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言涩涩的喉咙发出干涩的声音,他从来没有怕过,哪怕那时和她关在屋子里不见天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哪怕被扣在拘留所里,未来不知,他也没有怕过,但是他却怕她撑不下去。他或许不能真正明白那种恨是什么样的,但他知道,长久以来支撑着蔚澜走下来的,就是那个“恨”字,她恨他,所以才能那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才能义无反顾地和他走到今天,但倘若一个人最终在失去支撑自己的信念之后,还会剩下什么?
他担心蔚澜,不是因为她不再属于他,不是因为她不在他的身边,他只是担心她会撑不下去,重复当年失去顾临时的悲痛,心被伤一次已经很难痊愈,何况两次?
小熊歪着头,并不能完全听懂厉言的意思,她双手合十,认真地对厉言说:“你们会幸福的,你们的宝宝就是见证,没有爱,怎么会有宝宝?”
她一直坚信,只有相爱的人才能拥有爱的结晶,而蔚澜要这个宝宝,已经说明了一切。
有些人总是不敢面对自己的真心,茫然失措着,对未来的迷惘和从前的追忆,活在那个巨大的牢笼里为自己编织着一场梦,蔚澜那么美好,怎么会得不到幸福呢?小熊始终记得蔚澜第一次走进自己视线时,她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和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身后只有一个小小的行李箱。
她那么自然地站在自己面前。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十分奇妙,但这种一眼便认定的情谊却是少之又少,这让小熊更加觉得,蔚澜是个特别的女孩子,至少在自己眼里,她是。
厉言离开G市半年后,池景和最终向法院申请了破产,他遣散了厉氏所有的员工,而自己所有的资产也所剩无几。那天下午,他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天台上,想起这些年来自己的努力,他和厉言也曾是好朋友,但许多人心里明了,在商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早在几年前,两个人的友谊就已名存实亡。他会和胡耀合作,正是因为蔚澜的出现,这是厉言的弱点。他以为这一局,自己笃定会赢,却恰恰算错了一步,厉言即便再喜欢蔚澜,也不会把自己的软肋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他既然敢这么做,便已经铺好了所有的退路。那时他被喜悦冲昏头脑,竟忘了,厉言本就是一个不好对付的对手。
若他是这么容易就能被打败的,这些年,自己又怎么会独独将他当作了对手?
身后传来脚步声,尖细的高跟鞋踩踏在水泥石上,发出尖锐的声响。池景和扬了扬嘴角,讽刺地笑笑,不多时,那人便走到他面前,蹲下来,细细打量着他。
易然眯着眼睛,白皙的皮肤吹弹可破,她不过二十出头,那么美好的年纪,身上却不复从前的快活和洒脱。顿在那里,忽然开始回忆,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看过他?不得不说有的时候,命运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东西,你在他最风光的时候离开了他,却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回到他身边。
池景和本能地转过头,这样的狼狈,不愿将她心里的那个影子抹去,笑道:“还来这里做什么?一切都结束了,厉言应该给了你衣食无忧的以后,你可以过得很好。”
“你真的愿意这样吗?”她问他,一如当年。
“这就是结局不是吗?我们都有自己逃不开的宿命,你有你的,而我有我的,你也看到了,我输了,我始终输给他。”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池景和脸上却依旧笑着,或许是因为长了一双桃花眼的关系,此刻的他面上少了阴霾,反倒多了几分柔和。
这么多年,她总试图退去他身上的阴戾,终归是没能做到,到后来不得不离开他身边,而如今,失败反倒让他变得逐渐柔和。
易然摇摇头,“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跟你争,你以为这么多年你做过什么他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我不说厉言是个好人,但他至少比你更珍惜你们之间的友谊。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在你设计得到厉氏之后他会默不作声地走掉,连争都没有和你争一下?为什么他会特意从意大利把我带回来?池景和,厉言他一直都在容忍,其实这么多年,这不过是你一个人的斗争。”
晃荡一下,池景和撑着地面的手险些有些不稳,还有什么比这更残忍?被自己当作对手的人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和自己斗,多年来的一厢情愿终归还是将他们从前仅存的一点友情消耗殆尽,或许易然说得对,如果不是早有察觉,又怎么会在这么短时间里可以不动声色地将所有资产转移到其他地方而没有惊动到任何人呢?
他苦笑,看向她,“所以你现在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看笑话?还是看一个曾经抛弃过你的男人的落魄样?”
这就是她认识的池景和,极端、自私、缺乏安全感,可这只是他孩子气的那一面,她记忆里的他,不是后来那个唯利是图、钩心斗角、明争暗斗的池景和。她认识的池景和,是会在米兰夜色的酒吧里把自己拽出来并教导着好女孩儿不该来这种地方;是会在冬日里拉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问她如果受不得冷便回国去;是说着等她长大他就回来娶她。她心里的那个人,一不小心,就被时间的洪流带走,从此再也没有回到过自己身边。
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拼了命地留在他身边,让他变得如今这个样子呢?易然知道,在池景和心里,事业和爱情永远无法相提并论,她也始终不能留在他的心尖上,想要留住当年他的心,简直妄想。但即便如此,她仍后悔,若当时自己多一点坚持,是不是现在的结局就会不一样?
“易然,你不该回来。”池景和淡淡说着,起身拍了拍外套,嘴角歪着笑了笑,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那个总是笑得吊儿郎当,却独独会对她认真的池景和。如果时光倒流,她多希望能回到他们最初相识的那个时候,然后她会告诉他,她不爱他。
当她爱他变成一件决绝而残忍的事,除了说她不爱他,别无选择。
“回来吧,阿和,你背负的太多,那些东西太沉重了,放掉吧。”易然望着他的背影,不确定他是否会听自己的,也或许他会像从前那样讥笑她多管闲事,然后反问她站在什么立场。的确,她没有立场,在他被自己心里的阴霾吞噬的时候她没来得及拉住他。
这一次,池景和沉默着,嘴角的笑容凝固,连伪装的笑都无法再堆起来。阿和,他的记忆里,只有两个人会这样亲密地叫自己,一个是易然,还有一个,是他母亲。他小的时候母亲总会温柔地拍着他的头说:“我们阿和是最聪明的孩子,将来一定会成大器。”他一直都很努力地朝着母亲期许的方向走,就算后来母亲因为车祸去世,他仍强撑着,走过所有荆棘,坎坷困难。他从来没有觉得累过,可是就在刚才,易然一声“阿和”,唤醒他沉睡了这么多年对亲情的渴望,他才突然发觉,自己好像累了。
那一年父亲过世,由父亲和厉言父亲共同创造的公司忽然便更名成了厉氏,年少轻狂,一心想将属于父亲的东西夺回来,商场如战场,这些年他没有一刻真正心安过,到头来一场空,背负的太多,得到的太少,或许这就是他应该承受的宿命。
池景和回过头,对易然轻轻笑了笑,那笑带着温柔,仿似回到了最初的相识,不夹杂任何其他情绪。易然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却听到他用再温柔不过的声音说道:“易然,该回去的人,是你。”
有些人,你错过了就是一生,年华似水,却敌不过时间苍老。
池景和就那么离开了厉氏,这个他多年来处心积虑想得到的地方,最后留给自己的只是一具空壳,到头来他连空壳都没能守住。恨厉言吗?说不恨是假的,不过失去这些后池景和才开始发现,原来心里最想要的,当真正得到的时候,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快乐。有得必有失,他不知道这么多年,自己究竟是得到多一些还是失去多一些,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回不去了。
原来,并不是他们错过了,而是他从来没有把她并入自己的人生里。易然还记得厉言突然出现在米兰的那个傍晚,他风尘仆仆而来,只是一句:“跟我回去吧,他心里应该想见见你。”只是这么一句话,几乎让她放弃自己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伪装,义无反顾地跟他回来。然而回来之后呢?恐怕厉言早已看透池景和被阴霾吞噬的心,厉言并非善良,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跟池景和争什么,为什么连她都能看透的事情,只有池景和一个人看不透,钻牛角尖呢?
她想,或许那个时候跟着厉言回来就是一个错误。耐不住思念,终究还是想再看看他而已。他们的曾经,终归已经变成了曾经。
和小熊渐渐熟悉后,厉言也搬进了小熊家的民宿,住到了蔚澜对面的房间。那天蔚澜起床见到厉言时大大吃了一惊,他手里端着早餐,正准备敲门。两个人站在门口一里一外,一时间谁也没有先开口。
蔚澜本能地抚了抚肚子,才侧身让他进门,“你都知道了?”
厉言放下餐盘走到她身边,像从前那样摸摸她的头,“不要什么事都自己撑着,你还有我。”
手指颤了颤,蔚澜定在原地不敢动,她没想过自己还会和厉言如此亲近,她以为他们的关系,在走出法庭的时候就已经了断。她曾经幻想过,或许她能忘却那些过往重新开始,但是太难,过去就像刻在心底的伤,即便痊愈,疤痕仍在。
“不管怎么样,你都是孩子的父亲,这点我没法否认。”她低了低头,所以自然也接受了后来厉言提议的请中医调养身体。自从出院后,虽然厉言不说,但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的确需要调养,为自己,更为肚子里还未出世的孩子。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的时候偶尔会想起顾临,想起从前两个人的誓言,现在竟渐渐也觉得淡了,那个以为会一生一世的人,成了梦境里最虚无的缥缈和绝望。
顾临,你会不会怪我生下这个孩子呢?可是我需要他,我需要这个孩子,在我孤独的时候,至少有个可以寄托的地方。
原来你以为会铭记一生一世的人或事,到最后竟也会真的被时间冲淡。有人说时间是最残忍的,果然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