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晴朗朗的,街头的店铺不厌其烦地放着音乐,此起彼伏。路边的两排梧桐伸出的枝丫重叠交错,遮天蔽日,投下长长的倒影。刘璇转脸向后看时,一侧的面孔塌陷在树荫里,笑容宛如被光分成了两半。几近透明的青空里尚还浮着几朵行云,无一例外地都镶着金边,懒洋洋的。初冬的寒意完全被太阳的拥抱所取代,暖橘色的阳光一时间流光溢彩。
春天要来了。杜帆心说。
等到春天真的来的时候。
“咔吱”一声铅笔头被从容折断,杜帆不无懊恼地挠挠脑袋。刘璇抿起嘴笑着不说话,顺手递了把小刀过去,转过头又在草地上支起画板。湖心时不时会漾出几条小船,木质的,几只鱼鹰就立在上面。
“哎,我十七了,”杜帆凑到刘璇面前,“你呢?”自打知道刘璇是母亲过去同事的女儿后,杜帆就不那么诚惶诚恐了。
“嗯,”刘璇用铅笔尾部的橡皮敲了敲脑袋,“十八了吧,比你大就是了。”
“成年的滋味怎么样?自由自在?”杜帆扣上棒球帽仰躺在草地上,乐滋滋地沐浴在阳光下。左腿搭在右腿上晃来荡去。
“怎么说呢,总觉得‘十八’这个字眼该是离自己很远的。起码不那么容易到达。”刘璇摸了摸手腕上的鱼形手链,闪闪发亮,“其实十七与十八之间并不是那么界限鲜明的,真正到来的那一刻反而感到失望,如同地铁必过的一个站点。
横竖不过是在年龄上添上一笔。想要年轻不容易,想要长大我想不难。这你能明白吗?”
“嗯,照你这么说我对于成年似乎也不那么期待了呢。”杜帆扯了扯帽子,让脸更多地埋在阴影里。
“还是有点期待的好,毕竟比没有强。对于未来,我们终归还是要抱着欣赏的态度去对待的,相对于它的未知。”
“倒也是。”杜帆嘴里咬着狗尾巴草含糊不清地说。
“我给你画张画?”刘璇用脚踹踹身旁的杜帆,不怀好意地笑笑。
“你?”杜帆斜睨了刘璇一眼,“别,画得跟梵高自残似的,少拿我当实验品。”
“反了你了!给我坐那儿去!给你点颜色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刘璇双眉一拧,不怒而威,“昨天张老师让我带信儿给你妈,你忘了我可没忘。”
“得得,我配合。”杜帆嘟嘟囔囔转过头寻了块阴凉的地儿坐下,金灿灿的光斑从枝叶间穿梭而下,散成一块块小点。
刘璇看着坐在台阶上一脸吃瘪的杜帆乐得不行,拿着铅笔故意磨蹭时间。
天空中的鸟儿们招呼着擦过水面,舒展开羽翅像是滑翔机一般在头顶翻转。
鸟儿立在梢头的啭鸣,树林随风的沙沙响动,湖水荡起的微漪声,万般声音一时间和谐起来,心情竟愉快得不可思议。
一小时后,杜帆直起身子捶打脖颈站在刘璇画板前的表情稍有狰狞。
“这是我?”杜帆尽可能不使自己愤怒,语气平缓不动声色。
“嗯,”刘璇很满意地回答,又添上一句,“这是你五十岁以后的样子。”
画板上一位牙齿掉光的老者对着杜帆微微地笑。
三月,草长莺飞的季节里,学校组织了一场春游。
一般来说,学校组织的活动大多没什么意思,也就是那么几个景点反复地逛。
杜帆原是不打算去的,但一看刘璇一副兴奋的样子,他觉得或许这场踏青还真会有那么点意思。索性扯上那只阿迪达斯背包一起去了。
那天阳光不错,没有多厚的云层。杜帆抬起头刚好可以看到那只红彤彤的火盘,还有湛蓝的天。一阵春风拂面而过,额前的刘海轻轻地摇了摇。
去的地点是生态园,挺无聊的。杜帆和几个好朋友租了一条船,摇到湖心上打扑克。乌青色的游船在湖面上晃晃荡荡的,碾碎了一湖的平静,皱开一层又一层的波纹。一只红褐色的鸟儿“噗噗”飞过,翅膀撑开来一个滑翔冲到天幕里去了,再寻不见。杜帆躺下去,头搁在船头望着天空发呆,他想回忆一些事情,可惜记不起来。太阳的光越来越烫了,杜帆的眼睛被灼得有点难受,他眯了眼胡思乱想着某些美好的东西。这样一来,竟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喂,喂!”刘璇站在另一只船上向杜帆招手,杜帆没听见。刘璇缩回船舱里,捻起几片橘子皮扔过去,恰好打在杜帆的眼皮子上。
“你就不能让我消停会儿啊!无聊死了,”杜帆嘀咕了几句,挑挑眉梢,“咦,你今天这身衣服倒是挺漂亮的,看起来顺眼多了。”
“那是,本小姐天生丽质。”刘璇一下子笑了起来。她今天穿了身乳黄色的连衣裙,腰间垂了一条白白的飘带,在风中摇摆着。杜帆注意到,刘璇破天荒地戴了一只蓝色蝶状的发夹,上面嵌了几粒小珠子,在日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真漂亮,杜帆咕唧了一句。
刘璇向他摆了摆手,转过身和她的同学们把船又掉了头,向那座假山划过去。
樱花像是开了,淡淡的白色小花掩映在湖光中,偶尔有溅落的花瓣浮在水面上,落英缤纷。
“小子,有出息了啊。”身后的同伴捅了捅杜帆,一脸贼兮兮的模样。“刚才没好意思打扰你们,现在坦白吧。”几张笑得不怀好意的脸孔凑到杜帆面前。
“去你的。能有什么啊,说几句话而已。”杜帆面上霎时烫了起来,涨红了整张脸。他一把推开这帮好奇的兄弟,没来由地心里一阵发堵。
真的没什么吗?
杜帆他们几个上了岸,顺着河畔的垂柳向生态园角落里的一家餐馆走去。身旁的同伴从背包里拿出相机对着远处的山林拍了几张照,杜帆望见那几条青灰色的山棱线被日光照得格外显眼,起起伏伏蜿蜒西去。
这时候,一辆单车从他们身旁驶过,男孩载着女孩慢慢穿行在柳叶翻飞的季节里,像是一对情侣。男孩子戴着一只棕色墨镜,看不清眼睛,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配上蓝白相间的针织衫,显得很干净。那双捏着刹车的手指修长白净,且剪去了指甲。女孩子半抱着男孩的腰,一头披散的酒红色长发在风中飘起,小腿上贴着的黄色丝袜显得很精神。
那一瞬间,杜帆恍惚地以为这就是幸福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杜帆他们瞒着带队的老师偷偷要了几瓶啤酒,躲在旮旯里猜拳。没想到被刘璇撞到了,刘璇也开了瓶青岛加入进去。一碟花生很快就见了底,四五个人倚在廊檐外说学校里的绯闻。那个和这个好了,这个喜欢上校草了。如此种种。
“嫂子,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帆哥的?”这样一句不和谐的话冷不防地蹿了出来,把杜帆惊出一身冷汗。
刘璇靠在石凳旁的树干上,长长的发丝款款落下遮住了脸庞,看不清表情。
只是从她精致的耳垂处可以隐约看到,她羞红了脸。这场瞎打误撞的闹剧就这样在沉默中谢了幕,杜帆在心里笑出了花,想不到刘璇也窘了。
我喜欢上她了。是吗?
窗外的雨云低压压的,使得呼吸都困难。云层很厚,不见风。刘璇把手里的题目做完,转头向后看了一眼,5∶30。似乎还有很久呢,墙上的时钟不急不躁,指针慢条斯理,井井有条。时针企图让人忘记它的存在,几乎静止,秒针则迫不及待地表现自己,分针不偏不倚居中调停。
英文老师步履匆匆,手里抱着厚厚的一沓试卷走进教室。教室里风扇的转轴声遮盖住粉笔在黑板上行云流水的唰唰声,日光灯在这渐渐暗下来的空间里愈发显得无可替代。刘璇愣愣地支颐不动,长久地观望窗外的天空。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藏匿起来。真正能够望见的也只有无边无际的灰色,还有那尚未降临的雨。
一道光闪倏地劈过,胆小的女生吓得尖叫起来。闪电过后约莫三秒,一声惊雷炸起,由此可见距离并不远。刘璇收拾好书包站在白瓷砖走廊里等待,身边的同学大多是些女生。男生早早赶在雨将落未落之时,消失在滚滚浓云里。
雨点如豆般砸向地面,一改从前的烟雨朦胧。即使撑着雨伞也能从伞柄处感受到雨点的冲击,力度的飞溅。不远处的高楼陆续点起了灯,在这昏暗如夜的黄昏里,雨云覆压过楼顶的避雷针,似排浪般涌入天际。刘璇把书包拉到前面,掏出MP4和耳机,堵在耳朵里眼望着安静的闪电。 雨势更大,似乎暂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刘璇父母出差在外,所以大概不会有人来送雨具了。刘璇稍稍有些着急,但也无济于事。
这样靠在墙壁上没多久,一只手推醒了闭目养神中的刘璇。
“怎么样?没办法了吧?”杜帆照例是一副揶揄的表情,招牌性地耸耸肩。
“要你管!狗拿耗子!”刘璇打掉杜帆搭在她肩头的手,又用左手仔细地掸了掸衣肩,示威似地向杜帆表示他的手有多脏。
“行,算你狠!”杜帆下意识地搓搓手。
“你不回家吗?这都几点了。”刘璇抬腕瞅了眼表,六点整。
“嗯,”杜帆支支吾吾,“我就一闲人,晃悠呗。喏,给你的。”
杜帆把手里藏青色的伞递过去,咧开嘴角等着刘璇说谢谢。
“那你呢?”刘璇犹豫着。
“我嘛,呵呵。”杜帆阴阳怪气地笑了两声,顺手将边上的一个高个子男生拉过来,“我和他一起回去,一个小区的。你先走,我和他去办公室听班主任训斥几下就走。”
“哦,那谢谢了。”刘璇眉开眼笑地接过伞,开心地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