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刘若愚:融合中西诗学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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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中国游侠与西方骑士的比较

中国的游侠与欧洲中世纪的骑士之间存在着有趣的平行和明显的反差现象。在描述了二千四百年的中国游侠发展演变状况后,刘若愚从历史与文学两方面对中国游侠和西方骑士作了比较。

(一)中西历史上游侠与骑士的异同

在历史上,西方骑士与中国游侠的不同相当明显:

首先,西方骑士形成了一个特定的阶级,而中国游侠则来自社会各个不同阶层,阶级出身的不同,自然要影响到各自的行为方式。西方骑士是封建制度的支柱,中国游侠则是封建社会的破坏力量。西方骑士只与社会地位相当的人礼尚往来,有强烈的同阶级的休戚相关感。中国游侠则主张打破社会隔阂,无所谓阶级自觉性,绝不嫌贫爱富,就如信陵君对待侯嬴和朱亥,太子丹对待荆轲那样。

其次,西方骑士有严格的宗教约束,中国游侠则可以没有任何宗教信仰。法国学者莱昂·戈捷(Leon Gautier)声称:“骑士制是专业武士的基督教形式,骑士是基督教的战士。”也许有点儿夸张,但西方骑士的确宣称自己是基督徒,是忠心耿耿的护教者,而中国游侠无需信仰任何宗教。

以上关于社会地位和宗教约束的两大不同,导致了西方骑士与中国游侠其他的不同:

西方骑士既然形成一个社会的阶级,自然会用骑士制度限制自己的阶级成员。要成为骑士,必须具备相应的条件并遵循严格的规则。按照基督教的道德标准,他们制定了各种骑士等级制度。相反,中国游侠从不分等级,也不把侠客精神视为自己专属。无论何人,只要按照中国侠客的观念行事,事实上,他就是一位侠客。

西方骑士忠于国王或封建领主,中国游侠则仅仅把忠诚回报给知己,无论这位知己的社会地位如何。

西方骑士有保卫教堂的责任和义务,中国游侠无需对任何宗教或个人负特别的责任。

西方骑士作为贵族和基督徒,必须遵循繁琐的礼仪,稳健节制,讲究风度。中国游侠反对儒教礼节,不用为风度操心,行事风格无拘无束。

西方骑士总是表现出殷勤的爱情(早期并不如此),理想的骑士同时就是完美的情人。中国游侠则大多数对女性淡漠无情,认为迷恋女人非男子汉大丈夫所为,或是对爱情抱无所谓态度,视女人为玩物而不是敬慕的对象。

尽管有上述这些差异,但在中国游侠与西方骑士之间毕竟还是有一些共同的观念:

其一,中国游侠主要的信条是助人为乐和打抱不平,对穷困者尤其乐于提供帮助。西方骑士也要求自己主持正义,舍己忘我以保护贫者弱者。例如,索尔兹伯里的约翰(John of Salisbury)指出:骑士的义务之一是保护穷人免遭迫害。

其二,中国游侠极其重视勇气和名声,宁死也不肯丧失名誉。西方骑士也是如此。

其三,中国游侠慷慨大方,视金钱如粪土。西方骑士也很宽宏大量,认为慷慨的赠予是高尚骑士的主要美德。

其四,中国游侠强调互相信任,忠诚不渝。西方骑士也被人称道:“骑士绝不会假意承诺,言而无信。”

中国游侠与西方骑士共有的这些观念信条代表了人类共同的渴望,他们超越了空间、时间,克服了两者的差异,形成了思想的沟通。

(二)中西游侠与骑士文学作品比较

历史上中国游侠与西方骑士的异同自然会在各自的文学作品中得到反映。刘若愚对双方有关诗歌、小说和戏剧作品作了分析比较。

1.诗歌的异同

中国游侠诗歌可以与西方的两类诗歌相比:英雄诗(Heroic Poetry)和骑士诗(Chivalric Poetry)。

中国游侠诗与西方英雄诗相比较,主要有三点不同:第一,西方英雄诗一般是篇幅较长的英雄史诗,而中国游侠诗一般简短,只是对侠客生平事迹的概略介绍或是对历史上侠客的评论。第二,西方英雄诗重点描写骑士为追求名誉而实施的行动,而中国游侠诗的着重点在于侠义行为的动机,而不在于追求名誉。第三,西方英雄诗是为当众吟诵而写作的,而中国游侠诗大多是文人的案头作品。

中国游侠诗与西方骑士诗相比较,主要有两点不同:第一,西方骑士诗充满了基督教寓言,惯于用寓言来表达心声。中国游侠诗一般不用寓言,宁可含蓄地以古喻今,甚至咏史诗成为专门的门类。第二,西方骑士诗既写骑士的英雄业绩,也写他们缠绵悱恻的爱情,常常以骑士与武器、女人与爱情作为主题。斯宾塞(Spenser)即宣称:“威猛的战士和忠贞的情人将使我的诗歌更为道德。”中国游侠诗只是偶尔提及女性,但所取的是让女人唱歌陪酒的态度,决不是严肃的爱情。如李白所写年轻时的游侠生活:“蕙兰相随喧妓女”(《少年行·君不见淮南少年游侠客》),“笑入胡姬酒肆中”(《少年行·五陵少年金市东》)。我们从中看到的是携妓的轻狂举动,而不是比翼双飞的恋情。

刘若愚观察到西方骑士诗与中国游侠诗也有相同之处,例如:乔叟《坎特伯雷故事集》中所写的骑士,与曹植《白马篇》中所写的游侠十分相似。他们都为正义热战,视死如归。只不过一位是为保卫基督教信仰而战,一位是为保卫中华文明而战。又如,斯潘塞诗中的骑士意在“保护贫者的权利,驱除世间的不平和压迫”。与贾岛诗中的游侠抽出宝剑,问道:“谁有不平事?”(《剑客》)两者也有几分神似。

2.小说的异同

西方文学著作中的《罗宾汉传奇》同中国侠客小说《水浒传》在本质上极为相似,所不同的仅仅是形式而已(后者是白话小说,前者是谣曲组合)。

刘若愚指出,梁山好汉与绿林中的罗宾汉都是不受法律约束的侠客,都劫富济贫,对待敌人都心狠手辣,对待朋友和弱者都慷慨仁慈。特别有意思的是,罗宾汉这个人物,好似几个梁山好汉形象(晁盖、花荣、宋江等)的合并。罗宾汉手下的人物,特克神父与鲁智森合拍,小约翰有点像卢俊义忠心耿耿的心腹燕青。只可惜小姐玛丽安的形象与梁山好汉中的三位女将不能相当。

中国侠客小说中的飞仙剑侠小说与西方骑士传奇也有几分相同。如克雷蒂安(Ch retien de Troyes)的亚瑟王故事中的神秘仙境描写,与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中的环境描写极为相似。

中西小说中的侠客都无休止地进行一系列的冒险活动,用冒险来证明他们的“生存价值”。

西方小说中的骑士是远离平民生活的精英集团,正如埃里克·奥尔巴克(Erich Auer bach)所说:“骑士是上帝的选民,是远离于平民百姓的一个团结一致的圈内的人。”中国小说里的侠客也是普通百姓无法攀比的一群精英,他们具有不可思议的超人的能力,甚至是理想的化身。

中西侠客小说的主要不同在于对待爱情的态度。爱情常常是西方骑士所作所为的主要动力,而中国小说里的侠客一般不会自己坠入爱河,但他们常常会帮助年轻的有情人终成眷属或破镜重圆。

爱情虽然在中国侠客小说中不占主要地位,然而女侠的形象却相当突出。中国小说中坚强勇敢的女侠与西方骑士传奇中弱不禁风的小姐形成鲜明的对比。

西方与中国侠客小说的另一个重要不同是,前者很少有幽默感,后者则大量运用幽默。西方骑士温文尔雅,彬彬有礼,运用幽默不太合适。中国游侠常常不守规矩,嘲讽当道,如《济公活佛》便是显例。

中国侠客小说里面的幽默大部分是善意的,至于说到讽刺,中国则没有一部侠客小说可以与骑士小说的代表作《堂吉诃德》相比。

3.戏剧的异同

刘若愚认为,在戏剧方面,西方骑士文学看来逊色于中国。可惜的是,欧洲中世纪骑士传奇中的英雄好汉形象没有出现在戏剧舞台上。中世纪除了奇迹剧、神秘剧之外,为什么不给创立功绩的十字军骑士考虑一个合适的选题,真令人费解。

莎士比亚的剧本中虽然多次提到过一些典型的骑士及其活动,但他没有写过一部以骑士为主题的剧本。

至于伊丽莎白时代和詹姆士一世时代的复仇剧,乍一看,好像同中国的侠客戏有几分相像,因为中国戏里也有复仇之事,但实际上两者大不相同。西方的《复仇悲剧》(T he Revenger s T raged y),主要是抱家族之间的私人血仇。中国的侠客戏则往往是报他人之仇,向坏人讨还血债。即使是报私仇,中国侠客戏总是以反抗社会不公和官府压迫的形式表现出来,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里绝没有这回事。

西方戏剧文学中与中国传奇戏最为接近的也许是科尔内耶(Corneille)的《谋杀者》(Le Cid),这部戏的重点是保护名誉,确信复仇是神圣的责任。戏中主角奇米内(Chimene)发誓为父报仇,不肯与相爱的人结婚。这与京剧《十三妹》中,十三妹决定报杀父之仇,立下不结婚的誓言,情节有点相像。不过十三妹要幸运得多,因为她爱上的不是一个有杀父之仇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