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北沿着街侧的路灯一个人自顾地走着。我跟在她背后并不言语,只是不着痕迹地控制着步子的大小。既不赶上去,也不落她太后。北北穿着件淡粉色的针织衫,洗得褪色至恰到好处的牛仔裤,利利索索的马尾辫用紫色头绳系起。十一月的天气不是很冷,算不得秋,划不入冬。天空是一眼万里的那种,湛蓝湛蓝的天像掉了一块儿似的。白白的云像我一般缓缓地走着,时不时顿一下,偶尔又疾步前行。
身后人流汹涌,万头攒动。
走到十字路口,红灯亮起。北北停了下来,像是发条舒展开来的玩具没了动力。
刹车声由远及近,鱼贯响起。汽车引擎的闷闷声,单车的安静不语,一律在我耳畔游掠。北北转过头,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咯咯的声音如若风吹檐铃,清清脆脆。我一下子恍惚了半晌。
“今天这是怎么了?话这么少,”北北折回到我身边,捏住我的脸,“这可不像平日的你啊。”
我还没想好怎么说,绿灯已适时闪起。我顺势牵起北北的左手,十指寻找到了各自的位置,浅浅相扣。北北紧抿着双唇,右手仿佛一下子多余了起来,竟无处安放,躺在我手里的掌心也温温热热地起了汗。我装作不知,悠然自得地打量四周。
北北扭扭捏捏地走在我身侧,或者说是被我拖着。我们装出自然的样子,故作不知地维持着此刻的姿势。心里的甜蜜如若缺了口的糖罐,碎开了冰的湖面,层层漾开。
天地仿佛一下子没了动静,我和北北蛰伏在彼此的小世界里看着同一部电影,细数着情节的动人之处。
这样过了不知多久,北北蓦地收住脚步,转过来看着我。
“后天我想回去一趟。你呢,一起吗?”
“我?呃,差不多吧,当然也要回去了。”我在心里算了算日期,差不离。
“真的啊。太好了!那一起回去吧。”北北似乎很高兴,一下子雀跃起来。
“嗯嗯。”我点了点头。
上午的太阳光不是很强烈,北北拉着我的手踮起脚,飘一般地转换着步伐,细碎致密的彤光落在我俩的身上,猛然间抬头,还会感到一阵眩晕。看见的是五彩斑斓的光,七色都有,天光树影。
和北北同校了两年才发现彼此。距离不是天涯海角,一墙之隔却也无从相遇。
那次在校庆台下,北北低着头飞快地跑去宿舍拿东西,在转弯处一下子与我撞了个满怀。肩膀处疼得我龇牙咧嘴,待我抬头看清来人时竟不敢确认。“北北”这个名字在我头脑里流转得飞快,却始终未曾出口。
北北不像我那么前怕狼后怕虎,没遮没拦地大嚷一声——“哈哈,猴儿,原来是你啊。”
我窘得无地自容,同舍的朋友起了哄,一副了然于胸“你不用解释”的表情,没几秒就散得没影儿了。后来和北北一说起这事儿,她就笑得不行。这样过了一年,再到了夏天的时候。北北就很自然地和我形影不离了。
天桥上行人不多,我和北北趴在锈迹斑驳的绿栏杆上朝下望。一辆接一辆的汽车川流而出,“嗖嗖”的呼啸,风声一遍又一遍。钢铁洪流的城市少有鸟,少有自然朴质的鸣啭,有时听见一两声鸣叫,也是笼中囚徒。虽然精致,亲切感却无从道起。喜鹊扑棱着翅膀,蹿上蹿下,毛羽乱飞,让人升起一种无名的哀伤。
我尚在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和北北说。
北北站在天桥上挥动着双手。阳光下,她臂上细细的汗毛被染成美丽的金色,青春的气息在北北身上跳跃着,荡漾出活泼的朝气。我咬咬牙,在心里下了决心。
“北北,”我把她拉下来,“跟你说件事。”
“怎么了?这么严肃干吗?呵呵。”北北不以为意,伸手轻轻拍了拍我脸颊。
“别闹别闹,正事。”我攥住北北的双手,“说了你别不高兴啊。”
“嗯嗯,怎么会呢。”北北显然还是不在意,摇了摇我的手,见没能挣脱也就任我握着了:“说吧,说吧。”
“呃,那个,我见着他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本已漫溯而上的话却被毫无征兆地搁浅,我站在那儿支支吾吾不知所云。
“什么呀,你见着谁了?”
“夏至。”
北北瞳仁里刚刚还神采飞扬的光芒如同被掐断的烛心,倏地黯淡下来,不见一丝生气,握着的北北的手微微颤抖。
夏至比我和北北大两岁,一个村子里长大的儿时伙伴。
在北北家屋后有一条砖石凹凸不平的小土道,寻常的时候人们并不走。因此路两旁的杂草长可齐腰,据说还时有蛇类出没。总而言之,那是家人三令五申不可去的地方。顺着这条土道弯弯曲曲走上十多分钟,在一个拐弯处就会出现两间砖瓦房。屋子旁长着一棵粗壮的柿子树,好认得很。每到秋天,红红的灯笼就挂满枝头,像是一簇簇火焰怒放着生命。四周是浓密遮天的庄稼,好像当时种的是玉米。在最北面隐约有一座小土山,不高,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见一条浅灰色的山棱线起起伏伏。这两间屋子给人以唐突的味道,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这一带几乎没有别的人家,由此显得突兀怪异。
——夏至就住在这里,还有他父亲夏和。
夏至的父亲夏和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为人憨厚,整天都是乐呵呵的。与别人不同,夏和虽然也好酒,但脾气好得惊人。夏和喜欢孩子,从来不会吹鼻子瞪眼,一张锋利的国字脸总是悬着笑容,一咧开嘴笑整个面庞就揪在了一起,像是一块皱巴巴的番薯。
这就是我对夏和的全部记忆了,少得可怜,可怜的记忆。
那个时候我和北北经常瞒着家人,躲开杨安,四处瞎溜达。常去的地方就是夏至家房前屋后的玉米地。玉米秸秆长到比我和北北高的时候,我们就跑到那里捉迷藏。躺在玉米地里,透过灰黄的玉米叶子窥见残破不齐的天空,想象着云朵的形状。北北爱哭,如果长时间找不到藏好的我,就会哭起来。而那时候,我就会从她身后蹦出来吓她。这一吓,她立马就不哭了,小鼻子一抽一搐地。她妈妈总说她是小可怜样儿,而北北就嚷嚷着叫我猴儿。
杨安那个时候还小,四五岁的样子,北北喜欢得不行。上三年级的北北一放学就要抱杨安。九岁的北北蹦跶过去,胖嘟嘟的手臂一下子搂住杨安,颤颤巍巍地抱着杨安往前走。这时候,杨安就扯开嗓子“哇”地哭起来。而北北妈妈就从屋子里跑出来把杨安拉过去:“小祖宗,你就不能给我省点心吗?”北北不服气地撇撇嘴,转身就给杨安一个鬼脸,杨安刚止住的哭声,又从缺口里溢了出来。
黄昏的时候,各家各户都燃起从田里收回来的秸秆。高高的烟囱吐出一圈圈乌黑的烟,盘旋缠绕着直指天幕,这就是晚饭开始的前奏。不多一会儿,人们就从田里收工回来,千家万户的板凳就在某某家的门口热闹地集合了。
这时,我和北北就坐在亮着日光灯的房间里做作业。我不喜欢这种灯,到现在也是如此。它太亮了,照尽了一切,从不给别的光留有余地。北北坐不住,往往可以听到“啪”的一下,然后北北摊开手很认真地对我说:“哥哥,有蚊子。咬人。”
作业很多,通常是我做,北北抄。而每一次被老师发现都是由我来背黑锅,颠倒黑白。长此以往,就变成我抄北北的作业了。也总是有不会的地方,我趴在桌上瞌睡连天,眼皮子都撑不开。窗外夜色朦胧,不见月。
北北这时候就会老气横秋地拍拍我的肩膀:“哎,要是夏至在就好了,他一定会的。”
那时候夏至十一岁。
认识夏至是在北北八岁那年的秋天。北北惦记上了夏至家的那棵柿子树。果子刚显红的那会儿,北北缠着我陪她去偷柿子。我说不去,北北站在那儿泪眼蒙胧的。
很久以后,北北告诉我,她是看了《还珠格格》中永琪陪小燕子偷柿子才想起来要去偷柿子的。我心想,电视剧害人啊。
我们拿骰子出来摇,说是掷到几就星期几去偷。记得那天是星期五。北北傻笑着用茶杯反扣住骰子,结果摇出了三。不行,星期三要上课,北北一口拒绝。我想也是。最后我们商议但凡摇到一至五都不算。北北说,那就星期六了,明天。我说好。
后来,我一拍脑门,苦也。骰子上总共不就六个数字吗,怎么也摇不出个七啊。
第二天一早,北北就过来拉我去了。我总觉着怪怪的,哪有人大白天偷东西的。
绕过家人,我和北北沿着那条小路向夏至家进发。途中还刻意钻过玉米地,搞得跟特务似的。北北倒是挺高兴的,一路上傻不拉叽地笑个不停。
幸好,夏至家没人,想来都到田里去干农活了。我站在柿子树下,金秋的光芒从枝叶间流淌而下。待我抬头看时,竟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暖暖的光在全身游走。我蹭蹭蹭就上了树,想摘几个就走。
北北立在树下贪得无厌,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柿子:“那个,还有那个,对对,就是这个。还有……不够不够,哎呀,你怎么那么笨啊!那个……”
我竭力地够着柿子,黄澄澄的柿子显然还不能吃,不过放上几天也就该熟了。
这时,夏至和他父亲夏和回来了。
“爸,有人偷柿子。”夏至站在树下抓住北北嚷嚷着,北北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她明白了以后,哭得花枝乱颤,小手可怜巴巴地抹眼泪。不得不说,北北很有这方面的天赋。夏至也不松手,我就站在树上不下来。现在想来,这一帧画面在心里竟定格了如此之久,把我们三人的过往紧紧地拴在了一起,不可剥落。
后来,夏和从屋里走出来拉开夏至,替北北抹鼻涕眼泪。北北瞪着乌溜圆儿的大眼睛气鼓鼓地瞅着夏至,夏至也不理她,往旁边的拖车上一蹿。我从树下慢慢爬下来,夏和呵呵地笑着,笑起来的脸虽然不太好看,但我们还是能够从他的眼睛里感受到暖暖的善意的。夏和把零落了一地的柿子一一捡起,回屋找了个袋子装起来送给我们。我和北北连谢谢都忘了说,逃也似地跑回了家。夏和在后面让我们常来玩儿。
夏至后来告诉我们,他们家一年到头吃的水果除了最廉价的苹果,就是这柿子了。
而那袋柿子,大部分都被我和北北互相扔着丢掉了。
若干年以后,我每每想起夏和那笑得皱巴巴的善意的脸,心里都疼得不行。
没有什么别的感觉,就是疼。疼到揪心。
夏至自打那时候起就成了我和北北的朋友。
等我把这些细枝末节完全回忆起来的时候,北北已经面如死灰,身子仿佛轻如薄纸,一吹就散。和煦的阳光完全盖不去北北的冷,我紧跟着北北下了石阶,坐在一棵松树下的石凳上。北北像是一块冰,被放置在阳光下曝晒,所有的惊慌失措都被无限放大。惶惶不安,如同惊弓之鸟。
良久,北北直起身,轻轻说了声:“谢谢,我没事。”
我实在放心不下:“北北,我送你回宿舍吧。”
北北笑了一下,看得出来很勉强:“我没事,陪我在这儿坐坐,好不好?”
从北北的嗓音里隐约听出了哭声,像乞求一般。我看向北北,昔日那双清澈灵动的眸子里浮上了一层深深沉沉的黑暗,深不可触。
“都过去了,不是吗?何必苦苦为难自己呢?”我略有不忍,后悔告诉北北关于夏至的事。原本以为时间的棱角早把这一切打磨得差不多了,想不到北北却一直背负着,直至现在都未曾放下。这件事对她,对夏至,对我,都实在是太残忍了些。
北北伸出手死死地抱住我的臂,仿佛想从中寻求到一丝温度。然而我所能给的,实在是少了点。在这些年里,我自身的温度也早已消磨殆尽,空空无一了。
“夏至现在怎么样了?”北北面无表情地问我,神情仿佛处于恍惚中一样。
“开了一家店自己当老板,样子没怎么变。”我把我所知道的一一说给北北听,“你要见他一面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怕触动了北北心里的禁区。
“我见他干吗?我不认识他!”北北突然歇斯底里地叫起来,尖尖的指甲掐进我的臂膀里。
北北哭了起来,泪水很快湿了我胸前的衣衫。
我只能这样抱着北北,安静地待在树荫下。脚下散落的是一层厚厚的松针,被人用扫帚堆到一起。可是风一吹,还是落了不少。都是免不了的。
北北和我就这样藏在松树荫下躲避阳光,躲避心里的阴影被光照亮,害怕被光活生生地暴露在不相干的人眼里。北北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伸手揉了揉被她掐出瘀青的我的臂:“疼吗?”
“不疼。没事儿。”我笑了笑,故意露出白白的虎牙。
“呵呵,对不起。”北北低下头,“求你件事好吗?”
“什么求不求的,说吧。”我故作大方,心里却直打怵,实在想不出北北想说什么。
“我想见夏至一面。”北北斩钉截铁地说。
我答应了,说好。
夏至上六年级那会儿我们就经常凑在一起了。
那时候,我们常常跑到夏至家北面那座山上去玩。我和北北,还有夏至,再加上当时已经六岁的杨安。
土山上光秃秃的,什么东西都不长,只是在一块较为平整的土地上种着几株松树。地上松塔可见一二。站在山上朝远处看去,可以模糊地瞅见北北家与我祖母家相毗邻的那条小路,甚至依稀可辨远处的梁河。河水沿着笔直的河床直泻而下,再往下就看不大清楚了,也太远了——不论是距离,还是在我脑海里的记忆。毕竟都太过遥远了些。
土山上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所以也玩不成捉迷藏。我们四个人就经常用松软的土块垒城堡。常常不到最后,没有耐性的北北就跑到旁边用树枝画格子跳着玩了。年纪最小的杨安更是一脚踹开土堡垒,我和夏至被尘土吹得满面狼狈。夏至和我好几次想收拾杨安但都被北北拦下了。要说山上什么声音最高,也就是杨安扯着嗓子叫“姐姐”了。
北北属于急起来六亲不认的那种,真把她惹急了才不顾你是不是她从小到大的玩伴呢,照打不误。不过话说回来,杨安才是她的亲人,正儿八经的亲弟弟。吓归吓,我和夏至还真不敢对杨安动手。
后来我和北北发现,在一个不起眼的斜坡拐弯处,居然有一座坟头。周围没有乱草,像是被人经常修整一样。这座土山大概是太过荒僻了,连鸟都不往这儿飞。
就在我们围着那墓碑研究的时候,坐在一边的夏至开了口:“那儿是我母亲。”
我们一下子就吓得四散开来,这回是杨安揪着我的衣角不放,那副楚楚动人的神情和他姐姐北北大有相像之处。我立马就动了恻隐之心,拍拍胸脯告诉杨安说哥哥不怕。杨安见我不怕,马上就趾高气扬小人得志起来,指着北北:“安安都不怕,哥哥也不怕,就姐姐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