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秋天,令人萧索的秋天。
秋天并非萧索,只是因为人。
人,人已成了酒鬼。
他本不是个讲究的人,只要是酒他就喝。他喝了一口,没有再喝了,他的脑海里那个绿色的影子更加清晰,那只洁白的手,手里是酒袋,酒袋里是酒。
酒是从斜斜飘出酒字的竹屋里带出的酒。此刻手里的酒和那只洁白的玉手里的酒是同一种酒——竹叶青。
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他喝到这种酒,他的脸上就会出现表情,此刻他的脸上正是这种表情,先是僵动,很快痛苦而可笑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
眼,不再是昔日的那双眼,眼中没有了痛恨和仇视。
仇已被那一剑给削掉取而代之的是温柔中的苦涩,苦涩中的温柔。
剑客手中的剑换成了酒壶。剑客不再是剑客,人已不在是昔日的那个人。
她呢?她为何不将一剑刺入他的心?
为何要削下那头颅?必是天大的仇天大的恨。
该黄的叶子黄了,该红的叶子也红了。
风过扫落叶,不管是红叶还是黄叶都被吹走。
吹进了泥,吹进了土,吹进了大地的怀抱。
嘴角不再有摄魂的笑。
她却看见了那笑,像是久违的朋友在向她笑,向她打招呼。
“我知道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华丽的女子道。
她好像发现自己在与自己说话。
“即使没有那一剑,你父亲.。。”女子停顿了下来再道,“可能你已猜到他与你父亲..。。你我知道的都不多,我只是想让你肯定。他们肯定有极深的仇。你家那麽富裕你不觉得.。。”
“可疑”华丽的女子没有说。
她知道,作为一个将军怎麽会有那麽多的财富,绝对的可疑。她每天用的可能都是沾满鲜血的金子,银子,所以她选择了这个清幽的庵堂。
“我们不是他甚么人,我们只是当他是个朋友,你也是。朱哥说你会放下心中的障碍,只要你愿意。你应该去看看他。”华丽的女子道。
她的初恋,她的情人竟是她的杀父仇人,这是多麽悲哀的事,一下子怎麽能放得下。
“他本是个死人,但他没死。只有一个原因,他有了情,他爱上了他不该爱的人。”华丽女子道。
他爱上了他不该爱的人——仇人的女儿。
泪从勾魂的眼里流了出来,勾魂的泪,痛苦的泪,心碎的泪。
他心中本只有仇。
仇去,偏偏心中绿色的影子挥之不去,心中只留下那绿色的影子。
就算她能过了自己一关,他呢?他能接受一个仇人的女儿?
他醉了,只有有情的人才会醉。
“为什麽告诉我这些?”绿衫女子道。
“那一剑是情人的剑,只有情人的剑才会刺入肩。这是我的意思,也是朱哥的意思。我们也说不上为何跟你说这些,连我们都感到奇怪。”华丽的女子笑道。
世上不知有多少人做着连他们自己都感觉莫名奇妙的事情。
“有困难就来叫花宅。”华丽的女子停顿了一下再道,“但他不在。”
乱,一切都乱了。
她好像很久没有回家。
天下楼的牌子斜斜的挂在高大的门府上。
随着脚步的移动,楼内物是人非,杂草丛生,后园独留一座墓冢。
女子跪下。
人呢?唯一的亲人呢?
时间好像很长又似乎很短,三年的光阴转眼即逝。
八月十五,华山掌门死于拜祭箭下。
九月十五,恒山掌门死于拜祭箭下。
十月十五,船坞总瓢把子三眼死于拜祭箭下。
十一月十五,昆仑掌门昆仑老妖死于拜祭箭下。
十二月十五,崆峒掌门愁山死于三支箭下。
第二年的元月十五,点苍派掌门苍松死于三支箭下。
三支箭像插香一般插入了以上七人的胸内,所以江湖中人传说那是拜祭箭。
不知正月十五会是谁死在那三支毒箭之下。
人们首先想到是唐门,因为唐门是暗器世家。谁能造出这样的武器也只有唐门,但唐门的门主唐德就在正月十五死在了这拜祭箭之下。
可笑,一个暗器高手却死在暗器之下。但谁也笑不出,只有苦笑,笑的恐惧,笑的慌乱。
下个月的月圆之夜好像有个死神在等着他们。
他不知何时醒了。
酒鬼不再是酒鬼。虽然不是酒鬼,毕竟学会了喝酒,有酒的地方他是从不拒绝酒的。
他已经是非昔日的他。脸也非昔日的脸,脸上似乎戴着副冷漠的面具。
他看到了酒鬼,一个躺在阴沟里的酒鬼。他并没有看,只用眼光扫了一下便走了过去。他觉得酒鬼是对现实的逃避,是经不起打击的人,酒鬼仿佛与他永远告别。
他要找的是那一天击败他的那一招,那一剑,那个人,而不是酒鬼,所以他永远也找不到他要找的那个人。
如果他知道他要找的人是昔日的他——躺在泥里的酒鬼,那个人也就不值得他找了。可是他不知道,所以在找,而且找了一年多。似乎那个人已经消失了。
他找遍了长安,又离开了长安去了很多很多的地方。
挑了三帮十二匪,杀了市井无赖,劫财劫色的人他照杀。只要他觉得该杀的都死在了他的剑下,森冷的寒铁剑。
他的功夫似乎远远超过了以前的自己。
他又回到了长安,他觉得他要找的人在长安。
他看到了她,曾令昔日的他心跳的人。
一身衣衫和发芽的柳条是一般的颜色。
女子看到了一双脚,地上有很多脚,这双穿着皮靴的脚挡去了她的路。抬头,半响才听到女子的声音,“肖何?”
绿衫女子很难相信这是肖何——昔日的酒鬼。
衣服仍是白的,头上是蓬松的头发。
乱,给人的感觉不是凌乱,却是很舒服的乱。
因为乱中有不乱,乱中有美。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那蓬乱的头发上披着颜色,是春天的颜色,绿色的。
女子看了一眼就想到了酒鬼,竹屋中的酒鬼,还有她心中的酒鬼。
而站在她面前的却不是酒鬼,酒鬼是站不稳的。
她心中的酒鬼是否也醒了?
“我不是肖何。”蓬绿发男子道。
女子仔细望向那张脸,这才看清是一张冷寞的脸皮。
昔日的脸已经不见了,她岂不是也失去了她的脸——那张笑脸。
女子等着他说下去。
“酒鬼已经死了。”男子再道,“我是来找一招鲜的。”
“我知道。”女子停了一下再道,“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何处。”
“他叫龙一招。”鲜儿接着道。
这是柳未未告诉她一招鲜姓龙,叫龙一招。
“我找的是一招鲜,不是龙一招。”男子道。
“不管你找谁都一样,你看到他可能会看到过去的自己。”鲜儿道。
“过去的自己”他要找的可不是过去的自己,那头蓬乱的绿发在春风中飘抖,声音在春风中咆哮。
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是疯子,看那发型都知道那是疯子。
躺在阴沟里的酒鬼也听到了。
长安街的酒鬼确实不少。
女子的心在跳,跳动的心终于平静下来,没有找到她要找的酒鬼。
爱就是爱,不管他是酒鬼,还是她的杀父仇人;不管是乞丐,还是废人。她还是要爱。
她相信她爱的人不是轻易能打倒得人。即使他是酒鬼,她也要将他变成心中的英雄。
她想到他们分吃一只叫花鸡,一起在西湖边饮酒,在石林中他喝下了她给的半袋救命水,她还记得他说了一句“你受了伤?”
但是人呢?
泪水随着溪水流走.。。流走..。
鸡叫,漆黑的夜怎会有鸡叫?只有偷鸡的才会引起鸡的惊慌咯咯。
“你这偷鸡的我打死你。”一个老头子气急败坏得道。
他发现被打的人不叫痛也不跑,这木棒好像打在死人的身上,打累了他才闻到酒气的味道。
在灯笼的烛光下才看清是个酒鬼。酒鬼竟然来偷鸡吃?谁也不信的。
床,永远是那麽温暖。
此刻酒鬼就躺在舒服的床上。
一个老妪手中捧着一碗肉羹来到了床边,这才看清床上的人是个落拓的青年人,头发比乞丐的还乱,深而黑的胡子长满了嘴。
肉羹一匙一匙的入了嘴。
好像是一个归家的游子在老母亲的哺育下。
落拓的少年心头产生了很奇妙的感觉。
“小伙子,昨日我们误将你当作偷鸡的贼,真是过意不去。你的身子还好吧?”老妪道。
落拓的少年闻言才感觉身体有些酥痛,但脸上却仍无表情。
“小伙子,你的家在哪啊?”老妪再道。
家?他还有家?他根本不知道甚么是家。
自从那一场火,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桃色桃形的三味火。
他的家,他家中的人全部葬在火海中,哭声比鬼哭狼嚎还要凄惨。
大宅中上下四十多口的阴魂已不复存在。
他眼中没有了泪,泪全部流进了他面前的一具具焦黑的尸体。
双眼从此变成了仇眼。
落拓的少年一句话也没有,一对老夫妇只好将他当作哑巴。像这麽一个落拓的人,十成是没有家的。好心的老人收留了他。
他接受了,接受了温热的毛巾,擦着他那脏兮兮的脸,整个身子泡在木澡盆里的热水里,整个屋子都充满了水蒸汽。
胡子没了,头发梳洗了,热毛巾擦过了身上每一寸肌肤。干净的身子穿上了干净的衣服。
这一切好似一位慈父在为自己的儿子清洗。
“你看这才像个样子嘛。”老人笑说道。
这天的晚餐很丰富。
酒香飘了出来。这个丰盛的晚餐不仅是为他准备的,因为老夫妇的儿子回来了。
干净的少年看到了一个粗壮的的大汉,声音洪亮,喝酒是大碗的喝。
“喝!小兄弟。”大汉道。
大汉接着道:“嗯。。小兄弟,好,干脆你以后就是我的兄弟。”
“你不叫我大哥不打紧,只要你能喝酒就行,哈哈.”
喝酒两人是不相上下的。
“你这麽老呆着也不行,明天跟我去田地干活。”大汉沉吟道。
一双用剑的手,此刻握着锄头刨土。
他发现土是香的,田里的花更香,这好像是他第一次亲近大自然,亲近生活。粗壮的大汉怎麽做他也跟着怎麽做。
他觉得锄头握在手里很舒服,起码比握着那青色的竹剑舒服。
第二天,他又同大汉一起,他扛着水车往田里灌水。他好像也是第一次看见水车。
水浇湿了他的赤脚,他好像也是第一次接触春水,柔和的春水抚摸着他的脚,水像情人的手。
他又想起了她,他好像在迷糊中感到一只光滑而柔软的手放在他的额头,那手就像这脚上的水一样清澈。
他知道一定是她的手,因为房间里只有他和她,睁眼时绿色的影子就出现在他的眼里。
此刻他眼里是绿色的,因为他正看着河岸上风拂过的垂柳,发芽不久的,嫩绿色的杨柳。
第三天,粗壮的大汉教他犁田,你会看到一个强壮的少年手拿铁犁耙跟在一头牛后面,身上溅满了泥,他感觉泥很香比阴沟里的烂泥香多了。
田犁的很匀称。
第四天,少年与粗壮的大汉向泥田里洒下了稻谷,接下来就是等待秧苗的成长。
这几天,少年好像明白了些甚么。
这几日做的事以前他从没做过,连想都没想。
心里只有仇只有恨。
自从那一剑后他就没有了仇恨,整个人就像一个空壳。
不想那绿色的影子填充自己,他就选择了酒。
这几日的生活,他发现这世上除了报仇还有许多有趣的事情,还有值得留念的东西。
想到田野上的风,泥土的芬香,水的滋润,柳条的招展。弯腰拿起锄头和播种的动作。老妪端来的肉羹,老头子给他的擦洗。
想到那壮汉与他称兄道弟的饮酒,忽然发觉自己有了很多情。
今日晚上又是个丰盛的晚餐。
“啵”香气铺满了整个屋子,还有烧干的土香,飘进了每一个人的鼻孔。
少年的脑海浮现了一个寂静的夜,两堆篝火,篝火旁娇红的脸。热腾腾的鸡肉嚼在嘴里。
家养的鸡与野生的鸡的肉质是不同的。
鸡肉一进嘴,其中的滋味已留在了少年的心间,不是那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