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飞扬:第十六届新概念作文一等奖获奖者佳作A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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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离开过去(5)

原本捂着胸口大喊救命的北北一听这话,腾地就蹿到杨安面前,一把将他扯过来,二话不说上来就在杨安屁股上留下了红掌印。我和夏至对视一眼,心想,敢情你是自家的孩子自己打得,我们碰不得啊。杨安哇哇大哭,眼巴巴地望着我。我没办法,只得上去把北北拉下来。

“这里是你妈妈?”我问了一句。

“是。”夏至似乎不愿意多说,简单地应了一声。

“你妈妈死了?”北北很幼稚地问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杨安老老实实地坐在姐姐身边舔棒棒糖,眼神时不时瞥向别处,意思是我不认识这人。

“是。”夏至还是只说了一个字。

看到夏至不愿意说,我和北北也不再自讨没趣,随便扯了个话题绕过去了。

天边霞光大放,落日摇摇欲坠。厚厚的云层上面满镀了一层红紫妖娆的光,照亮了我们每个人的面庞。

安安说,后羿射日了。

回家的路上,安安记恨着北北今天的那一巴掌,就是不肯被北北牵着。于是,我就拉着安安的泥爪子。安安倒也老实,被我拉着一声不吭。就是那小眼珠子滴溜乱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是说人死了会变成星星吗?怎么夏至的妈妈就待在土堆下面?”

“北北,我怎么知道?你问我干嘛?”我摇摇安安的小臂,“对吧,安安?”

杨安也不知道听明白了没有,反正是一个劲儿地点头,配合着我气他姐姐。

夏和通常不出现在村里人的面前,偶尔路过也是淡淡地打声招呼,村里人出于礼貌也回一声。似乎夏和与村里人并没有什么交情——这是我和北北在很小的时候就发现的。

夏和喜欢钓鱼,也不纯粹是喜欢,主要是钓些鱼上来给夏至补身体。村头的那条梁河水清,里面有鲤鱼、鲫鱼、虾,偶尔运气好的时候一下午钓一桶鱼不算难事。每至入夏,村里的男人们就跑到河里游泳洗澡,嘴里经常不干不净地说些荤笑话。那时候我听不懂,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每到这时,岸上路过的女人们就会指着河里的男人们开骂。

我去过几次,但从来没下过水,奶奶说水里有妖怪,叫河妖,会把人拉下去。

我心里一怕,谁叫我也不下水了。北北似乎也被她母亲说教过,照例是不下水的。

这里面,也就只有夏至敢下水。不过看得出来夏和也是不允许夏至游泳的,所以夏至都是偷偷下水。他水性好,在水里像条游鱼。梁河水清,我和北北站在岸上替夏至看衣服时总是嚷嚷着哪里有鱼,让夏至替我们去逮。

就这样,一来二去,我们就转移阵地,由土山迁往梁河岸边了。

当时的梁河岸边长满了青青葱葱的芦竹,由上至下是浓密的叶片垂展开来。

我和夏至常常去拽芦竹,折下来当兵器使。往往不是被岸边的草汁染绿了衣裳,就是被芦竹片伤了手。

北北带着安安坐在岸边把芦竹芯的芽抽下来做成哨子吹。这种声音尖锐但不凌厉,还混着某种闷闷的声响。北北手巧,所以只有她会做这种哨子。我和安安吹起来简直就是遇神杀神遇魔屠魔。夏至吹得最好,还会变换着音调吹出各种曲子,大概就有《虫儿飞》这首吧。

夏至一吹起来,我和北北就煞有其事地咳嗽一下嗓子,整理一下其实并没有的领带。安安不会唱,就待在一边神魔乱舞,北北硬说他那是在伴舞。

这样,每天太阳刚出来的那会儿我们四个就聚在河岸唱歌,歌声时有跑调,这样一来就互相扯皮。初升的晨光打在细水翻排的水面上金光灿灿,波光粼粼。早起的雀儿在湖面上羽翼翻飞,灰褐色的翅舒展开来掠过我们的童年。记忆中,那首儿歌始终贯穿了我们四个的童年,甚至安安的一生。

如果所有的一切都停止下来,特别是时间,我想我们四个真的会成为天底下最最要好的朋友。可惜的是,该发生的发生了,谁都没有能力去阻挡时光之轮的转动。无论我,无论北北,无论夏至,无论安安。

夏和好酒。

夏至每半个月就提着酒壶去村头王五家打酒,那是自家酿的米酒,度数不高。

夏至通常会克扣下两三块钱,第二天我们四个就去买五角钱一支的棒冰。这种冷饮要用嘴使劲吮才会感觉到一丝甜意,其实就是放在冰箱里冻出来的糖水。冰块在太阳底下化得飞快,转眼间手里就只剩下一根齿印斑斑的木棍了。安安意犹未尽地舔舔木棍,北北实在受不了他这种表情:“好啦好啦,给你,喏。”

听夏至说,夏和的酒量很好,每天两大碗不算什么稀罕事。我不知道是米酒的度数低,还是夏和真是海量,总之那时候我们最佩服的就是夏和了。

夏至有一次偷偷喝掉了夏和的半瓶酒,我和北北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夏至吐吐舌头,皱着眉说,原来喝的都是水啊。

夏和后来告诉我们,打的一壶酒哪能喝上半个月啊。为了解馋,夏和就在酒里兑上水,喝一点兑一点,直到完全没有酒味才算了。

夏和抱着安安,笑着说:“喝酒啊,不过就是喝个味道,就像这做人一样,也就是活个滋味罢了。”

农忙的时候,我和北北就拉着安安去夏至家玩。夏至趴在门外的长板凳上做作业,耷拉着眼皮。夏和坐在不远处的田埂上捧着花瓷缸喝水,水从他的嘴角溢出少许挂在胡子上,阳光穿过就像是悬着金珠一般闪闪发亮。

夏和见了我和北北,笑了笑从田里走上来,把锄头倚在墙角,自己进屋去了。

少顷,夏和握着一把稍有化开的糖果伸到安安面前,示意安安接下。安安撇过头看看我,又瞅瞅北北。见我们俩都没反对,安安嘴角一扬就笑起来了,忙不迭地接过来揣进兜里,生怕夏和又把糖果收回去。夏和抚了抚安安的小脑袋,爽朗地呵呵几声——这以后,我再没能听到如此纯粹而爽朗的笑声。

“你们玩你们的。夏至,不许欺负弟弟妹妹,要让着他们,知道吗?”

“嗯,知道了,爸。”夏至掏掏耳朵,应了一声。

“嗯。”夏和扛起锄头,略微佝偻的背逆着光衍生出一道剪影。我迎着光看不大清。

安安蹲在夏至旁边,小手掰开糖纸就往嘴里塞。一只猫从屋子里蹿出,灰白相间的茸毛服服帖帖的。安安一把勾过猫,拍拍猫背,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猫猫听话,给我骑一下。”

夏至从背后举起安安,安安怕痒不停地扭动着,“走,游泳去,怎么样?”

夏至提议道。

我和北北相视沉默着,心里犹豫不决。

“走吧走吧,没事的。要不你们不下水,我一个人玩好不好?”

“嗯,好吧。”我想想只要注意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大不了只在水浅的地方玩就是了。

北北抿了一下嘴:“好,听你们的。我和安安替你们俩看衣服。”

这个夏天来临前,我们就好像水里的游鱼。透过河水仰望蓝盈盈的天空,隔着清凉凉的水抚摸干热的空气,涟漪如快乐般层层荡开。只要晴天,一切便都安好。

夏至的生日大约在每年的六月,也就是夏至。

而我和北北知道,夏至从来没有过过生日。夏和每到这时就带着夏至去北山上祭奠亡妻。从不曾间断过,年年如此。

我们在这样多愁善感的季节,期待着一场雨。夏至在这样的季节,迎接多年前的自己,送走生命里的母亲。

啪嗒啪嗒,雨叩纱窗,小小地下。

夏至说,我从不曾见过妈妈,她生我的时候就死了。

夏至之所以为夏至,不过是想留下一段怀念,写下一段记忆罢了。

汽车行驶在高速路上,疾驰而过,一路烟尘。

北北靠着车窗支颐而坐。昏暗的车厢里时有微光亮起,手机翻开,手机盖上。

夜色浓重,不见月亮。我抱着行李坐在北北身边,推开手机盖——十一点差五分。

时间不急不躁,稳步前行。不曾快如飞矢,也不曾停滞不前。一切井然有序。

手机亮起时,北北的脸在车窗上浮现出来。一双眼睛在夜里亮得异乎寻常的清澈,只是微微有些出神,似是在想些什么我不可窥见的事。北北缓缓转过头——动作像是按了慢放键一样。几秒后,手机屏幕一暗,北北的表情就像是被一下子抹去了。

“还有多久呢?”北北对我说。那更像是喃喃自语,她连眼珠都不曾转动一下。

“嗯,明天上午才能到站吧。”

“饿了吗?”我从背包里掏出一袋面包递过去。

“不觉着饿啊。只是有些不舒服,像是处在一个没有时间的空间,或者是匣子里。”北北忽地停顿了一下,似在脑袋里搜寻什么,接着又徐徐启齿,“好像被这匣子密闭着出不去。不知道它将驶往何处,将停于何方。总之就是不安。”

“这也没错。我们本身就处于世界这个大球里,我们都是一个个小小的分子。

下一秒,下一刻,我们都不知会滚往何处。巨大的惯性推着我们向前,不可停留,不可刹住。一切随波逐流,顺其自然。”

北北轻轻一笑,把面包接过去,在手里上下抛着。

“可是这样?像引力一样?我们都被这宿命吸引着,不可逃脱?”

“呵呵。”我嘿嘿一笑,不置可否。话题显然越说越跑了,我意不在此,随即缄口不言。

早晨五点半,汽车在中途停靠半晌。旅客纷纷下车活动蜷缩了一晚的肢体,抻抻脖子看天者大有人在。初阳尚未大放,但亦有端倪显现,一点嫣红默默绽放。

北北坐在车上捧着一杯冲好的奶茶,热气打着旋儿上升,黏在窗户上烘起一层薄雾。我倒在一边大打瞌睡,睡眼惺忪。

半小时后,引擎启动。

又行驶一小时后,路况急转直下愈发颠簸。我在摇摇欲坠中恍然惊醒。北北拿着手机没精打采地玩赛车,像是玩倦了一样显得心不在焉。

“你确定要见夏至吗?”

“见。为什么不见?”北北瞥过头看车窗外,一位老人赶着牛从窗边闪过:“我要他给我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我好奇地问。

“为什么要告诉你呢?”北北故作神秘地一笑。

“不信任我。”我装作很生气,衣领一扯整个人缩进衣服里装睡。

“留点悬念嘛。一本小说只看结尾多没意思。”北北推推我。

“嗯。”我闷哼一声,补个回笼觉。

天边霞光已起,透过玻璃窗射在脸上金光灿灿。我在颠簸中沉沉睡去,好不舒服。

安安死了。

当循声而来的人们把安安从水里捞上来的时候,安安已经没气了。夏至一身是水,瘫坐在岸边发愣,双眼无神地盯着湖面。夏至头上身上的水慢慢滴落下来,像是满满的颤抖。

北北妈妈赶过来抱着已经没有温度的安安,连哭都出不了声,只是在一边不停地打哆嗦。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北北的表情。她站在安安旁边,紧咬着下唇,双手指关节捏得泛白。一双失去聚焦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夏至,没有丝毫人类的气息,满是暴戾。

“你说!你到底干了什么!”北北突然冲到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夏至面前,紧紧地揪住夏至的衣领,像一头发了狂的小狮子。

夏至一动不动,河水顺着他的头发涟涟而下,像是一场泪水当头泼下。

北北哭了出来:“那是我弟弟啊,我弟弟!你知不知道!你……”北北只是不停重复着“弟弟”这两个字。

我站在不远处,目睹着一切。河边的芦竹叶哗哗响动,黄昏的光呈一道残红铺射水面,半边瑟瑟发抖碎了一片。我也实在无法接受,上午还是活蹦乱跳的安安怎么就躺那儿了,怎么就一动不动了呢?那个嚷嚷着“哥哥”的安安哪儿去了呢?

到底去了哪里呢?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北北转过头来看见我,只此一瞬,我便深深铭记了那眼神。

恨之入骨。

下午我和北北去了集镇上买书的时候,夏至来找我们去游泳。安安一见了夏至就不肯松手,硬是黏着夏至。夏至本不想带安安去河边的,但经不住安安死缠烂打,便随他去了。

夏至把衣服脱下丢在岸边,再三嘱咐安安别向前走,不要靠近水。安安听话地“嗯嗯”答应了,手里叠着纸飞机替夏至看衣服。

夏至摸摸安安的脑袋,说等他上了岸就买棒棒糖给他。安安使劲儿地点点头,咧开了嘴笑。

等到夏至上岸后才发现,安安早不见了踪影。缺了翅的纸飞机漂在水面上沉沉欲下。大朵大朵的水泡咕噜咕噜冒起,一圈圈水纹层层漫开。天空蓝得如此安静,浮云沉没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呼吸被无限地拉长,每一秒都是一个世纪的时光。

再找不到八岁的安安了,再也找不到了。从今以后。

夏至颤抖的哭声在这个下午撕心裂肺地响起。

祖母也在人群里劝慰北北的妈妈。我看着祖母,突然想起了那个关于河妖的故事。我想,安安是被河妖带走了,不会回来了。

夏和在那个晚上一直跪在北北家门口,常年弯着的背在这个满月的夜晚显得异常佝偻。清辉的月光披在夏和的发间,不知是月色过于清寒还是他过于苍老,隐约看上去竟是一头白发。我突然想起那些美好的片段,还有夏和那爽朗的笑。我想,大概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北北看着夏和一字一顿平静地说,我再也不想看到夏至了,再也不想了。

那不是平静,只是痛苦到疲惫之后的怨恨。

我在半年后随父母进了城,除了逢年过节再也不回老家。两年后,祖父母也搬进了城。从此,那个小村消失在我的眼里,却生在了我的心里。

汽车到站。北北和我下了车,车门的拉闸声异常刺耳,我皱皱眉。一车的人接踵而下,鱼贯而出,熙熙攘攘。

“走吧。”我看了眼北北。

“嗯。”北北像是下个决心,点点头把宝蓝色围巾系好。

待我们走到车站门外,一个削瘦的高个子男人靠在报亭旁左顾右盼,像是在等什么人。我一眼便认出了他——夏至。

夏至回过头,想来也是看见了我们。他起先微微一愣,片刻之后抽出一支烟点上,猛吸一口,一圈圈烟雾在橘红色的火光中缓缓上升。

“北北……”我拽住北北,冲到嘴边的话却被死死遏住,出不得口。

北北笑了笑:“我知道怎么办。”

北北向前走去,我紧跟其后。

夏至把烟扔下,用脚把烟蒂踩灭,然后深吸一口气,坦然而又无奈地挑挑眉。

“你现在后悔吗?”北北在沉默半晌后开了口。

“后悔。”

“以后呢?”

“我想这世上没有什么会比记忆更难以消磨的了。”

北北再不言语,面无表情地拉着我走开,夏至笑笑,像是知道答案后,极为轻松地朝我挥挥手转身离开。

我知道,北北放下了。所谓的“答案”只是给自己,给夏至一个释怀的借口。

从此以后,我们三个不再是朋友了。但在这之前我们依然是朋友,北北、我、夏至都再不曾怀疑。

对吧,十六岁的安安。我们从不曾离去,一直都在一起。

安安留在了夏至母亲的坟旁。七年后,患了癌症的夏和也搬了进来。

今天的北山照旧草木荒芜,照旧无人行走。

但九年前的我们,在这里留下了一段回忆,极其美好。

是什么抹杀了这些呢?不是回忆,不是时光,不是这些,不是那些。

那又是什么呢?

——河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