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学弗洛伊德文集11:图腾与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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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摩西与一神教(11)

我们必须设想,在杀死父亲之后,又过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在此期间,弟兄们相互争夺父亲的继承权,他们每个人都想独占这一权力。他们认识到进行这些斗争既危险又毫无用处,他们回想起曾在一起进行的争取解放的活动,以及在他们被放逐期间所产生的相互之间的情感联系,这使他们最终达成了一致,形成了一种社会契约。伴随着本能放弃的第一种形式的社会组织便应运而生了,它承认相互之间的义务,引进了明确的规章制度,宣称这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就是说,道德和正义开始了。每一个人都放弃了他想要获得其父亲的地位和占有他的母亲及姐妹的想法。这样便产生了乱伦的禁忌和禁止族内通婚。由于除掉父亲而解放出来的相当一大部分绝对权力便移交给了女人们:母系氏族制时代便开始了。在这个“兄弟联盟”的时代,仍然保持着对父亲的回忆。一个强大的动物--最初或许也是一种总是令人恐惧的动物--便被选作父亲的替代物。这种选择可能看起来很奇怪,但是,人们后来在人类自己和动物之间所建立的鸿沟,在原始人那里并不存在,对我们的孩子们来说也不存在,我们已经能够把他们对动物的恐惧理解为对父亲的恐惧。关于图腾动物,仍完全保持着对父亲的情感关系方面最初的二分法,一方面,图腾被视为氏族的具有血肉之躯的祖先和起保护作用的精灵,它必须受到崇拜和保护,而另一方面,当节日到来时,便为他准备了同原始的父亲所遇到的相同的命运。它被宰杀,并且被全部落的人共同分食。根据罗伯逊·史密斯的观点(1894),这就是图腾宴。这个伟大的节日实际上是对儿子们联合起来战胜父亲的一次胜利的庆祝。

在这一点上,宗教的地位又当如何呢?我认为,我们完全有理由这样来看待图腾制度,连同它是对父亲替代物的崇拜,由图腾宴所表现出来的矛盾心理,各种纪念性节日和禁律的制定,若有违犯就会被处死--我是说,我们有理由把图腾制度视为人类历史中宗教得以表现的第一种形式,它也进一步证实了图腾制度从一开始就和社会规则及道德义务有联系。在这里我们只能对宗教的进一步发展做出最概括性的说明。毫无疑问,它们同人类的发展及人类社会结构的变化是同步进行的。

由图腾崇拜所引发的第一步,是使受到崇拜的存在物人性化。人形诸神的出现取代了动物图腾的位置,但动物图腾的派生物并没有消失。神要么仍然以动物的形式为代表,要么至少有一张动物的面孔,或者,动物图腾成为这个神最喜爱的伙伴,与他不可分离,或者像传奇所讲述的那样,这个神杀死的恰好就是这种动物,而这个动物图腾毕竟只是他自己的一个早期阶段。在这种进化的某一时期,伟大的母性神出现了,我们并不容易确定它发生在哪一时期,很可能甚至在男性神出现以前,而且此后在他们身旁受到了很长时间的崇拜。与此同时发生了一场伟大的社会革命。母权制被族长制的重建所取代。说真的,这些新的父亲们从未达到过原始人父亲的那种无限权力;他们人数众多,以比游牧部落更大的联盟的形式住在一起。他们必须相互协调一致,并且始终受社会秩序的限制。很有可能母性女神是在母权制受到削弱的时代起源的,以作为对轻视母性的补偿。男性之神最初是作为伟大母亲身旁的儿子出现的,只是后来才清楚地表现出父亲这类人物的特色。这些多神教的男性诸神反映的是族长制时代的状况。他们人数众多,相互制约,而且有时还要服从一个地位更高的统帅之神。然而,下一步就把我们引向我们在这里所关注的那个题目--回到那个有着无限统治权的单一的父亲之神。

必须承认,在这个历史的概览中有一些漏洞,而且在某些方面还不够确定。但是,如果有人想要宣称我们对原始历史的构想是纯粹想象出来的,那么,他就严重地低估了其中所包含的材料的丰富性和明显的价值。关于过去的很大一部分材料,在这里被连结成为一个整体,这是经过历史检验的:例如,图腾崇拜和男性联盟。其他部分也都完全一模一样地保存下来。权威人士们经常对古代图腾宴的意义和内容以如此忠诚的方式在基督教圣餐的仪式中得到重复而惊诧不已,在这种仪式上,信奉者们以象征的形式分享他们的神的血和肉。大量的、被遗忘了的原始时代的遗风在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中留存下来,关于儿童心理生活的分析研究提供了意想不到的丰富材料,填补了我们对远古时代知识的缺欠。为了帮助我们理解具有如此重要意义的儿子与父亲之间的关系,我只需提出动物恐怖症(animal phobias)即可,儿子竟然害怕被父亲吃掉,这在我们成人看来是很奇怪的,而且还非常强烈地害怕被阉割。在我们的构想中没有任何事物是完全捏造的,所有的一切都受到坚实基础的支持。

如果我们关于原始历史的说明可以作为完全有价值的可信的事物来接受,那么,在宗教教义和仪式中有两种因素将被识别出来:一种是对古代家族史及其存留物的固着;另一种则是对过去的复活,经过漫长的间隔,又回复了已被遗忘的一切。正是这后一部分迄今为止一直被人们忽视,因而也没有被理解,在这里我们至少举一个给人印象深刻的例子来说明。

特别值得强调下面这个事实,从遗忘中得以恢复的每一部分都表现出一种特别的力量,对人民大众产生着无可比拟的强大影响,并且提出一种不可抗拒的真理的主张,对它进行任何逻辑上的反对都是无济于事的:这就是一种“我之所以相信它,正是因为它的荒谬”(credo quia absurdum)。这个明显的特征只能按照精神病患者的妄想模式才能得到理解。我们早已了解到,一部分被遗忘了的真理隐藏在妄想的观念之中,当这种妄想的观念复现时,它必然会受到歪曲和误解,而依附于这种妄想的强迫性信念则产生于这个真理的核心,并把它传播出去,达到错误的程度,以至于得把它包藏起来。我们必须承认,像这样的一种成分是可以称之为历史真理的,也包括宗教的信条在内。确实,这些宗教信条带有精神病症状的特征,但是,作为一些群体现象,它们不再因孤立无援而受到诅咒。

如果我们把可以不间断追溯从动物图腾到人形之神连同其经常携带的伙伴的这一发展过程弃之不顾(基督教福音的四位传教士,每一位都带着自己最宠爱的动物),那么,宗教史中的任何一部分都不会像把一神教引入犹太教,并且在基督教中继续发展那样清晰。如果我们暂时承认,法老的世界帝国是决定一神教观念产生的原因,我们便会发现,这种观念从其本国的土壤里生发出来,又被移置到另一个民族中,经过一段漫长的潜伏期之后,被他们作为宝贵财富接受和保存下来。反之,这种观念本身通过使他们对自己成为上帝的选民而自豪,从而使他们生存下来。正是这个关于他们的原始父亲的宗教,与他们获得奖励、荣誉以及最终获得世界统治权的希望密切联系着。这后一种充满愿望的幻想(wishful phantasy)早已被犹太民族所抛弃,却仍然存留在该民族的敌人之中,他们相信有一个“锡安山长者”(Elders of Zion)的阴谋。从埃及借用来的一神论宗教的独到特性是怎样影响犹太民族的,它怎样通过排斥法术和神秘主义,敦促人们在理智上进步和鼓励人们升华,而对他们的性格注定要产生持久的影响;这个民族是怎样由于拥有真理而狂喜,被上帝选中的意识所压倒,以及怎样对理智的事物给予高度评价,对道德的事物非常强调的;他们那令人伤感的命运及其在现实中的失望是怎样只加强了这些倾向,对此,我们留待以后再行讨论。现在,我们将沿着另一个方向追随他们的发展。

重新确立那位原始父亲的历史权力是向前迈出的一大步,但这并不可能是终点。史前悲剧的其他部分也坚持要得到承认,究竟是什么促使这一过程运行的,这很不容易辨别。看起来好像是,有一种日渐增长的罪疚感笼罩着犹太民族,或许也笼罩着当时整个文明世界,这是那种被压抑的材料即将回归的预兆。直到最后,这些犹太人中的一个成员,以为政治一宗教的煽动者做辩护为由,发现有机会把一种新的宗教--基督教--从犹太教中分离出来。保罗(Paul),这位来自塔瑟斯(Tarsus)的罗马犹太人,利用了这种罪疚感,并且正确地把它追溯到其原始根源。他称之为“原罪”(original sin);这是一种反对上帝的罪恶,只能以死来赎罪。死亡便带着这种原罪降临人世。事实上,这种应该以死来报效的原罪就是杀害了后来被奉若神明的原始人父亲。但是,这种谋杀却没有被记载下来,代之而起的是一种赎罪的幻想,由于这个原因,这种幻想才能作为一种赎罪的(福音)而受到欢迎。上帝的一个儿子,本来没有罪,却通过把自己杀死而自己承担了所有的人的罪恶。他必须是一个儿子,因为他杀害的是个父亲。很有可能来自东方和希腊神话的传说曾对这种赎罪的幻想产生过影响。其中最基本的东西似乎是保罗自己的贡献。在最恰当的意义上说,他是一个具有天生宗教倾向的人:过去的黑暗痕迹潜藏在他的心中,随时准备爆发出来,进入更富有意识的领域。

本来没有罪的救世主却牺牲了自己,这显然是一种有意的歪曲,这对人们进行逻辑的理解造成了困难。一个没有犯谋杀罪的人,怎么能通过让自己被杀死,就自行承担起所有杀人者的罪恶呢?在历史的现实中也没有这种自相矛盾的事情。这个“救世主”不可能是别的任何人,而是罪孽最深重的人,而是杀死了他们父亲的兄弟团伙的头目。按照我的判断,不论有没有如此重大的反叛和头目,我们都必须把它作为一件尚未确定的事来处置。这是有可能的;但是,我们也必须牢记,兄弟团伙中的每一个成员当然都希望自己单独去干这件事,以便为自己创造一个非我莫属的地位,找到一个替代物作为他与父亲的认同,如果他置身于兄弟团伙之中,则他不得不放弃这一位置。如果没有这样的头目,那么,基督就是一个未能实现的愿望幻想的继承人;如果有一个头目,那么,这个头目就是他的继承人和他的灵魂再生。但是,无论我们在这里描述的情况是一种幻想,还是一段被遗忘的现实的回归,不管怎么说,关于一个英雄概念的起源都可以在这里找到--这个英雄总是反叛他的父亲,并且以某种方式杀死了他。这也是戏剧中英雄的“悲剧罪疚”(tragic guilt)的真正根源,否则便难以做出解释了。我们几乎无须怀疑,古希腊戏剧中的英雄和颂歌代表着同一位反叛的英雄和兄弟团伙;在中世纪剧院里重新上演的是表现耶稣蒙难的故事,这不能说是毫无意义的。

我们已经说过基督圣餐的仪式,在这种仪式中信仰者们分享着那位救世主的血和肉,重复着古老的图腾宴的内容--毫无疑问这只是表现了它的情感意义,表达了对他的崇拜,而不是表现其攻击性意义。不过,支配着与父亲的关系的那种矛盾心理在宗教革新的最终后果中却明显地表现出来。表面的目的是向那位父亲神赎罪,但最终却把他废黜并驱赶下台。犹太教曾是一种父亲宗教,而基督教则变成了一种儿子宗教。那位古老的上帝,即父亲,落在了基督的后面;而基督,即那位儿子,则取代了他的地位,就像在原始时代每一个儿子都希望做的那样。那位把犹太教坚持下去的保罗,最终也毁灭了它。毫无疑问,他的成功是在这个事实的第一个实例中,他通过救世主的观念,驱除了人性的罪疚感;但是,他的成功也在于,他放弃了他的人民是“被上帝选中”的特性及其可见的标志--割礼--这样一来,这种新的宗教就可以成为具有普遍性的、包容所有人的宗教。保罗采取这一步骤时可能有一个成分在起作用,即他的改革由于在犹太人当中遭到排斥,他个人想要予以报复;但是,它也恢复了古老的阿顿宗教的一个特征--当它被传递给一个新的民族,即犹太民族之后,该宗教所要求的限制性也被消除了。

和更古老的犹太宗教相比,这种新的宗教在某些方面意味着一种文化倒退(或退行“regression”),正如经常发生的那样,一些较低层次的新的人群侵入进来或者被接纳时,就会发生这种情况。基督教在心灵这类事情上并未保持住犹太教达到的那个高度。它不再是严格的一神教,它从周围民族中接受了许多象征性的仪式,它重新确立了伟大的母亲女神,而且只是稍加伪装地为引入多神教的许多神祗找到了栖身之地,虽然他们只是处在附属的地位。它毕竟不像阿顿宗教和其后的摩西宗教那样拒绝那些迷信的、巫术的和神秘的因素渗透进来,这些因素在以后两千年的理智发展过程中,被证明是一种严重的障碍。

基督教的胜利是一次新的胜利,是间隔1500年之后,在更广大的舞台上,阿蒙神教的祭司们对埃克赫那顿之神的胜利。而且,在宗教史上--即就被压抑者的回归而言--基督教是一次进步,从那时起,犹太教在一定程度上成了一种僵死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