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学半年后,我托隔壁的好友替我购得一辆单车。车身明黄色,只在尾座处呈显出彻底的黑色。一盏不起眼的红尾灯肆无忌惮地穿街过巷大肆招摇。这大约花掉了我一个月的工钱。
我在一家快餐店里寻了一份零工,酬劳不多,时间却相对宽裕得很。每日穿过一条植满银杏的林荫小道,再拐过街角走上十来分钟也就到了。
有了车后,我大可散漫些,不必着急赶路。夕阳落下去的时候,这条沥青路被镀上紫铜般的红,任凭行人穿梭而过,留下枯叶吱吱的碎裂声。路的尽头埋葬在城市的薄雾中,只露出大致的青灰色的轮廓。我大抵是埋着头的,只留一双被晚风吹得微红的眼眶在外面。车轮缓缓倾轧而过,速度慢因而车身摇摇晃晃,我不断调整重心。夏风带着咸湿的微凉从我耳畔游过,我尚来不及伸手触摸,它就一晃而过再无踪迹。我急踩几下踏脚,半俯着身子向前越去。
头顶上被银杏挤得狭长的天空向捉摸不定的远方蔓延,几朵孤独的行云悠然飘过。
方方闲下来的时候,会找我和她一起出去。我从不敢和她在学校里并肩齐走,宿舍里好事的朋友指不定会怎么大肆渲染。好在方方只是拉着我漫无目的地逛街,我时间宽裕,一整天都可以陪她。
穿过行人道沿着一排饰品店走着,店门外的音响不知疲倦地放着流行音乐。
学生斜挎着书包,三两个蹬着单车“噌”的一下飞快闪过。方方极其喜欢小玩意儿,虽然不贵,但许多瓷人儿放在一起也够提心吊胆的。
一场细雨过后,寒冬笼罩了小城四个多月。之后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半年后,夏天到来。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四季在我眼前如幻灯片一般转了一圈。
大二下半学期的时候,方方交了一个男朋友。我见过两次面。一米八几的个子,打得一手好球。方方说,就是看上了他投篮时的一个转身,再配合上红彤彤的夕阳简直帅呆了。我笑笑,我这个对运动免疫的人,是怎么也想象不出那场景的。
我整日泡在图书馆里,把书架上的书一本本看下去。方方有的时候会打趣我:
“要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勤奋的话,我的工作量可就大了。”
我笑笑,随手向她扬起一本小说:“我就借这本书了,麻烦了。”
方方欠下身子在桌上寻找水笔:“嗯嗯,知道了。替你记下了。”
我午觉睡醒后拿着《百年孤独》走进图书馆。透过彩色玻璃窗看到的人工湖一片湛蓝,沿岸的垂柳把枝条探进水里,顺着水波左右荡漾着。
方方见得我进来神秘地一笑:“你的孤独,就此结束了。”
我不以为然地挥挥手,顶着被枕头压瘪的头发走了进去,干燥的地板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动,如同在为我的脚步押韵。我习惯性地向往常的位置上走去,这时我才发现,那里早已坐着一个女生。
楼外的蝉鸣适时响起,刻意打破楼内的寂静。我一时愣住,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一道影子侧映在地面上,平静地躺着。太阳推开面前遮着的云,把一束束光线递进窗来,女生的头发上像有无数个光粒子在游走,光线把发丝镀得一片灿烂。
一支铅笔在她食指和中指间来回交错地摇着,长长的头发遮蔽住灯光,在书页上覆上大片的阴影。
我立了立,然后想转身离开,重新换一个座位。这时,女生突然转过头来,光线把她的脸庞均匀分开,一半塌陷在阴影里。
“我占了你的位置吗?”听得出来,语气里带着一丝的抱歉与不安。
“算不上占了位置,这本来就是谁都可以坐的。”我指了指她的对面,示意我可以坐在那里。
“真是不好意思。”她略微局促地站起身望着我。
“没关系。”我转身离去,走到她对面望着满桌的灰尘皱了皱眉。
“喏,用这个。”她把手竭力向前伸去,将两张面纸递给我。
我接过来,在桌面上细细擦拭了一番,然后坐下看书再不言语。眼角的余光中,对面的女生也埋下了头。在极长的时间里,我们彼此静默着,只余下细不可闻的呼吸声。蝉鸣被无限放大,在九月的微风里放肆地聒噪着。
在她的面前,一只奶黄色的杯子盛满开水,细长的日光灯管投下明亮的倒影。
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子又突然地消失了。我在方方的记录簿上找到了她的名字,叶小白。
快餐店的生意是从下午五点到七点半。我的工作时间也就是这样。我并不计较薪水的多少,这对于我而言并不是多么重要。庸俗一点来说,我无非想挣点零花钱,只要有收入,我就会很高兴。
老板是个谢顶的中年人,挺着鼓鼓囊囊的啤酒肚,不是很高的个子这样就更显得矮了;他是个很和气的人,无论是对客人还是对手底下的伙计。我负责清洗餐具或者干干杂务,这大约是在照顾我不至于被热菜烫伤。
我每天赶在五点之前到达,然后跑到工作间换上蓝白相间的围裙,替大妈择菜。
这时候天色渐暗,顾客三三两两地进来。头顶上有一盏垂下来的罩灯,奶黄色的光晕引了几只蛾子不住地扑撞。
方方得知后也来过几次,她大约是在右侧偏僻的座位上待上半小时。我工作结束后,就和她一起走。她租了一个房子,二十多平方米,靠近她男友的学校。看得出来,他们俩的感情很好,几句话的时间里总要提及她的男友。
“嗳,在这里习惯吗?”方方背着手,步子跨得大大的。
“还好啊。有工资,时间也很合理,怎么会不习惯?”
“那倒是,对于你,时间似乎是不成问题的,对吧?”方方迅速挑出我话里的骨头。
“呵呵,时间无非也就是循环着,我们每天不是都在重复吗?”
“你这话可是不太积极向上啊。” 我把方方送回她住的地方。这是一大片平房,已经被划入拆迁的范围,在某个不经意的地方还可以看到鲜红的“拆”字。
“我得走了,再不回去宿舍就该落锁了。”我和方方在她租的房子里聊天,墙上的钟缓缓地转了几个格。
“嗯,那抓紧回去可别耽搁了,路上小心点。”
“知道了,谢谢。”我从右侧裤兜里掏出钥匙,迎着月光落下的方向对准锁眼,咔嚓一下开了锁。
车链子微有松动,发出钝钝的声音。我跨上车和方方摇摇手,飞快地消失在夜幕里。
一只长尾鸟儿倏地腾向清辉的月光里,羽翅舒展开来尖鸣几声。
我踏着单车慢吞吞地往回骑。长袖T恤被夜风鼓足了气,长长的银杏路上落满秋日的枯叶,在我的车轮下发出撕裂的响动。眼前的路灯和下一盏路灯之间相隔得很远,且高挂在空中,淡黄色的微光只照得眼前方寸之地。如此一来,我便穿行在半明半灭中了。向远处望去,灯火通明的城市和静静流淌的北河全都偃伏在这长久的阒静中。
车子默默前行,孤独地背逆着整个嘈杂的城市。我在这时,却想起了叶小白,这个在人海里擦肩而过的人。
天空高挂的月亮逐渐显圆,缠绕纠结的晚云如雾般遮蔽夜空。渐渐地,拐角处钟鼓楼的上空陷落在隐晦不明的黑暗里。
再次遇到叶小白大概是在三个星期后的周末。那日有雨,天空灰蒙蒙的。
我沿着城市里最繁华的一条街往学校赶。暮秋天气,微有寒凉,我拽过胸前棕色夹克的衣领紧了紧。
路上行人很多,但大多步履匆匆,面对着一个既定的目的地执着地前进。整条人潮汹涌的街道上,几乎没有谁会在某个拐角驻足片刻。唯一例外的是,在路两侧的长躺椅上偶尔可见一两对情侣悠闲地说着话。我相距过远,听不清他们的言语。
只有秋风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缓慢地从他们身侧拂过。
静静的,浓实厚重的雨云覆压上来,使人透不过气。树枝拼命地摇晃,似乎预感到一场秋雨的到来,惊恐地战栗着。商店外各色各异的招牌纷纷被树叶掩映在背后,不能窥清。人们的步子更快了,也更重了。
我意识到自己没有携带雨具,重重地踩下脚踏,向前方已然清晰可见的公车站台赶去。
哗啦一声,雨水四溅而下,面颊被击打得生疼。我把车搬进站台,立在雨棚中等待雨停。这时候,身旁已经站了不少和我一样避雨的行人,他们焦急地纠着眉;或者低下头用手翻弄淋湿的头发,怨声连连……我站了一会儿,双腿酸乏得不行,便从人群中慢慢移到铁柱旁。在我侧过身来,想要从一位老人身旁转过去的时候,我看见了叶小白。
叶小白抱着几本书,身影略显寂寞地立在角落里。长而披肩的秀发在风中散乱纷飞,几缕细丝粘在脸侧纹丝不动。她安静地望着远处,上唇紧咬着下唇,眼神似乎有些茫然,只是默默地盯着面前的雨。
地面迅速湿润,几棵不知名的树上的浅黄色花瓣被这场雨打落下来,糜烂在雨水中。大片大片的叶子迅速凋落,在雨水聚起的水涡里打着旋儿,迷失了方向。
水气逼人,湿湿的雨雾劈头盖脸迎了上来,把眉毛缀上几点雨丝。叶小白显然也看到了我,她转过头看着我却不说话,应该是觉得眼熟却还不曾把我记起。
“还能记起我吗?就是那天被你‘占’了座位的那人。”我刻意在“占”字上面加重了语气。
“嗯,当然了,自然是记得的。”叶小白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朝我点点头。
之后再无只言片语。
我与她一同站着,等待雨停。
浓云慢慢散去,雨水逐渐止息。
我转过头看看叶小白,她依然保持着先前沉默的姿势。
“你回学校吗?我可以顺路载你一程。”
“不用了,我还是走回去吧。”不出我的意料,她果然拒绝了。
“没关系的,反正我也要回宿舍,”不等她开口,我接着说道,“这雨指不定什么时候又下起来,难道被雨淋着?”
“走吧。”我坐在车上,从叶小白的手里接过书放入车篮里。
叶小白坐在我的车后,双手抓着我的夹克,我似乎可以感觉到她的颤抖。我竭力使自己稳住车子,不至于摇摇晃晃。单车驶入林荫路,头顶尽是将天空遮掩得密密实实的青枝绿叶。因为落过一场雨,头顶上空会忽然抖落下铺天盖地的雨珠,把颈间的皮肤刺激得鸡皮凸起。
“你是大一的学生吗?”我胡乱寻了一个话题,想要嵌入这无休止的静默里。
“嗯,我是本地人。”
“你刚才是从家里来的吗?”
只有呼吸,只有轻轻的呼吸声,耳畔再没有别的声音了。叶小白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我不知道我说错了什么,或者她怎么了。
一滴水落在我的后背上。我感觉得到,那是火辣辣的烫,烫得我难以呼吸。
这应该不是雨水,我可以确定的是,这是眼泪。
叶小白哭了。可到底为什么我却无从知晓。
是夜,我躺在床上睡不着。一泓月光顺着铁栏杆流淌下来,窗台上朋友新送我的一盆菊花开得正盛。嫩黄的花瓣向四周均匀摊开,安静地躺在夜幕里。
我从床上爬起来,从房间里找出几张报纸垫在地上,然后慢慢坐下靠在栏杆上。
昏暗的路灯把宿舍楼镀上一层微弱的光,一点点被无处不在的黑夜吞没。
Mp3里响起的是一首钢琴曲tears。我不知道用什么来形容,只是觉得脑子里仿佛有一片雨雾存在,缓慢地飘浮着;每当我想要触摸它的时候,它又很快地避开……慢慢地,我想起叶小白的那滴眼泪,还有她红红的眼眶。
我伸手触摸,轻易地从薄雾中穿过去,手中却空空无物。
自那次后,叶小白又和我断断续续见了几次面,大多是在图书馆里。我们渐渐相熟,话也逐渐多了起来。当然,这也只是相对和她之前寥寥无几的交谈而言。
方方有的时候也会加入我和叶小白之间的聊天,彼此之间时有欢声笑语传出。
这样的时光,大约一直持续到大三。
叶小白喜欢在周末去看电影。我知道后,就经常和她一起去。
电影院处在老城区。建筑风格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模样,外面围了一圈雪松,俨然以围墙的姿势将电影院包揽其中。去的人不多,因为是在旧城,人们大多乐于去市中心的一家电影院。由此,这里也就逐渐衰落下来。
我和叶小白自西校门出去,沿着一条人工渠步行。沿途大多是有待拆迁的老屋,叶小白穿着黑色羽绒服,紧身牛仔裤。一双白色的雪地靴悄无声息地覆在地面上,听不到一点响动。我走在左侧,尽力使自己的脚步和她一致。
从铁栅门拐进去,在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手里购得两张票。因为昨天刚刚将《月光宝盒》放完,所以当天放映的是《仙履奇缘》。
由于人不多,座位也就可以随便挑,事实上并没有多少人按着票上的位置入座。
我和叶小白坐在倒数第三排靠近出口的位置,前面空落落的没有人,只有几个小孩子蹿到前面嬉笑玩耍。
俄顷,电影放映。《大话西游》我已看过不下数遍,叶小白也看过很多遍了。
周星驰夸张放肆的笑声,古怪搞笑的台词已经很难让我像当初那般把眼泪笑到溢出来。小白坐在我身旁,右手托着下颌,长发顺滑地覆在她的左脸上,使我看不大清她的表情。
“这是第几遍看了?”我转过头问她。
“嗯,记不清了,六七遍也是有的,”她把手指插进头发里揉了揉,“总之是一部很不错的片子,不过我父母是很排斥的。”
“呵呵,这样无厘头的片子的确很难接受。”我点头赞成。
“你知道我最喜欢这部电影的哪里吗?”叶小白把脸转过来微笑地看着我。
她总是这般,一如既往地淡然地笑着,像是把自己埋入一个不透光的世界里,她坚守着自己孤独的阵地,用笑容暗喻她的悲伤。而我,却始终悲伤地不知她为何悲伤。
“这我可猜不出来。”我想了想,然后说,“反正绝对不会是让人眼花缭乱头疼脑涨的灯光背景就是了。”我按了按太阳穴。
“呵呵,这是当然的了。”叶小白笑出声来,但很快被电影激烈的打斗声掩盖了。
“我猜中了前头,却猜不中这结局,”我顿了顿,不无得意地望着叶小白,“是不是这句台词?”
“嗯。”叶小白望着我,可眼睛里却完全没有我的倒影。
想到这里,我不禁一阵悲伤,叶小白恐怕一点都没有喜欢过我。
我渐渐有点瞌睡,便欠下身子把头埋在臂弯里小眯了一会儿。
叶小白的脸随着电影里的红绿灯光不断地变换着颜色,她似乎风化了一样岿然不动地坐着。只是眼珠稍稍转动,即使如此,也是死寂一般的悄无声息。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能松开呢……”
我抬起头,叶小白抱着膝盖双颊溢满泪水,整个人无力地靠在座椅上。至尊宝死死地拉着紫霞,头上的金箍愈加收紧,直至他再也拉不住紫霞的手。
耳朵里不断传来至尊宝撕心裂肺的低吼,还有身旁叶小白断断续续的抽噎。
我伸手推了推她,叶小白看着我,只是定定地看着我。
和叶小白回来后,我再没有去找过她。
快餐店生意一天不如一天,老板终日愁苦嗟叹,这样一来我的工作就显得多余起来。我也就辞了工作,老板稍做挽留也就和我结算了工资。我请方方喝了一杯咖啡,时光的石臼就这样碾到了大四。时光流逝得如此之快,让我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真的要回去了吗?”
“嗯。本来我也只是出来历练一下,没想到一下子就待了四年,再不回去就晚了。”方方把手机放在桌上,修长的手指时不时叩叩桌面,发出闷闷的响声。
“那你男朋友呢?”我这时才发现,对于方方我了解得是如此的少。
“他去上海工作了,我们就是《双城记》的男女主人公。”方方勉强地笑笑。
当初俏丽的短发如今也足以披肩了。
“嗯,那这样我也就不说多余的废话了,祝你平安,多联系。”我呼出淤塞胸腔里的一口气,整个人如同泄了气的皮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