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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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如此说来,也许有人要问:“你见过西方妇女的礼服吗?”我只是一只猫,哪里见识过西方妇女的礼服?据说,她们袒胸露肩,把这样的衣裳叫做礼服,真是不可理喻!直到十四世纪以前,女人们的衣着打扮并没有这么滑稽,穿的还是普通人的装束。那么现在为什么会变得像个下流的杂技演员似的呢?说来冗长,恕不多述。反正知者知之,不知者佯作不知为好吧!历史暂且不提,却说她们打扮得那副怪异姿容,尽管夜晚春风得意,但是内心里似乎多少还有些人性,所以一到白天,她们就盖上肩头,遮住胸脯,包紧胳膊,不仅全身不外露,就连被人看见一个脚趾,都认为是奇耻大辱。由此可见,她们的所谓礼服是通过某种荒谬绝伦的作用,使其在傻瓜和傻瓜之间才能够得到欣赏的东西。如果有人觉得委屈的话,那么,就试一试大白天的露出肩膀、胸脯和胳膊来好了。裸体崇拜者也是如此。既然裸体那么好,尽可以叫女儿赤身露体,顺便你自己也脱得精光,到上野公园去走走好了。做不到?不,不是做不到,是因为西洋人不这么干,你才不这么做吧?眼下不就有人穿着这种不合逻辑的礼服炫耀地出入帝国饭店吗?若问是何缘由,简单得很,无非西洋人穿,他们便穿了而已。大概是认为西洋人强大,哪怕是很勉强、很愚蠢的事,也觉得不模仿就受不了。俗话说:随波逐流,随行就市,随遇而安。这一连串的“随”,岂不愚笨到家了!如果说没法子,我就这么愚笨,那就原谅你,不过,以后就不要以为日本人了不起了。学问也可以此类推,只因与服装无关,略去不提。

衣服之于人类,就是如此重要的东西,重要得几乎可以说人就是衣服,衣服就是人。我甚至想说:人类的历史,既不是肉的历史,也不是骨的历史,更不是血的历史,仅仅是服装的历史。因此,见了不穿衣服的人,就会觉得他不像个人,犹如遇见了妖怪。即便是妖怪,假如全体人类约定,一齐变成妖怪,所谓妖怪也就不存在了,不过,这样一来,人类本身可就麻烦大了。

远古时期,大自然平等造人,将人投于世界。因此任何人出生时,必定是赤条条的。假如人类的本性是安于平等的,就应该始终赤裸着身体生存下去。然而,一个赤条条的人说:“这样人人毫无差别的话,努力也没有意义,显示不出奋斗的成果。应该想个办法能够一眼看出我就是我,在任何人看来都是我,而不是别人。为此想要在身上裹上点什么让别人见了大吃一惊的东西。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呢。他想了十年,终于发明了裤衩,立刻穿上了它,骄傲地走上街头,到处炫耀。他便是今日车夫的祖先。仅仅发明个简单的裤头就花费了十年之久的岁月,人们也许会觉得有点奇怪吧?不过,这是由于以今天的眼光回溯远古,置身于蒙昧世界得出的结论。但在当时,这却是前所未有的伟大发明。笛卡儿说:“我思,故我在。”这本是三岁孩子都懂的道理,他却花费了十几年功夫才想出来。说明一切真理在探索过程中都是很费力气的。因此,发明裤衩虽然用了十年,但从车夫的智力来看,不能不说已极为难得了。

且说,这裤衩一发明出来,社会上最神气的只有车夫。他们穿着裤衩,在普天下的大路上,如同走在自己领地上似地横行霸道。于是一个对他们不服气的妖怪,用了六年时间,发明了这种叫做短外褂的废物。于是,裤衩的势力顿时衰退,进化到了短褂全盛的时期。鲜货庄、药材店、裁缝铺,都是这位大发明家的末裔。继裤衩时期、短外褂时期而来的,是裙裤时期。这是看着那些穿短外褂的不顺眼,心说有什么了不起的那些妖怪发明出来的。古代的武士和今日的官员,都属于这类妖怪。就这样,妖怪们争先恐后地标新立异,以至出现了模仿燕子尾巴的畸形装束。溯根溯源,人类决不是盲目乱来,偶然为之,或漫不经心造成的事实,无一不是出于争强好胜的勃勃雄心凝结出来的种类繁多的新花样,为了表明“我和你不一样!”而穿在身上的。

从这种心理出发,我有了一大发现。那就是:正如大自然忌恨真空一样,人类也是厌恶平等的。在这已经由于厌恶平等,不得不把衣服如同皮毛般穿在身上的今日,如果要人们将构成人类属性之一的衣服抛掉,再回到从前人人平等的原始时期,只能是痴人之举。就算有人甘愿当个狂人,也不可能回到原始时期的。在文明人的眼里,那些回归原始的人都是怪物。若将世界几亿人口全都拉到妖怪的国度里去,就能够平等了吧?因为大家都是妖怪,没有什么可以羞耻的,就可心安理得了。然而,还是不行。因为全世界的人都成为妖怪的第二天,妖怪之间又将开始竞争。假如不能穿上衣服竞争,那就以妖怪之态来竞争。裸体也无妨,照样可以制造出差别来。即便着眼于这一点,衣服也是脱不得的。

然而,在我眼皮子下面的这一伙人,竟然将脱不得的裤衩、短外褂甚至裙裤全都扔在衣架上,丝毫不知羞耻地将本来面目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而且谈笑风生,泰然自若的。我在前文所说的“一大奇观”,指的就是这种场面。吾辈在此谨向文明的列位君子简要介绍一下澡堂子里的所见所闻。

周围太喧闹,真不知该从何处下笔。妖怪们做事没有规律,因而,为了做出井然有序的说明,我不免要费些力气。还是先从浴池说起吧!不知那是浴池还是什么,只觉得应该叫它浴池。足有三尺宽、九尺长,被分隔成两半,一半装满乳白色的热水。听说号称什么“药池”,好像是将石灰溶解在里边一样,呈现出浑浊的颜色。当然不单是浑浊,还油乎乎的、黏糊糊的。仔细一打听,怪不得池里的水看上去像臭了似的,原来一周才换一次水。另一半是一般的澡水,但是我敢保证,这边也绝对够不上清澈、透明。这里的水色,足以和搅混的消防水桶里的积水相媲美了。

下文说说这些妖怪。这可要费叫我花费力气了。在那类似消防水桶的池子里站着两个年轻人。他们面对面站着,往自己的肚皮上哗哗地撩水,真会享受。二人的共同点是皮肤同样的黝黑。“这两个妖怪长得真魁梧!”我边看边想。撩完了水,其中一人用毛巾来回搓着胸脯,一边问道:“阿金,我老觉得这地方疼,你说怎么回事?”

“那是胃。胃不好可要命噢!不小心点,可危险哟!”阿金热心肠地提醒他。

“可是,是左侧疼呀!”他指点着左肺。

“那就是胃啊,左边是胃,右边是肺嘛。”

“是吗,我还以为胃在这儿呢。”他又拍了拍腰部。

阿金说:“要不就是疝气吧。”

这时,一个二十五六岁、蓄着小胡子的小伙子噗咚一声跳进水里,于是,他身上的肥皂沫与泥垢一同漂在水面,就像铁锈水那样闪着光。他旁边的一个秃顶老头儿,跟一个留平头的年轻人喋喋不休地说着话。二人只将脑袋露出水面。

“唉,人一上年纪,就不中用啦。人老了就比不了年轻人喽!只是这洗澡水,现在还是不热一点不舒服啊。”

“老人家,你算是结实的啦!这么有精神头,就不错了。”

“哪里有什么精神头。只是没有病罢了。人只要不干坏事,就能活一百二十岁。”

“是吗?能活那么长时间?”

“当然能活啦。保你活到一百二十岁。明治维新以前,牛込区有个叫曲渊的武将,他手下的一个仆人活了一百三十岁呢。”

“这个人可真能活啊!”

“可不是吗。因为活得大长了,他连自己的年岁都给忘记了。听说活到一百岁时还记得,后来就记不住了。我知道他的时候,他是一百三十岁,但还没有死,不知他后来活了多少年,说不定现在还活着哩!”说着老头儿出了浴池。刚才跳下来的那个留胡子的年轻人一边在身边弄出云母片似的污垢,一边独自嗤嗤地笑。

这个跳进池里来的家伙不同于一般的妖怪,脊背刺了画。画面好像是岩见重太郎挥舞大刀,杀退巨蟒的情景,只可惜尚未刺完,找不见那条巨蟒。所以看上去重太郎先生有点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样子。他边跃入浴池边说:“怎么他妈的这么温乎。”

紧接着,又下来了一个人。

“哎哟,真热!再温一点就好了。”他皱起眉头,极力忍受着水温过高的样子。一看见“重太郎”,招呼了一声“噢,师傅”。重太郎“噢”了一声,过一会儿问道:

“阿民现在怎么样?”

“你问他怎么样?喜欢臭显摆呗!”

“也不光是臭显摆……”

“是吗,那家伙就是个心术不正的人嘛……怎么说呢?反正大家都不喜欢他……怎么说才好呢……反正大家都不相信他。按说手艺人,不该是这样呀!”

“就是呀!阿民为人很不谦恭,趾高气扬的,所以,大家才不相信他的。”

“是这么回事。他那样子还自以为自己有本身呢……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吃亏呀。”

“白银町也走了不少老手艺人啊。如今,只剩下桶铺的元兄、砖瓦铺的掌柜和师傅您了。咱们都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可是像阿民那样的,谁知他是从哪儿来的?”

“是呀!不过他居然还做起了买卖!”

“嗯。反正不知怎么搞的大家都不爱搭理他。大概是因为他不和人们来往吧?”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一个劲地贬低阿民。

“消防水桶”般浑浊的澡水这边暂且介绍到此。再看看白色药汤那边吧。那里也是人满之患。与其说人进入池里,莫如说水漫进人群更为确切。而且,他们都非常悠然自得,一直有人进,无人出。照此情形,一个星期不换水的话,水不脏才怪。我感叹不已,又往浴池中仔细观瞧,竟发现苦沙弥先生被人群挤在左边的犄角旮旯,满脸赤红的蜷缩成一团。好可怜!若是有人给主人让出条路来就好了。可是没有人愿意动一动,主人也无意挤出来,只是一动不动地泡得浑身通红。这可够受罪的。他大概是想用足了这二分五厘的泡澡钱,才把自己泡得这么红通通的吧?再不上来,怕要脑贫血的呀!我这个忠于主子的猫,蹲在窗框上直揪心。

这时跟主人相隔六尺远的一个人,眉头皱成八字说:

“这水,好像烧得过头了。热得发烫的水在从后边过来了!”听他的话音是想在周围的妖怪中寻找同情者。

“哪里!这水的热度正好。药池不这么热就没有效验,在我们家乡,都要泡比这热一倍的水哪。”有人非常自豪地说。

“究竟这种水能治什么病?”一个人将手巾叠起,遮在凹凸不平的头上,向众人请教。

“能治好多种病呢,听说能治百病哪!真了不得。”

说话的人面孔瘦瘦的,兼具黄瓜一般的形和色。既然药池那么灵验,这家伙应该更健康些才是。

“投药之后过三四天的水最好,今天来泡正是时候。”

我一看那个以万事通自居的说话人,是个肥胖的汉子,这家伙想必也是虚胖吧。

“这水喝下去也有效吗?”不知哪儿发出的,有人尖声尖气地问道。

“水凉了之后,喝下一杯再睡觉,可以不起夜!不妨喝点试试吧。”这回答不知是从哪张嘴里发出的。

浴池这边先介绍这么多吧,我再朝冲洗室那边一望,也有好多好多怪物,如同难以入画的亚当,一字排开,各自以随意的姿态,随意地洗着各自的部位。其中最叫我吃惊的是两位亚当:一个仰面朝天地躺着,盯着高高的天窗发呆;一个趴着,瞅着水沟发愣。这两位看来是十分悠闲的亚当。还有一个秃子,面对石墙蹲着,背后一个小秃子不停地敲他的肩头。二人大概是师徒关系,小秃子替代了搓澡人的活计。当然也有正格的搓澡人。此人大概患了感冒,这么热还穿着坎肩。他用一个椭圆形小桶,往一位老先生的肩上泼着水。再一看此人的右脚,大脚趾缝里夹着一条羊毛搓澡布。这边有个人霸占了三个小桶,一边叫旁边的人用他的肥皂,边滔滔不绝地摆龙门阵。我仔细一听,他在讲的是:

“火枪是外国传来的。从前的人,打仗只用刀剑互相对砍。外国人胆子小,所以才造出那种玩艺儿。好像不是中国人造出来的,还是外国人造的。和唐内时代还没有嘛。和唐内其实应该是清和源氏。据说是源义经从虾夷国渡海去满洲时,一个非常有学问的虾夷人追随他去了。后来源义经的儿子攻打明朝时担心打不过明朝,派出使臣去见三代将军,要求借兵三千。三代将军却扣留了那个家伙,不放他回去。忘了那个使臣叫什么了……反正叫什么使臣……三代将军将他扣留二年,最后在长崎给他讨了个妓女,那女人所生之子便是和唐内。后来回国一看,大明朝已为国贼所灭。”他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听不懂。

他身后还有个二十五六岁的表情阴沉的男子,木然地用热水不住地敷着胯下。好像是生了个疥子还是什么,很痛苦似的。他身旁有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后生,左一个“小子”,右一个“老子”的,唠唠叨叨地胡乱吹嘘,大概是附近哪家的书生吧。再下面一个人,只能看见他那奇特的后脊梁,脊梁骨节一清二楚的,活像从屁股插进去一根紫竹。而且,脊背左右两边各有四个形如十六指棋子的圆点,排列得很规整。有的“棋子儿”发红溃烂,还在流脓。

这样一一写下来的话,要写的事情太多,仅凭我这点本事,毕竟连一斑亦无法窥得。我正懊悔干了这桩力所不能及的事,忽见门口出现了一位身穿浅黄布衣,年近古稀的秃老头。他对那些裸体妖怪施了一礼,说:

“啊,承蒙各位天天来照顾生意,多谢了!今天天气有点冷,请各位多泡一泡……请去白水那里几趟,好好暖暖身子……掌柜的!要看好洗澡水的凉热。”

掌柜答应了一声:“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