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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圬者王承福传

圬者王承福传

韩愈

本文通过一个有官勋却弃官业圬、自食其力的泥瓦匠王承福的口述,提出在封建制度下“各致其能以相生”的主张,以及对“独善其身”这种处世态度的评断。

圬之为技,贱且劳者也。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听其言,约而尽。问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为京兆长安农夫①。天宝之乱②,发人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勋,弃之来归,丧其土田,手镘衣食。余三十年,舍于市之主人,而归其屋食之当焉。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佣以偿之。有余,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市与帛,必蚕绩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然人不可遍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③。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④,虽劳无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强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择其易为无愧者取焉。嘻!吾操镘以入富贵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或曰:死而归之官也。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将富贵难守,薄功而厚飨(xiǎng)之者邪⑤?抑丰悴有时,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不可为也。”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贤者也,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讥焉,谓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其学杨朱之道者邪⑥?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畜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虽然,其贤于世者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焉。

注释

①京兆:府名,治所在长安。长安:唐朝都城,今陕西省西安市。

②天宝: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742年—756年)。

③承:通“丞”。

④直:“值”。

⑤飨:通“享”。

⑥杨朱:魏国人,战国时期的思想家,反对墨子的兼爱主张和儒家的伦理学说,而公开宣扬重我、为我的主张。

译文

粉刷墙壁作为一门手艺,是个卑贱并且辛苦的职业。有个人以此为业,样子却好像自在满意。听他讲话,简明扼要而又详尽透彻。问他姓名,他说姓王,叫承福。祖祖辈辈是京城长安的农民。天宝年间发生“安史之乱”,招募老百姓当兵,他也被征入伍,拿弓箭战斗了十三年,有官职等级,他却放弃官职回到家乡,回来后却已经失去了田地,就靠手持镘子维持生活。三十来,他寄住在街市房主家中,并付给相应的房租、伙食费。根据当时房租、伙食费的高低,来增减他粉刷墙壁的工价,付给房主。如果有剩余,他就拿去给流落在街道上的残废、患病、饥饿的人。

他又说:“粮食,是人们种植才长出来的,至于布匹丝绸,一定要靠养蚕、纺织才能制成。其他用来维持生活的物品,都是靠人们劳动才能拥有的,我都离不开它们。但是人不可能样样事情都亲自去做,最合适的做法是各尽所能,相互协作来求得生存。所以,国君的责任是治理我们,使我们能够生存,而各级官员的责任则是秉承国君的旨意来教化百姓。责任有大有小,只有尽自己的能力去做好,好像器皿的大小虽然不同,但是各有各的用途。如果光吃饭不做事,一定会有天降的灾祸,所以我一天也不敢丢下我的泥镘子去玩耍。粉刷墙壁是比较容易掌握的技能,可以努力做好,又确实有成效,还能取得相应的报酬,虽然辛苦,却问心无愧,因此我内心十分坦然。体力容易使出来,并且容易取得成效,脑力却难以使出并使它变得聪明。这样,干体力活的人被人役使,干脑力活的人役使别人,也是应该的。我特别选择那容易干、得了报酬而又问心无愧的活来做。唉!我拿着镘子到富贵人家干活有许多年了。有的人家我只去过一次,再从那里经过,当年的房屋已经成为废墟了。有的人家我去过两、三次,后来经过那里,也成为废墟了。问到他家的邻居,有人说:唉!被判刑杀掉了。有人说:原主人已经死了,而子孙没有守住家业。也有人说:人死了,财产都充公了。从这些情况来看,不正是光吃饭不做事遭到了天降的灾祸吗?不正是勉强自己去做才智达不到的事,不选择与他的才能相称的事做却非要冒充有才能而居高位的结果吗?不正是做多了亏心事,明知不行,却勉强去做的结果吗?这是属于富贵难以长保、贡献少而享受多的情况呢,还是属于富贵贫贱都有一定的时运,一来一去,不能经常保有呢?我的心对此非常伤感,所以选择力所能及的事情去干。喜爱富贵,悲伤贫贱,我难道与别人不同吗?”

他还说:“贡献大的人,用来供养自己的东西也多。妻室儿女都要我养活,我能力有限,贡献少,没有妻室儿女也行。再则我是个干体力活的人,如果成家而能力不足以养活妻室儿女,那样又太操心了。一个人既要劳力,又要劳心,即使是圣人也做不到啊!”

我刚听到他这话的时候很迷惑,又进一步思考,觉得他大概是个贤人,大概他是个独善其身的人。然而,我又要指责他,认为他为自己想得太多,为别人想得太少。他难道是学习杨朱学说的人吗?杨朱的主张,就是不肯拔我一毛而有利天下。而这个人因为有家室而劳心,不肯用心来养活自己的妻子儿女,又怎么肯用心为他人着想呢?即使这样,他比社会上那些患得患失、为满足自己的欲望而贪婪无道以至于丢掉性命的人来,又要好得多了。而且,他说的话可以警示我们,所以我给他立传,用来检省自己。

一文一语

人不可遍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