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婉怡极厌恶这套凤冠霞帔,衣裳红胜玫瑰,艳似鲜血,仿佛变作一个狰狞凶恶的野兽露出尖利恐怖的牙齿张牙舞爪想要抓住她将她撕裂咬碎,将她一层一层活活剥下来,她看清了野兽的脸孔,正是她冷漠无情的双亲,穷凶极暴,居心险恶,隆重浮华,虚情假意,丧失人性。
她看向镜中这身华丽无匹的装束:金质凤凰缤纷冠,银线绣蟒落英袍,珠翠珊瑚蹀躞带,团锦撒花百褶裙,不由得打了个打哆嗦,母亲私下里说她长得太过妩媚,是一个祸胎。本来出生于名震天下的顶级门阀陈郡谢氏,却会被误以为是一个浸染太多胭脂香粉的低贱女子,这样的女子多是短命之相,如同美人蛇般的秦淮河畔,秦淮河畔曾经见证了五个短命王朝的兴衰成败,如今第六个王朝建都于此,歌舞升平的繁华背后危机四伏,醉生梦死中夜夜吟唱后庭遗曲,欢快的歌声掩饰不住内涵的苍凉和无望,仿佛是即将敲响的丧钟。
她时刻都在担惊受怕,怕她的父母杀死她,她的父亲,她的母亲,两个为非作歹假仁假义的“大好人”,两个视她如草芥,弃之如敝屣却满口可怜天下父母心的伪君子。
豆大的泪水滴在地上,她情绪翻涌,心如刀割。六天前,谢婉怡在心腹丫头酥宝的帮助下,顺利出逃,黎明之际,赶往一处破庙和她私定终身的段郎相会,正待携手跳上鞍马,却被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的猛汉围追堵截,谢老爷和谢夫人从这群凶神恶煞的人群中施施然走出来,谢老爷二话不说就叫这些人将段郎打趴在地,谢婉怡哭泣着求情,却被谢老爷一个巴掌打出了嘴角血,醒来后已是午后时分。
谢夫人居高临下坐在安乐椅上,谢婉怡却是从冰凉的青砖地上醒来,她抬起头望着谢夫人,谢夫人眼睛里写着幸灾乐祸的得意,谢婉怡根本不相信她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她想,母亲都是嫉妒女儿的,她不希望女儿比自己美丽,比自己快活,不希望女儿嫁个如意郎君,更不想看到女儿每日里都有欢笑挂在脸上,所以她才对她这么差。
谢夫人脾气暴躁,点火即燃,不为谢老爷所喜,她将一腔怒火全部发泄在谢婉怡身上,对她疾言厉色,非打即骂,恶语相向,她刚出生的儿子不久前死了,她认定她的儿子是被谢婉怡这个恶胎克死的,这个祸胎鼻削如刀,眉低压目,专事克母,克弟,克全家,于是捏造种种以假乱真的说辞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在谢老爷面前哭诉。
谢老爷曾经寄予厚望谢家第一个出世的孩子乃是个能继承他衣钵的堂堂男儿,谁知却是个羸弱娇柔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女子,他自是失望至极,与女孩子的母亲情薄缘浅,故而对此女子也是不喜,对她不怜,不爱,不看,不管,不闻,不问。谢老爷早已看不惯这个长大成人的女子,虽然她娉婷玉立,幽闲贞静,但他却总是觉得她平静的双眸下波涛汹涌,暗藏许多无法揣测的心机和仇恨。这个女子承袭了她母亲不可理喻的蛮横血液,终有一日会丧失理智犯下大逆不道的罪行,虽无任何征兆显示他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儿会这样做,但他就是如此认为,他认定和预料的事十有八准。趁谢夫人再度有孕,谢老爷便提出将谢婉怡送走。
此举甚合谢夫人心意,谢夫人叫宋嬷嬷拿来绯红的嫁衣,嘴角含笑地对谢婉怡说要将她嫁到离此地十万八千里外的苍梧山。
苍家世代簪缨,钟鸣鼎食,贵族血统,门楣显赫,连当今皇帝都要对其礼让三分。说起苍家,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人说苍氏一族是神灵的化身,曾亲眼见到苍氏族人乘云气飞升,遨游于八海之外。有人说他们也曾亲眼所见苍氏族人与魔头为伍,磨牙吮血,杀人如麻,或许苍家主人就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教教主,苍梧山的某个山峰便是魔教的总舵。不管怎样说法,皆言苍家神奇深奥,玄妙莫测。
谢婉怡知晓一切已成定局,没有呼喊,也没有反抗,事实上,从小到大,她对父母加诸在她身上的一切不公都默默承受,反抗无用,哭喊只会加深他们对自己的厌恶。谢夫人有些诧异她的平静,却也更加厌恶她的平静,直到将她从破庙里抓回来,才知晓这个丫头平素里冷静漠然的原因,没想到一向淡泊的她,居然心比天高,绵里藏针,竟然想要做出和情郎私奔苟且这等不知羞耻的恶事,谢夫人自疚教女无方,手操棍棒将谢婉怡打得捂着脑袋缩抱成一团。
谢婉怡没有求饶,安心等死。谢夫人看到她这么倔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手上的劲更加不放松。宋嬷嬷看得胆战心惊,不由得升起一股子怜惜之意,向谢夫人求饶道:“夫人,小姐做错了事,是需要教训,但是她再等几天就要出嫁了,身上有伤不好看,要是夫家姑爷知道了,问起情由,小姐如果气不过,乱说一通就不好了。只怕夫家要误会夫人管教小姐的一番苦心。”
谢夫人听她这么说住了手,冷笑道:“她还敢乱说,我和老爷费了这么多心思才将她嫁出去,没指望她感恩,反而做出这种不要脸的腌臜事,真教人寒心。”
宋嬷嬷道:“小姐年纪还小,有句话说得好:养儿方知父母恩。等小姐当了母亲,自然便知夫人对她的好了。”宋嬷嬷走到缩成一只小猫的谢婉怡身边对她说:“小姐,你还不过来向夫人跪下认错?小姐,小姐……”宋嬷嬷扶了扶谢婉怡,谢婉怡的脸倒转过来,宋嬷嬷“呀”地一声说:“夫人,小姐晕过去了。”
谢夫人冷笑道:“别管她,活该!”站起身,走了出去。
宋嬷嬷心头不忍,怎么说也是她替谢夫人接生的,她是这世上第一个看到谢婉怡的人,她还记得她婴孩时期的摸样,眼睛炯炯有神,又大又亮,美极了,唇红齿白,声音叫得很响,很有生气,料想她以后会怎样地健壮怎样地快活,万没料到是如此一个惨淡的光景。
宋嬷嬷跟着谢夫人走了去,夜黑后,偷偷叫春梅给谢婉怡送了些伤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