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之事总是这般机缘巧合,也可以说是冥冥中老天早就安排妥当。从林凌把江子引进门而并非是江子盯视那半瓶白酒的时刻,就已注定此刻我是坐在这里,而不是其他城市的某个地方。甚至更早,至少在江子出生的时刻,与我们有关的一切就势必朝既定的方向发展,而且,这一刻也只是中间一个稍纵即逝并不固定的点。即使我意识到这种命运,也于事无补,企图做出某种从世俗意义上可定义为良好的努力,当然也是无力而无谓的。用林凌剽窃的话来说,我们能改变的只是对事件的看法,而不是事件本身。由林凌转述给我听的有关江子遭遇我们之前的故事就完全可以佐证这一看上去颇为荒谬、迷信、悲观的但却最为真切、实在、合乎逻辑、不可动摇地主宰了人类亿万年并直至人类消失的说法。
江子三岁丧父,母亲靠给建筑包工头打临时工维系两人生活。母亲感到山穷水尽,便再嫁,继父厌烦江子的学习,他自觉能给江子一条出路,带他走出大山去卖石磨,所以江子曾多次强调继父并不是坏人。母亲顶住了压力,为让江子继续学习,她付出了和再婚前同样做临时工的代价。
事情在江子高一那年一度恶劣起来,他开始喜欢上刚毕业不久的语文老师,他喜欢听语文老师扎着马尾辫迎着从窗户透射进来的阳光满脸灿烂地朗读课文的样子,他觉得那彤红而小巧的嘴正在蹦出一个个清脆的珠玉般的音符,他喜欢语文老师挽着手在教室里转悠,他焦急不安又满心窃喜地等待她转到他身边来,翻出昨晚就准备好的问题(他怕在课堂上因为自己过度紧张而想不起来该问点什么),他尽可能地延长提问的时间,甚至不惜胡搅蛮缠或者故意刁难。他用力却若有似无地擤着鼻子,使劲嗅着年轻女性特有的芬芳气息,他最期盼语文老师头发某一天铺在肩头,那样他可以歪着头装出专心听讲的样子用脸去蹭她的柔软而富有光泽的秀发。他喜欢看着年轻的语文老师因回答不上来他稍带恶意的诘问而羞窘但娇美无比的苹果般的红脸庞。他喜欢看她歪歪斜斜的秀气字体、她的脸、眼睛、鼻子、耳朵、下巴和所有一切,当然,他也喜欢看她青春饱满的乳房和一走动就扭来摇去的屁股。
林凌曾对此事作出不经推敲的如下评价:江子是个至情至性的男子汉,从高一就看出来了。在听说这些不可靠的故事时及其之后,她是带着一种少女的稚气和中年女性的有色眼镜来看待江子了,不无刻薄地说,她那时候看着比她小七岁的肩宽膀圆至情至性的江子,衣服之下是不是也春心萌动。这完全符合弗洛伊德所构就的人类心理图景。后来她受到了一个不小打击,有一天,江子在她的一再逼问之下,若有所思地说,以他现在的审美眼光,其实语文老师并不漂亮,甚至可以说长相平庸。
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即使江子在我家里与林凌对坐一下午,畅聊许多情啊爱啊的甚至比较私密的话题,即使我与林凌因为我繁忙和因之而来的疲累两个月都没有亲热,他们也至多对坐而已,什么也不会发生。或许可以这么说,林凌在孤寂的白天是需要一个男人,这符合女人的心理,但她更需要一种在江子面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这符合林凌的心理。特别总是优先于一般起作用,这是人人差异的最根本原因。林凌绝不会因普通的情爱而肆意破坏她特别需要小心翼翼才经营起来的心理支撑。在某种意义上,施舍对于她而言远比两情相悦更重要,以我的了解,单纯的后者于她无异于失败。我稍带自以为是的理解是这样的:她时刻都有意无意地为在我这里受到的漠视寻找平衡。
江子开始用从语文老师那里学来的遣词造句法在作文里给她写情书。因为年轻,所以他的表达惟恐夸张不够,极为至情至性,语文老师也因为年轻,自然丝毫不珍惜中年女人林凌视若珍宝的至情至性,她应该是在接纳几封这样的情书作文之后,怀着自得的心情一举揭发了江子。所幸,来学校受训的并不是从未来过的继父,母亲面红耳赤地为江子遮掩了下来。江子得以苟延残喘进入高二,他心中的炽热感情仍如火如荼,只是改为每天深夜在灰白镜子的自视里、在封闭的床褥里寂寂燃烧。继父因为石磨粉尘的累积而于这年冬天肺结核病辞世,母亲也因为从搭架上跌下而骨折在床,并被邻人骂为克夫。终于,江子在春天傍晚的行为给卧躺在床的母亲深思熟虑的决定一个付诸行动的契机。每个春天的傍晚,江子都远远地跟着语文老师,他已经无法满足于夜里自己或崇高或龌龊的构想,他需要行动,即使只能是跟踪。
一个春天阴霾四起的黄昏,在一段古城墙边,前行的语文老师遭到了阻截,几个街头小流氓在抢了她的包后,并对她进行调戏,摸她的脸、胸脯和臀部。在语文老师惊惧的尖叫声中,江子斜刺里冲出,与歹徒们进行了并不殊死的搏斗。过程毫不激烈,也没有人呐喊助威,语文老师只是呆若木鸡地立在一旁。沿街巡逻的警车闻声赶来,坦白承认他一直跟踪的江子没有得到害怕(或许还有那么点符合正常逻辑推衍出的年轻女性毫不珍惜的无知的生气情绪吧)的语文老师的任何帮助性的申辩。在床上受到传唤的母亲冷若冰霜地对江子说,你退学吧。
于是,江子十七岁就只身来城市闯荡天下。21岁,他拥有了第一辆运送破烂的三轮车。25岁,他几年时间就老得不成样子的母亲须臾不曾离开地坐在了车尾。28岁,江子辗转来到我们这座城市,若干天后他进入了我们的家,在收拾完破烂之后长久而羞涩地盯着那半瓶白酒。就这样,他便与林凌遭遇了。
现在,江子说,方总,我们先连干三杯。我眯着眼睛看着这个陌生城市的陌生街道和行人,有一丝寒冷感在体内来回盘旋消散不去。我陪他干了,放下杯子说,以后别叫我方总了,不是了,我是来逃难的,这你知道。江子一愣,然后把我杯中酒加满,笑眯眯地说,逃难怎么了,谁能一帆风顺,再说那也只是个称呼。说句话你别介意,和叫阿猫阿狗差不多,我是说你知道我在叫你就行了。只有被叫的人才会对这种看似尊敬的称呼之下的莫名其妙没有根基的优越感在意着呢,我以前还被人喊成江总呢,就那回事。
我又眯起眼看着江子,大鼻子大眼睛大嘴,面容刚毅但却夹杂着儿童式的柔和,古铜色的皮肤看上去孔武有力但却放出女性肌肤般的光泽。他好像已经学会林凌式的长句了。我找他干了一杯,江子言辞中已经出现很多的“一醉方休”了。我顿顿神说,江子,我想听听你的故事。我是指从江总又变成江子的故事。
也许是从江子变成江总的时候起,林凌在我们毫无意义和必要的床榻交流之中,她开始对江子避而不谈,这个名字一度似乎都从我们之间的空气中消失了。一个女人对丈夫闭口不提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是一件很复杂很富有意味的事情,有人信誓旦旦地对我说,这从世俗意义上来说已经很危险了。但我却并不这样认为。说到底,日复一日的觥筹交错逢场作戏之间,我对人生种种孰真孰假的情绪已经看得很淡了,甚至认为它们最真实的我们自身最认可最珍视的也很虚假,很多时候都只不过是用来自我禁锢自欺欺人的把戏而已。很多关系,形式大于内容即为至善了,夫妻亦如是。而形式,是林凌最不可能超越的,她仍然不得不以一个妻子的身份对待我,在我逃难的时候会帮我联系上江子。
江子第二次是主动摁响我家门铃的,并未因于林凌的传唤。江子手捧着两包东西塞给林凌,满面通红地说(我厌恶他的满面通红,我深切地知道所有中年妇女都对喜欢脸红孔武有力的年轻男子怀有好感,这与老男人喜欢少女如出一辙),林姐,我给你捎来两包家乡的土特产。他所谓的土特产,就是他家乡的地里长出来的再普通不过的花生和红豆。而且,这是他唯一一次当我面如此称呼,此后只要我在场,他口中冒出来的只有林嫂。他还伸着手,作出一旦拒绝就往回推的架势。那时,他还太不了解中年女人林凌,林凌肯定会兴高采烈地收下,并且会依循她研究的杂七杂八的学问,出于极其复杂辩证的考虑,这次她不会回报任何东西。过一段时间,她会召唤江子来,卖掉破烂,不缓不急地闲扯几句,问问家乡、气候、风俗人情诸如此类的东西。第四次,她会在闲扯之后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送给江子一些东西,一边会挂着带有距离的笑容说,这些东西家里实在用不上了,但扔了可惜,希望江子不要嫌弃。林凌果然就是这么做的。只是我料不到林凌会送对江子来说那么重要的东西。我很欣赏这样的林凌,女人能让自己的男人出乎意料永远不是坏事。
一个酷暑的下午,我坐在宽敞无边的办公室里,看着层峦叠嶂般的云朵在天空寂寂游走,事业蒸蒸日上,被命运眷顾的我那阵子真觉得该感激什么但就是不知道该感激谁。林凌突然给我打来电话,她多年来从未给我打过电话,顶多直接通知我的秘书该去交交水电费,让司机去接接山山什么的,即使凌晨三点我还留连在酒吧,她依然不闻不问,这可能源于我对她一样的信任,我们都已经认为对方不再是个会感情冲动的动物,偏要说成是麻木也未尝不可。
林凌在电话里焦虑地说(我已经很久没看见她焦虑了),江子的母亲晕倒了,正在医院抢救室。事情是这样的:江子第四次踏进我家后,待一切破烂收拾停当,林凌送给他四瓶好酒、两条好烟和一条她给我买的却大了尺码的崭新皮鞋。她斩钉截铁地告诫江子决不能卖掉,要自己喝自己抽自己穿,并且显得即将义愤填膺地提醒江子,如果他推辞她会很反感。江子没有推辞,但又觉得突然受如此重礼不好立即走人。于是便只好坐下来没话找话地继续和林凌聊天,他们原本陌不相识没什么好聊的,语文老师已经基本聊透了,再翻出来就像“听到木乃伊一样无趣”(林凌对我刻意为打断她的话题而突然提起的话题的经常性评断),而且林凌从不对人聊自己,跟我她也只是聊些乌七八糟拾人牙慧之语。
又不能长时间聊天气和气候,于是,还只好聊聊江子。江子的现在一眼便能知个大概,其实也没什么好聊的,便只好再聊聊江子的童年和少年。这次,我没有再听到什么新鲜故事。但当时江子极具责任感地聊得很动情,林凌也极为友好同情地听得很投入,畅快处,两人相对大笑,悲凉处,两人唏嘘不已。起初,林凌还像个窥视者一样研究着江子,和她不见泰山地研究那些黄纸一样,后来,她一不小心真投入进去了。江子一开始也可能只是出于感激的应付差事,他见多识广的程度并不亚如我,知道林凌要什么,但后来他也一不小心就真投入进去了。总之,他们聊得越来越投机,所以江子就忘了被他搁置在楼道外三轮车旁水泥地上的白发也只有几根的母亲。外面温度三十七度多,水泥地上更是烤得焦蚂蚁,老人便中暑了。
应该说,林凌的电话只是前奏,她是个瞬间就可以冷静下来,寻思到最有利的办法的人。我本可以不存在,但她偏要让我出现在江子母亲的病床前。这天晚上,林凌跟我说,敬爱的伟大的方总,前两天你不是说有一些废钢材要处理吗?我建议你别再麻烦着找买家找运输公司了,全部送给江子得了,省得烦心。你是看到的了,他母亲都那样了,还天天在三轮车颠来簸去。
我想提醒林凌任何一个老人在那除非蚂蚁会飞否则必定烤焦的水泥地上静坐一个多小时都会中暑,就她林凌也会,以我看来,江子母亲很健康,中暑挂了两瓶水就好了,她骨骼粗大脸还红扑扑的,比我气色好多了。我还想问她是否与江子讨论过他母亲的神经问题,不会躲到阴凉处吗为什么那么热衷于享受太阳的普照。但我装作想都没想就同意了。我非常惧怕不同意的恶果,我招架不住那一套套陈旧腐烂的理论的轮番攻击,它会使我神经错乱,现在已不如从前,我已经无法拒绝,随着林凌书房里堆积越多,我的每一句话,无论反驳或赞同或其他毫不相干的,必然引来林凌一连串的旁征博引,她像卡壳的垃圾中转器,把废纸吃进肚里之后,突然转换器不工作了,最终拉扯出来的不可能是新鲜的还有那么一点合乎逻辑的东西。而且,我对林凌今晚直陈其意不再山路十八弯非常感激,这已经是对我的神经和睡眠最大的恩赐了。还有,我知道,她是个善良的人。
江子靠二十吨废钢材起家,在他的家乡县城开了个垃圾中转站。人们开始称呼他江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