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我摩擦着指尖,感受着指尖的温度却不知道在对谁说。或许……是学校,亦或曾经。
慢慢地踏着台阶,一级一级地盘旋而上,不必再在乎铃声。慢慢悠悠地走到前门,木包铁的门上钉子已悉数掉落,刚刚握住把手又轻笑一声放开,转而走向后门,猛地推开。
后门依旧是坏的,这让我窃喜,至少它给我留下了进去的路。开门的一瞬仿佛看见曾经的自己快速地把手机往袖子里塞,发现不是老师后长嘘一声和一旁空空如也的空气说着什么。
嘴角无意地微微上扬,我径直走向靠阳台的最后一排,那个曾经只属于我和我的孤独的位子。
坐下来,轻轻地翻起桌盖,指甲插入桌盖中轻轻一撬,薄薄的夹板翻了下来,上面微微褪色的字迹却令我感到无比亲切,手指拂过那凹凸不平却无比真实的字,轻轻地说:“太好了,过了两年,我们都还在。”
电脑自动启动的声音仿佛敲响了昨日的时钟,幽幽的蓝光照亮了值日生偷懒不擦的板书,无形地将时钟的指针拨了回去。
讲台上老师依旧唾沫横飞,后排的同志依旧飞流直下三千尺,诺诺依旧坐在窗边听课。
诺诺的眼角有着不易察觉的眼线,那种薄薄的朱色被眼皮遮挡了大半,延伸到眼角时又被长长的睫毛挡住,很细的眼影乍看上去好像只是一抹阴影,让人总以为她在微微低头,右眼角有一颗小小的只属于孤独者的泪痣。
我轻轻地触碰自己左眼角的痣,看着这个和我一样有着瓜子脸,留着我羡慕的齐腰的长发的诺诺。她笑起来很美,有种千金大小姐的感觉,但又让人感觉不到那种千金大小姐的傲气,只有某种说不出的安心。她时不时地从后面用双手轻轻环住我,在我后背上蹭蹭,像是猫咪。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依附在脸颊上,下半边脸埋在她略有凉意而柔软的手臂里,嘴角扬起一丝弧度,旁边的玻璃映出的我们就像默片,安静而平和。我们是那么的合适,就像人群里突兀的两个人,身上的白色和他人的墨黑格格不入。我不喜欢过多地去接近集体,早年的事早已逼着我断了和大多数人成为朋友的念想,除了诺诺外的朋友都像是傲人的玫瑰,美得让人向往,却在伸出手时被它的棘深深地刺伤,留下的伤痕随着岁月的成长化为褪不去的年轮。
那些年少轻狂早已铸成我身边的城堡,把我深深地包裹只留下一道门给诺诺。
但对于诺诺,我也只是知道一星半点。有着其他女生没有的身高,留着其他女生羡慕的长发,肌肤像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最新鲜的桃子,晶莹饱满。每一件单调的校服上都用朱砂淡淡地画出一朵一朵樱花,经常参加那些被别人羡慕的所谓的大赛,却都是交白卷而归。把别人视为生命的机会就这么白白地浪费掉。为了蔑视学校的规定,每一科的成绩都是一样的分数。有着我羡慕的全部,却又羡慕我有的一切。我们像是一对关于某个东西的镜像双子。
她让我觉得至少我还不是孤独的,也是她给我带来了第二个朋友。
只是没过几天父母就过来了,准确地说是被称为“父母”的人。抓住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新的、唯一的朋友就是一顿没源头的骂。
“看那野孩子,一点教养都没有,满头大汗地跑着,也不知道去洗个澡再来上课。”然后又看看手上的表,无情地补上一句,“明明时间还充足”。
年少轻狂的孩子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却依旧彬彬有礼地反驳:“阿姨,我们这节体育课,流点汗很正常,而且我的父母对我的教育很好。”
她特地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
“嗬。”母亲轻蔑地笑着,“教育好?教育好又怎么会成绩差。”
一句话便让她噎住了,随后母亲便找到进攻借口肆意地撕裂着她的尊严和我唯一的友谊。“你有本事,你别带坏我的孩子好不好?就算你长大了和你爸爸去开船我也不拦着……”
对母亲那与生俱来的恐惧死死地压着我的勇气,双腿被什么紧紧地抓住,不能踏出半步来为这来之不易的友谊说一句话,只有“妈……别说了”的苦苦哀求,却加重了母亲对她的愤怒。
母亲对待我的友谊就像对待刚被她从花店碍于面子买回的花朵,转瞬就毫不留情地捏碎在风里。
当母亲转过矛头来对付诺诺时,诺诺只说了一句:“有本事,让您的孩子每次每科都考一样的分数。”
母亲额头的青筋剧烈地跳着,“扑通扑通”的声音透过地面带着愤怒的波动流入在场的每个人的耳朵。树“沙沙”地抖着,尽力遮挡那灰暗的天空,穿过树叶流露出的是那叠满积云的天空和母亲暴怒的脸。
突兀地笑了笑,轻轻地再一次盖上桌盖,起身走到讲台前点点鼠标,翻到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文件夹。点开那些曾经怕被父母看见的照片,却莫名地感到悲伤。
不知道是因为病毒还是因为新生多次的还原,原本的照片已经被过度地曝光。
只留下我一个人在相片里傻傻地笑着。那些诺诺存在过的痕迹又消失了一部分。
手指毫不犹豫地右键删除,没有诺诺的曾经是不完整的!
夏日的晚风带起窗边的幕帘,隐隐约约地透着一个人的样子。“诺诺。”我噘起嘴,一顿一顿地发出声音。
“哈哈,你还是记得我的……”
低语顺着风流进我的耳朵,心里莫名的温暖,似乎找回了某种东西。
粉红色的樱花不知什么时候潜入安静的教室,雾气在花瓣上面形成一粒粒小小的水滴,恰到好处地聚在花瓣中间,送花的风无意地撩起教室的窗帘。最后一扇窗子旁,似乎坐着一个少女,穿着素白的连衣裙,无聊地摆着腿,用手小心地托住飘落的樱花,等待它被下一阵风带向更远的地方。我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天空,嘴里清晰却小心翼翼地说:“美し。”
“あなたは私の亲友だから。”曾经的她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又在同一片月光下一笔一笔地写在我的手掌上。
“あなたは私の亲友だから。”我学着她的样子在虚空中写着,清新的声音和久远的声音在这个空间里的某处,轻轻地交汇,又遁回来,传递着各自的心。
“您的孩子患有精神类疾病。”医生冰冷冷地写着那些毫无温度的字,在活生生的人面前都没有妥协让我融入集体的母亲,却在这个所谓的医生面前妥协了,并痛改前非,十分鼓励地支持我交友。
大概也是从那时起,诺诺开始一步一步地远离我。不,是被那些无意被“母亲”
引导的人拉离的。
所谓的上帝向骑士们传播着城堡的信息,领着骑士们踏向公主的城堡,那些不明真相的骑士闯入城堡,公主因为新奇和孤独很快与骑士们打成一片,无意地离开了待得很久很久的城堡。只留下另一位公主在城堡里苦苦地寻找着她的足迹,一直不停地找……我呆呆地看着空空如也的课桌,伸手抓着自己身边的空气,想要把诺诺抓回来,久而久之便麻木了,借着医生的话,母亲的话,同学间的玩闹麻木自己的心,不停地自欺欺人,“等会儿就去找诺诺,一会儿就好……诺诺会等我的”。
一直到前几日,被别人仇视着挖出旧时的经历。一个普通的“优等生”重重地扣在我头上,在那优等的定义里被加入了一些每个人都仇视的东西。那些往日里和自己无话不谈的“朋友”也像曾经的自己一样,没有勇气站出来为自己说一句话,像盘古劈开的混沌一般,不停地远离,就算想靠近,中间也站着“盘古”。
那些被我天真地认为坚不可摧的友谊,在别人说的话面前,仅仅只用了十五秒,便面目全非。不是我变了,而是在别人的心中,我变了。
我自嘲地笑着,主动地远离了那个集体,我只是一个被洗掉涂装的小丑,没人喜欢不会笑也不会逗人开心的小丑,也没人注意到小丑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