’我又叮问一句。‘是呀,当然不行啦!’她回答。就在这当,你们猜怎么着,突然打起摆子来了。”

“是太太吗?”寒月问。

“哪里,内人精神得很呢。是我呀。不知怎么,只觉得像气球裂了口子似的,浑身一下子没了力气,头晕目眩,动弹不得了。”

“这是急病啊!”迷亭先生加了句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