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非洲的青山》中,海明威对他的同时代人,对当代美国文学提出自己的看法。他不是全面评估美国文学现状,而是对美国文学创作存在的问题提出批评。
他认为金钱的诱惑是文学创作的一大障碍。作家是不应该为钱而写作的。“虽然好作品终究会赚钱,可是作家去挣钱是危险的事情。我们的作家挣了几个钱,提高了生活水平,这就麻烦了。他们只好为了维持家业、养活老婆等等去写作,这就坏了。”这里,海明威把写作比做打井水。井水是创作的源泉,井里有水,创作就顺利。井里本没有水,但作家为了挣钱,非要把水抽干,等于写作时缺乏真情实感。没话找话说,勉强编造出一些故事来,“这就越写越坏”。
这里海明威暗指他的朋友司各特·菲茨杰拉尔德。菲茨杰拉尔德发表了《了不起的盖茨比》之后名声大振,生活也越来越奢侈,他的美丽的妻子泽尔达又是一位挥霍成性的女人,菲茨杰拉尔德正常的写作难以维持他们的消费,于是粗制滥造,写了不少专为赚钱的短篇。海明威认为这毁了他的才能。海明威在《不固定的圣节》中回忆他在巴黎如何在苦日子中练习写作,是一个很好的对比。
海明威认为,对于创作造成另一个妨碍的是批评。有些作家过于相信批评家的话。“批评家说他们伟大,他们就相信(自己伟大了),批评家说他们写得很坏,他们就失掉信心”,“批评家说他们写的是杰作。它们当然不是杰作,它们只是好作品。所以现在他们根本写不出东西来。批评家使他们丧失了写作能力”。
海明威认为作家应该有其独立的品格,不要受批评的左右,这个意见无疑是对的。从某种程度上讲,理论批评往往有它的风尚或者有什么利益驱动,作为独创性的作家不应当受它的影响而要走自己的路。但是他对批评采取一概抹杀的态度也是偏激的看法。批评在相当的程度上负有指导创作的责任。批评家不会创作,正如美食家未必会做菜一样,可是他们能够品出味道的好坏,供厨师参考。当初威尔逊说海明威笔下的形象“像戈雅的画一样鲜活、优美”,“像是用针刻在钢板上”,也批评他没有必要用小字来写标题的头一个字母。海明威听了不是十分高兴吗?不是听从威尔逊的意见,抛弃了现代派的小花招吗?但是,同一个威尔逊后来批评他走下坡路,他就非常不满,对有的批评家甚至报以老拳。这说明海明威不是不重视批评,而是发展到后来,只能听好话,不能听坏话。随着名气增大,脾气更大,所以对批评采取如此偏激的态度。
按海明威的见解,他的同时代人,也就是活着的作家,似乎没有一个杰出的。他说,“活着的作家多数并不存在。他的名声是批评家创造出来的。批评家永远需要流行的天才,这种人的作品既完全看得懂,赞扬他也感到保险,可是等这些捏造出的天才一死,他们就不存在了”。他的意思是说,批评家常常过高地估计作家和作品的成就,甚至吹捧过分。
要“同死去的作家比高低”,也就是要超越优秀的古典作家,这对于作家来说是一个很高的标准。海明威说得不错,你不和时间比赛,你怎么能知道自己“可以达到什么速度”呢?那么,海明威觉得自己到达“什么速度”了呢?他后来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是这样给自己定位的:“我先干屠格涅夫先生,不难干。再试试莫泊桑先生,我用四篇最好的小说打他。他被击败了,他要是还健在,他自己会明白”,“亨利·詹姆斯先生呢,他一揪住我,我就压了他一下,接着马上朝他没肉的地方给了他一拳,就叫裁判停止比赛吧”,“练习的时候,我倒很高兴到塞万提斯家乡去,跟塞万提斯先生干它20个回合,揍得他屁滚尿流”。他还“希望同麦尔维尔先生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较量一番。请这两位一块儿上,他们跑不快,我跑在他们前面,扬他们一脸尘土”。
海明威很乖巧,用的是拳击的行话,意思是明白的,但万一说漏了嘴,他又可以说比喻没有不跛足的。照他的估计,他的历史地位高于屠格涅夫、莫泊桑、亨利·詹姆斯、塞万提斯、麦尔维尔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在给福克纳的信中提到“你跟我都可以同福楼拜打”(1947年7月23日信),但未说谁胜谁负。他承认唯一害怕的是两个人,一个是莎士比亚,一个是托尔斯泰,因为他们的确是“冠军”。
他这样自我定位是不是符合实际情况,很难作出判断,但是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被海明威忽略了。作为一个艺术家,你不论是想超越同时代人,还是超越古典作家,首先要超越的是你自己。就海明威的情况来说,他并不是永远在走上坡路,有时候他有点滑坡,有时候还有败作,还有的时候他的主题思想变了,但形式和风格没有随之而变。可是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要超越自己,下一部要超越上一部,要有所变化,要有新的开拓……人不可能一生下来就是天才,不论干什么行业,总是逐步前进的。
他在《乞力马扎罗的雪》中不仅写受奢侈的生活诱惑、壮志未酬的作家,而且还写这样的作家的死。嗅到哈里腿上臭味的大鸟和鬣狗象征着死亡,像阴影一样跟随着哈里,而随着疼痛的麻木以至消失,哈里对死亡也不再恐惧。哈里走向死亡的心理历程最后是这样记载的:他在幻觉中、在他似醒非醒的早晨,他看见飞机来接他了,他被抬上飞机。飞机起飞,朝下望去,一座座森林、一个个深谷、一片片平原掠了过去,飞过崇山峻岭,哈里极目望去,看到“整个世界那样宽广无垠,在阳光下显得那么高耸、宏大,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那是乞力马扎罗山的方形的山巅。于是他明白,那儿就是他现在要飞去的地方”。
这一段文字很奇妙,用的是罗马体,不是斜体,是写实的叙述文字,一切似乎真实地发生过或者发生着,及至最后由实变虚,成了对极乐世界、终极归宿的礼赞。之后接着写帐篷里,海伦喊她的丈夫,哈里不应,“没有回答,也听不见他的呼吸声”。描写由虚变实,读者明白,哈里没有等到飞机来接就去世了。
另一篇非洲小说《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不仅是海明威最优秀的小说之一,也是20世纪的短篇杰作。故事是这样的:主人公麦康伯在非洲打猎,一次追捕一头受伤的狮子,但被狮子吓得逃跑,成了“胆小鬼”。他受了妻子玛戈羞辱后突然变得勇敢起来,第二天面对受伤的公牛毫无惧色,但他在朝着冲过来的公牛射击时,他妻子从背后一枪把他打死了。主人公勇敢时感到幸福,可惜这幸福如此短暂。
这个故事有它的原胚,那是向导潘西沃告诉海明威的发生在20世纪初的一件丑闻。1908年初,英国人勃立斯夫妇来非洲作狩猎旅行。当时陪同的狩猎向导名叫J.H.佩德生,他原是一名工程师,参加过1899至1902年间发生的布尔战争,战后得了个荣誉中校的称号,任英国东非领地高级狩猎督察的职务。他带领勃立斯夫妇和狩猎队从内罗毕北上,深入尚未开发的地区。5月份有消息传到英国,说是勃立斯先生手枪走火,头部中弹,当场死在帐篷里,勃立斯太太伤心欲绝。英国有关当局认为事情严重,派人进行调查。当地土著人透露了几点:勃立斯先生腿部脓肿,有时躺在担架上去狩猎;勃立斯太太十分能干,打到过狮子、犀牛、大象等等;勃立斯先生同佩德生中校吵过架;勃立斯太太有一天晚上睡在佩德生帐篷里,她清早回去后有人听到勃立斯夫妇谈了几句话,接着就是一声枪响,勃立斯太太跑了出来,说是丈夫自杀了;土人进去看过,确是自杀无疑。还有一个重要情况是,勃立斯太太和佩德生掩埋了勃立斯先生尸体之后,勃立斯太太就住进佩德生的帐篷,他们没有马上回内罗毕,而是继续北上打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