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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徐文长传

徐文长传

袁宏道

徐文长是明嘉靖至万历年间著名的文学艺术家,幼有文名,但只考上秀才,以后屡试不就。但他又是著名的诗人、戏曲家,且是一流的画家、书法家,在文学史和美术史里,都有他崇高的地位。

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①,声名籍甚。薛公蕙校越时②,奇其才,有国士之目。然数奇(jī),屡试辄蹶。中丞胡公宗宪闻之③,客诸幕。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镇东南,介胄之土,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④。会得白鹿,属文长作表,表上,永陵喜⑤。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计,皆出其手。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土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蘖(niè),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⑥,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摸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也⑦。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怒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者也。间以其余,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

卒(cù)以疑杀其继室⑧,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力解⑨,乃得出。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周望言晚岁诗文益奇⑩,无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钞录,今未至。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

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

梅客生尝寄予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

注释

①诸生:即生员,经过各级考试取入府、州、县的学生。

②薛公蕙:明武宗正德年间进士,官至吏部考功郎中。

③中丞:官名,掌监察。

④刘真长:东晋简文帝时宰相。杜少陵:即杜甫,唐朝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曾居住在少陵(在今陕西省长安区),自号少陵野老。

⑤永陵:明世宗朱厚熜陵墓名,这里指代明世宗。

⑥齐、鲁、燕、赵:本为春秋战国时国名,大致在今山东、河北、山西一带。后世沿用其名,指其所在地。

⑦韩:韩愈,唐代著名文学家。曾:曾巩,宋代著名文学家。韩愈和曾巩都是唐宋散文八大家中的作家。

⑧卒:通“猝”。

⑨张元汴:徐渭同学张天复之子,官至翰林侍读。

⑩周望:陶望龄,字周望,明朝末年文学家,袁宏道的好友。

石公:袁宏道的号。

梅客生:名国桢,湖北人,徐渭的好友。

译文

徐渭,字文长,是山阴县生员,名气很大。薛公蕙作浙江乡试考官时,惊奇于他的才华,评价他是举国闻名的贤士。然而他命运不佳,屡次应试屡次落第。中丞胡宗宪听说后,请他到府中做幕客。文长每次参见胡公,总是身穿葛布长衫,头戴黑色头巾,畅所欲言地谈论天下大事,胡公听后十分赞赏。当时胡公统率着数支边关军队,威镇东南沿海,部下将士在他面前,总是跪着说话,匍匐前行,不敢抬头,而文长却以部下一生员的身份如此高傲,好议论的人把他比作刘真长、杜少陵一类的人物。适逢胡公得到一头白鹿,嘱托文长作贺表,表文奏上后,世宗皇帝非常高兴。胡公因此更加器重文长,所有奏疏等公文都委托他来写。文长深信自己才智过人,好出奇制胜,谈论的用兵方略往往中肯。他恃才傲物,觉得世上无一人能合他心意的。然而却总是怀才不遇。

文长既然不得志于官场,于是就放浪形骸,以酒为乐,纵情山水,游历齐、鲁、燕、赵等地,饱览北方大漠风光。他所见到的高山奔腾如骏马,海水呼啸汹涌而来,黄沙漫天飞舞,云彩变幻莫测,风雨交加,树木匍匐倒地,山谷幽深,都市繁华,奇人异士,珍禽怪兽,一切令人惊讶的景象,都一一化入他的诗中。他的胸中勃发着一股不可磨灭的锐气,却又心怀英雄走投无路、无处安身的无限悲凉,所以他的诗作时而怒骂,时而嬉笑;有时如水流奔泻于峡谷,发出雷鸣般的声音,又如种子破土,无声无息;有时又像寡妇深夜啼哭一般伤心欲绝,又像旅人寒夜起身一样艰难困苦。虽然他的诗文有时体格卑下,但是匠心独运,有大家气概,不是那些像女子侍奉他人一般的媚俗诗作所能企及的。他的文章有卓越的见识,气势雄浑而体法严谨,他不因为墨守成规而压抑自己的才华,也不因为漫无节制地议论而有损自己的品格,真是韩愈、曾巩一类的人物。徐文长志趣高雅,与当时的风气不合调,对当时的所谓文坛领袖人物,他一概愤怒地贬斥,所以他名气只局限在浙江一带,这实在是令人悲哀啊!文长喜欢书法,他用笔奔放如同他的诗,苍劲中又有一种妩媚的姿态跃然纸上,正如欧阳修所说的“年轻美好的女子,虽然老了,仍然风韵犹存”。文长在诗文、书法之余,也绘画花鸟,也都超然洒脱,富有情致。

后来,文长因猜疑而杀了他的续妻,于是,入狱并被定了死罪。张元汴太史极力营救,方得出狱。晚年的徐文长对世道愈加愤恨不平,行为更为癫狂,达官显贵登门拜访,他时常拒绝不见。他经常带着钱到酒店,呼唤下人仆役和他一起喝酒。他曾拿斧头砍破自己的头,血流满面,头骨都断裂了,用手揉摸,碎骨咔咔作响。他还曾用尖利的锥子锥入自己双耳,深达一寸多,竟然没有死。周望说文长的诗文到晚年愈加奇异,没有刻本流传,诗文集稿都藏在家中。我有科举同年的好友在浙江做官,曾委托他们抄录文长的诗文,至今没有得到。我所见到的,只有《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

然而文长竟然因为在当时不得志,心怀怨愤而死。石公说:徐文长先生的命运不济,致使他得了癫狂病。狂病的不断发作,又导致他被投入牢狱之中。从古至今文人的牢骚怨愤和遭受的艰难困苦,没有像先生这样的了。尽管如此,仍有胡公这样难得的世间豪杰,世宗这样的英明君主,在文长做幕客的时候以不同于常人的礼遇优待他,这是胡公了解先生啊;表文上奏,皇帝欢心,这说明皇帝知道先生啊。先生只是没有得到显贵的官位而已。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文坛荒芜污秽的习气,百年以后,自会有公正的定论,又怎么能说他生不逢时呢?

梅客生曾经写信给我说:“文长是我的老朋友,他的病比他的人怪,他的人比他的诗怪。”我认为徐文长没有一处不怪异奇特的。正因为没有一处不怪异奇特,所以也就注定他一生命运艰难坎坷。令人悲哀呀!

一文一语

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