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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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我在介绍跑篱笆墙运动时,就打算把围绕主人家院子的竹篱笆描绘一番的。不过,倘若以为主人的竹篱笆外就是邻居家,比方说南边邻居是个小次郎什么的,那就想错了。房租虽很便宜,但主人家并未和什么“阿与”、“小次郎”之类带“阿”或“小”的人,相隔一墙,结为亲密邻居的。此乃苦沙弥先生的独特之处。竹篱外是三四丈宽的空地,空地的尽头并立五六棵苍郁扁柏,从檐廊望去,不远处是茂密的森林,先生的住所,乃是荒野中的独户人家,不无以无名猫为友,悠然度日的江湖隐士之感怀。

只是那些扁柏并不像我吹嘘的那么茂密,因此,从扁柏空隙中可以轻松望见一所徒有“群鹤馆”之名的廉价民宿的屋顶。因此之故,想象苦沙弥先生的家貌自然不容易。不过既然那家民宿都号称“群鹤馆”的话,那么先生的居所当然不愧对“卧龙窟”的雅号了。反正名称不用上税,我好歹给双方起了貌似高雅的名字。

这三四丈宽的空地,沿着篱笆墙按东西走向约十余丈处,忽然拐了个大弯,围住了卧龙窟的北面。这北方即成了被人骚扰的源头。

本来房屋西北两侧都是空地,完全可以自豪地说:“走到头一看,还是一片空地。”不要说卧龙窟主人,即使我这卧龙窟的灵猫,对这片空地也感觉棘手。如同南边那些称霸一方的扁柏一样,北边也有排列着七八株梧桐。梧桐已经长到了一尺粗,只要把做木屐的领来,就可以卖个好价钱。然而,租住人家房子的可悲之处就在于,无论怎样打算,也无法付诸行动。我对于主人非常同情。

前些天,中校的一个杂役来砍了一个枝儿去,他再次过来时,便穿上了新做的桐木厚木屐,不打自招地吹嘘这新木屐就是用上次砍的梧桐树枝做的。狡猾的家伙!

这里虽有梧桐树,对于我和主人全家来说,却是不值一文。据说有句古语:“怀璧有罪。”那么,说主人也可以是“守着梧桐受穷”了,即所谓“拿着金碗讨饭吃”。愚蠢的不是主人,也不是我,而是房东传兵卫。梧桐似乎再三催促传兵卫:“木屐商没有来吗?”而他却佯作不知,就知道每月来催要房租。我与传兵卫无冤无仇,就不再说他的坏话了,书归正传,介绍一下刚才说的“这块空地是被人骚扰之源头”的趣闻,但决不可告诉主人透,听完就完了。

说到这块空地,最麻烦的是没有围墙。那可是一片任风吹雨打、随意穿行、畅通无阻的空场。如果说“是”,好像在说谎,不太好。其实应该说“曾经是”才对。然而,不回溯往昔,就不明原因。原因不明的话,医生也难开处方。因此,我必须从主人乔迁于此处之时开始慢慢道来。

虽说通风极好,夏天凉爽宜人。即便疏于戒备,贫寒之家也不大发生盗案。因此,对于主人家而言,凡是院墙或篱笆、木栏栅、乃至枣刺网之类,应该不需要的。不过,我想,这恐怕要取决于空地对面的住户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或是什么种类的动物了。

总之,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必须把盘踞在对面的君子们的品格查清楚。在没有弄清楚他们是人还是动物之前便称之为“君子”,未免太轻率,不过,应该是些君子,不会有错的。本来就是个连盗贼都被尊称为“梁上君子”的社会嘛!只不过,主人家对面的那些君子决不是给警察添麻烦的君子。虽然不给警察添麻烦,却是人多势众。号称“落云馆”的这所私立中学,--是一所为了把八百君子培养得更为君子,每月征收两元学费的学校。如果以为既然名曰“落云馆”,便个个都是文雅的君子,那就大错特错了。其名不副实,犹如“鹤不落群鹤馆”,“卧龙窟里只有猫”一般。既然了解号称学者、教师的人们当中竟有我家主人苦沙弥这样的疯子,就可以明白落云馆里的君子也不全是文人骚客了。如果还坚持自己的看法,不妨到主人家来住上三天。

如上所述,主人刚搬来时,那片空地上没有围墙,因此落云馆的君子们像车夫家的老黑似的,大模大样地进入桐树林,聊天,吃便当,在嫩竹上躺卧……干什么的都有。然后将包饭盒的东西,就是竹皮、破报纸,以及破草鞋、破木屐等,凡是带有“破”字的东西大都抛在这里。凡事粗陋的主人居然不以为然,也不向校方提出抗议,得过且过,不知他是不知道,还是明明知道也不想追究。不过,随着在学校接受的教育日益增多,那些君子渐渐变得像个地道的君子了,开始企图逐步由北向南蚕食了。假如“蚕食”二字与君子之称不大相称,不提也罢。只是找不到其他恰当的词汇。且说这些君子像逐水草而迁徙的沙漠上的游牧民一样,离开桐树林,迁移到扁柏林来了。扁柏就位于主人客厅前面。如非大胆的君子,是不会采取这一行动的。过了一两天后,他们的胆子变得更大了一层,成为“大大胆”了。

再没有比教育的效果更可怕的了。他们不仅逼近了客厅前方,而且在那里唱起歌来。歌名是什么记不得了,但决不是三十一个字的和歌之类,而是更活泼、更容易入俗人耳的歌。令人吃惊的是:不仅主人,就连我这猫也佩服彼等君子们的才艺,不由得竖起耳朵倾听。不过,读者也清楚,说“佩服”与说“骚扰”,有时是兼而有之的。这二者竟然在此时此刻合而为一,至今回想起来,还感到万般遗憾。主人想必也引以为憾,不得不从书房跑了出去,对他们说:“这儿不是你们进来的地方,出去!”赶了他们两三次。然而,由于他们是些受过教育的人,是不会乖乖听从的。刚被赶走,他们转头又进来了,一进来就唱起欢闹的歌,高声地说话。而且这些君子们说话与众不同,满嘴的“你小子”、“去他娘的”等等。这类语言,据说在明治维新以前,是属于家丁、脚夫、搓澡的之类的行话,然而到了二十世纪,已成为有教养的君子们学习的唯一语言。有人解释说:“这与被一般人所轻视的运动,如今却大受欢迎是一个道理。”

主人又从书房跑了出来,捉住一个最会说“君子语言”的学生,质问他“为什么擅自跑进来?”君子即刻忘记了“你小子”、“去他娘的”等高雅的词儿,以极其粗鄙的语言回答:“我以为这里是学校的植物园哩。”主人告诫他下不为例,便放了他。

若说“放了他”,好像放了个小乌龟似的,叫人不解。实际上,主人是揪住君子的衣袖进行谈判的。主人以为,对君子这么严厉训诫一通,他们就不敢来了。殊不知,自从女蜗补天以来,常常是事与愿违的,因此主人又一次失败了。君子们这回从北侧横穿院子,从正门出去。由于他们哐啷一声打开大门,主人以为是有客人临门,却听到桐树林子那边发出笑声。形势益发不妙了,教育之功效愈加显著了。

可怜的主人自知不是敌手,便回到书房里,给落云馆校长写了一封恭敬有加的书信,恳请稍稍管束一下君子们。校长给主人郑重回函,告知立刻修篱笆,请主人暂且忍耐云云。不多时三四名工匠前来,半日功夫便在主人的宅子与落云馆的分界上修起了三尺高的篱笆墙来。这回可以放心了,主人很高兴。不过,主人毕竟蠢笨。这么低的篱笆墙,怎么可能改变君子的行为呢?

捉弄人毕竟是很有趣的。连我这猫都常常捉弄主人的宝贝女儿玩呢。所以落云馆的君子们捉弄冥顽不灵的苦沙弥先生,也是势在必然的。对此抱不平的,恐怕只有被捉弄的当事人了。

下面解剖一下捉弄人的心理,大凡要具备两个要素:第一,被捉弄的人不能够不以为然;第二,捉弄人的人,不论在势力上还是在人数上必须优于对方。

近来,主人从动物园回来,常常提起一件使他感受很深的事。原来主人看见了大骆驼和小狗打架。小狗在骆驼周围快如疾风般地转着圈狂吠,骆驼却毫不介意,依然故我地鼓着驼峰,站着不动。任凭小狗怎样叫唤、怎样疯跑,大骆驼也不理睬,最终,小狗厌倦了,不再折腾了。主人笑那骆驼感觉迟钝,但这个例子恰好可以用在此事上。不管多么会捉弄人的人,如果对方像那个骆驼一样,也捉弄不成。反之,如果对方像狮子和老虎一般过于凶猛,也不会成功。因为刚一捉弄,自己就会被咬得七零八碎。只有在没有任何担心的情况下,捉弄人才乐趣多多呢。一捉弄对方,对方就生气,生气归生气,却对自己无可奈何。为什么说捉弄人有趣呢?理由是多种多样的。首先最适于消磨时光。人在寂寞得无聊时,恨不得想数一下胡须多少根。传说古代有个被投入牢狱的囚徒,因无聊之极,竟在墙上反复地画三角形,苦熬岁月。

世上再也没有比寂寞更令人难耐的了。假如不找点什么刺激的事,活着也是受罪!

捉弄人,也算是一种人为制造刺激的娱乐。只是,如果不惹得对方恼火,或焦急,或服软,就不成其为刺激。因此,自古以来热衷于捉弄人的只有那些不体谅别人的昏官般无聊透顶的家伙,或是除了让自己开心外,无暇顾及其余的那种幼稚的、且精力多得无处发泄的恶少。

其次,对于想实地验证自己的优势的人来说,捉弄人是最简便的方法。当然,杀人,伤人或害人等等,也能证明自己的优势。然而,这些都是以杀人、伤人和害人为目的而采取的手段。而证实自己的优势,是实施了这些手段后必然导致的结果罢了。因此,如果一方要想显示自己的势力,又不想使对方受到上述伤害,捉弄人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不稍稍加害于人,就不能证明自己了不起。如果没有事实,即使放心,也会觉得无甚乐趣。人是很自恃的。不,不能够自恃的时候也想要自恃。因此,他们一定要对别人具体表现一下他们就是这么自恃的人,如此才可以安心,否则,便不肯罢休。而且,那些不明事理的俗物,以及缺乏自信或沉不住气的人,便利用一切机会,以求稳操胜券,这和会柔道的人总想摔倒对方是一码事。柔道不怎么地的家伙总是怀着险恶居心在街头转悠,以便碰上一个比自己弱的对手,哪怕交一次手也好,即便对方是不会柔道的人,也一定要摔倒他。他们这么做也同样是为了这个目的。

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但说来话长,就此略去。如果还想听,就带上一盒子鱼干来向我请教,随时可以传授。

参照上面所述,推论一下。依我之见,山里的猴子和学校的教师,是最合适的捉弄对象。拿学校教师比喻山猴,的确不合算--不是对猴子而言,而是对教师来说不合算。然而,既然二者如此相似,有什么办法!

众所周知,山里的猴子被锁链拴着,无论怎么龇牙咧嘴,张牙舞爪,也不用担心被它们抓到。教师虽然没有被锁链拴着,却被月薪捆着。所以随你怎样捉弄都不要紧,他们绝对不会辞了职去打学生。假如他们是有勇气辞职的人,当初就不会去当那孩子王的。我家主人是教师。他虽然不是落云馆的教师,毕竟也是教师。自然是最最适合、最最容易、最最保险的捉弄对象。落云馆的学生都是少年。由于捉弄人可以提高他们的自尊,甚至认为捉弄人作为教育的成果,是自己应有的正当权利。不仅如此,他们是一些假如不捉弄人,便不知如何处置那充满活力的四肢和头脑,来熬过十分钟课间休息的小坏蛋。这些条件都具备了的话,主人自然要被捉弄,学生自然要捉弄他,不论叫谁说,都是无可厚非的事。主人对此发怒,恐怕是迂腐之极,愚蠢透顶吧!下面谨将落云馆学生如何捉弄我家主人,我家主人对此又如何愚不可及地疲于应对的,一一描述下来,请您欣赏。

列位都知道“方格篱笆”是什么样的吧。就是通风好的简易篱笆,我们猫可以自由自在地从篱笆眼里出入。修了篱笆也和没有修那个篱笆差不多是一回事。然而,落云馆的校长并不是为了我们猫才修了方格篱笆,而是为了防止自己培养的君子钻进钻出,才特请工匠来搭建起来的。不但通风良好,人也不可能钻进来。要想从这种用竹子编成的四寸见方的格子钻进来,纵使大清国的魔术师张世尊,也束手无策。因此,这道篱笆对于人来说,肯定会充分发挥其功能的。主人一看修起了这道篱笆墙,以为从此天下便太平了。他这么高兴也不无道理。然而,主人的理论却有着很大的漏洞,这漏洞比方格窟窿眼儿的漏洞更大,是个连吞舟之鱼都能溜掉的大漏洞。主人的逻辑是从“篱笆墙不可逾越”这一假定出发的。按他的逻辑,既然身为学生,不论怎样粗漏的篱笆墙,只要起名之为墙,划定了区域的分界线,就不用担心他们会擅自闯入。接着,主人又暂且推翻这一假定,做出了即使有人擅自闯入也不要紧的论断。因为不论多么小的毛孩子也没有可能从格子眼里钻进来,所以立刻得出结论:“绝无闯入之忧。”不错,只要他们不是猫,就不可能从篱笆的方格眼里钻入,想钻也办不到。但是,如果翻过来,跳过来却不需要费吹灰之力,反而变成了一种运动,而让他们乐此不疲。

从修起篱笆的第二天开始,君子们就和未修篱笆前一样,扑通扑通地跳进北侧的空地来了。只是他们并不深入到宅子的正面。因为假如遭到追击,需要一点时间逃跑,因此,他们预先计算好逃跑所需的时间,只在没有被活捉的危险的地方游弋。他们究竟在干些什么,待在东厢房里的主人自然看不见。若想了解他们在北侧空地上的活动情况,只有打开栅门,从相反的方向拐个大弯去看,或是从厕所的窗口,透过篱笆墙眺望才行。这样,那里发生的一切,便尽收眼底了。不过,即使发现几个敌人,也不好捉拿,只能从窗户里责骂几声。假如从栅门处迂回,突袭敌阵的话,那么,君子们早已听到脚步声,不等你来抓,就一溜烟翻出篱笆外面去了。恰似偷猎渔船驶向海狗正在晒太阳的地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