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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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天中午,江子几乎是死乞白赖地把我架到附近一间大排档。他自带了一瓶白酒,点了几个菜,坐定后不无自责地说,方总,只能在这种地方招待你了,菜差点,环境你可能受不了,但酒可要喝好的,这酒还是我前些年攒下来的,一直没舍得喝,觉得一定有派上用场的时候,今天可不,就算是为你接风洗尘了。

我记起来,五年前,江子第一次到我家收拾破烂的时候,盯着阳台上破烂堆里的半瓶白酒半天,在一切交易停当之后,他又磨蹭着直到我催促他快走时,满脸通红地对林凌说,老板娘,那瓶白酒我能否拿走。他要拿早可以拿了,没人会提醒他怎么把破烂堆里的东西塞进麻袋中的破烂堆里,但他事后提出来了,并且他是对林凌而不是我提出来的,并且他要的是酒。或许正因为这三点,林凌给他下的初步印象是:忠厚、聪明、豪爽。

当时林凌看了江子半天又看了孤零零挺立在阳台一角的白酒一眼,江子似乎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眼光了,低下头说对不起,就要溜走(林凌对此的定义是羞涩),林凌喊住他,温柔地(林凌的温柔总掩饰不住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或许她从未想到要掩饰,她自从我发达之后一直乐意享受并精心经营这种感觉)说,那酒可不能喝,那时我拌鱼饵的,你想喝酒了?看着江子窘得不行的样子她快活地笑出声来,她还说,男人看到酒眼馋不见得是坏事。我注意到江子并非因为这种理解的话语而是因为“男人”的字眼而浑身一震,他抬起头鼓起勇气朝林凌投以感激的一瞥。

确实,诸如他之类的人,比如井下的女矿工、电器家具的搬运工、人力车夫,甚至小摊贩很多时候在众人心里、眼里都是无性别之人。在江子磨蹭着不知如何道别时(林凌一直认为道别是一种礼貌更是一门艺术,江子讲究道别的方式也无疑切合了她的审美趣味),林凌跑到储物间拿了两瓶上好白酒,直往江子怀里塞,并叮嘱他“千万不可卖了,一定要自己喝”。江子拿眼看我,我幅度很小地做了个让他收下的手势。林凌又要塞一些钱给他,这次他是坚决拒绝了。事后林凌给我分析说,你看他看中的确实是酒不是钱,那些钱可以买几十瓶那种拌鱼饵的酒了。林凌又要了江子的手机,说以后再堆积起破烂时就联系他。江子是满面感激和羞涩奇怪交织的情绪而并非千恩万谢地走的。

当天晚上,林凌没事找事跟我聊天——自我发达她甘愿做起深居简出的家庭妇女起,我已把这种漫无目的的闲扯视作一项永远完成不了但势必每天都去完成的政治任务,我几乎没有时间陪她,权当是还内疚之债。林凌说,你看,江子这人蛮老实的。我未置可否地点点头。林凌思考半天突然话锋一转说,你知道比尔·盖茨为什么捐出数百亿资产只给他儿子留下一千万和一栋别墅吗?我茫然地看着她,更多的奇怪是因为比尔·盖茨为什么会突然进入了我们除掉消磨林凌的时间之外别无意义的闲扯之中。林凌戏谑地笑着说,我在中国可还没看到这样的人,我敢断言中国以后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人物,因为中国人没有信仰。我眯眼看她半天说,你怎么这么肯定。

林凌几乎是春光满面地说,在你天天像虾子一样伸长所有的肢体忙碌工作恨不得乘飞机在几个饭局间来回穿梭的时候,你可不要以为你老婆大人我成天价地只会做饭拖地熨衣,我每天都在看书学习研究,多学一定没错,说不定某天世界就翻了个,轮到你老婆我出外挣钱来养活你们爷俩了。我无话可说,也不想置辩,便象征性地略表赞许地点点头。林凌很满足地打了呵欠接着说,原因很简单,中国人缺少信仰,世界上没有信仰的人百分之八十都生活在中国,破四旧本不是坏事,但把什么都破除了,以前不是还抵制拜金主义么,现在人除掉钱之外还认得什么。一辈子恨不得当几辈子活,所以得多结婚,多买房子,多养儿子。前些天楼下的王大爷又丢电瓶车了,他还跟我嘀咕,说真怀念毛主席时代,那时可是夜不闭户。现在各种各样的犯罪率都那么高,是因为社会变得高度敏感,人心却变麻木了。

我最厌烦林凌这种打娘胎里带来的不着正题七零八乱的闲谈方式。她确实喜欢看书,而且品味不低,但都只是兴之所致地浮光掠影,把漂亮的精义囫囵吞下去再随意篡改着讲给我听企图教育我。她从不会记住发表高人一等的微言见义之说之人的名字,但她又特别愿意张冠李戴,而且她经常只看见转折句的前半句并心甘情愿地把那当作著作者的真知灼见就没有任何语境地加以阐发,更要命的是她对所有她喜欢不喜欢的,甚至赞成或不赞成的都一概无所谓地接受,所以经常是,她说出某个学者的观点我不同意但因识见有限找不出很好的反对理由,而第二天夜里例行公事的闲扯时,她就毫无知觉地引用另一作者的精妙言论将其反驳了,可笑又可恨的是,第三天夜里我引用另一作者的话作论据,又被她十分坚持地引用第三个作者的话给驳斥了。有时候,我看着她不停晃动的小脑袋,真担心有一天那里被这么多互相矛盾的知识纠结、倾轧、对抗成了一团浆糊。万分幸运的是,在现实生活中,林凌是个再实际不过的人,善于持家理财,并十分会嘘寒问暖。所以说,女博士或女哲学家并不是怪物,她们只是当人们以平庸的眼光去看待她们的学问时毫无办法地成了怪物,她们一不小心也会成为好妻子和好母亲。

我曾建议林凌再去上大学,系统地学一门课程,并按照她的想法做一些研究,社会学、心理学、宗教学、哲学甚至政治学都可以,但林凌是那么理所当然地拒绝了,她十分认真而义正词严地说,她的兴趣太广泛,没有一位老师教得了她。确实太可怕了,有一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总感觉有许多从未见过的蛇虫似的笔画在我身上爬,因为林凌当天夜里突然对我说,她今天看王小波的小说《我的阴阳两界》,突然对李先生研究的西夏文感到无比浓厚的兴趣,她决定广罗资料着力研究之。我愣了半天一种恐惧不由自主地从心底升腾上来,最后我决定还是幽默一下,建议说,你去拜季羡林老先生为师学梵文吧。可惜,季老先生也与世长辞了。

如果有人能有幸进入林凌的书房,一定会认为她是亘古未有的博学大师,是愤世嫉俗却又不甘于退隐的还魂的古代才女。她很聪明地动用我的关系和金钱搞来一批又一批捆扎的似乎几千年未曾拆封的黄色故纸,上面密密麻麻的竖排字像一只只会动的木乃伊似的蚂蚁,蚕食得人眼睛和脑袋一起肿胀。幸好,只有一种情况下她才让我进入书房,也是她于我唯一的目的甚至有次被我诟病为她像个老巫婆一样翻阅这堆废纸唯一的目的——我有次被她辩诘得实在哑口无言时曾攻击她研究这堆狗屁其实不过是为了让我承认她的价值。她并没有反对,还装出笑意吟吟的样子。当我意犹未尽地又说,这就是女人,哪怕是个女哲学博士后,其实那堆废纸和女人一样没有价值。她却真的生气了——那就是:炫耀。还比较令人欣慰的是,除书房之外的二十三十多平米的各个角落,窗明几净,地板甚至一尘不染。金鱼每天都在鱼缸里活蹦乱跳,各式盆景每天都茁壮成长,家里的饭菜每天都花样翻新香甜可口甚至令人垂涎欲滴——虽然她很少有幸得到我的品尝,从来不曾浸染上故纸堆里的陈腐味,而林凌,也每天都还像个光彩照人的半老徐娘。

总之,我不仅厌烦了林凌这种七扯八拉从无定见很不着调的交流方式,甚至害怕了,所以现在我作出极不耐烦的样子问,你想说什么就赶快说吧。说完我就靠在床上做出我出于尊重才让她说她一说完我会不置一词立即抱头睡觉的架势来。林凌却很不合时宜地像个小才女一样嘟囔起半边嘴来,高亢地说,我说了你也不懂,《新约》懂吗?我现在正研究这个。《新约》有四条最基本的教义,赎罪和帮助他人赎罪就是其中一条。所有的富人都是有罪的,但有了钱才可以赎罪,这就是比尔·盖茨赚钱的目的(比尔·盖茨赚钱的目的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自己知不知道还说不定呢),也是他捐给慈善基金的目的(此同前括号所述)。把钱捐给别人了,别人就可以发展经济事业了,又可以再捐给其他人了。这样,如此循环,所有人就都和比尔·盖茨一起进天堂了(这样,天堂岂不人满为患了,又变得和人间一样了)。我真想提醒她,比尔·盖茨还活得活蹦乱跳呢。

天堂你知道吗?林凌问我,我显然和她一样不知道天堂的样子,但她看上去了如指掌的模样却仿佛她就是天堂的首席建筑师。我正想问问她天堂是什么样子的时候,她又转变话题了,她质问我,你知道为什么希特勒几万军队屠杀波兰50万犹太人的时候,犹太人不反抗,因为他们想进天堂——被屠杀的犹太人告诉她的?你知道最后只剩下6万的犹太人时,他们却又为什么反抗了。因为他们那时不想进天堂了,他们面对如此血腥屠宰已经不信任上帝了,不认为还有天堂了。

我装出极度惊愕的样子问,原来,你还是一历史学家?她受用无比地摆摆手说,我是从电影《钢琴师》里得出的结论。哦,这个伟大的、疯狂的、没有信仰的视天堂如臆想的女人。

我又毫不在意地重复,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这种态度对她最管用,她虽然一天绝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独处,但非常惧怕别人的不在乎。她怕我突然真的睡着了,就赶紧抛出她的结论。她毫无逻辑地旁征博引地胡扯一通,想说的话不过是这样的:人要在自己有能力的时候多行善事,哪怕是小恩小惠,哪怕不是仅仅为做善事而做善事,是出于报应的实际想法积点阴德并不纯粹,哪怕是想获取回报是预先打下伏笔想在自己落难的时候那人也能帮自己一把,但多行善事绝对不坏的。我嘲讽她,你那是善事?说不定他今晚像个饿狼一样把两瓶酒都干掉了醉疯了跑到大街上抢劫强奸杀人灭口呢,你看得出来,他很穷而且没有女人。这次,林凌沉思了半天,兀自点着头很认真地说,是善事,所谓善事,就是急人之所急,他需要的是酒不是钱,其他的谁也管不了,只能靠他自己和上帝了。我故意说,你说了这么多,我明白了,我告诉你,对那两瓶好酒我一点都不在乎,那对我就和你拌鱼饵的劣质酒一样廉价。林凌没有反驳,还陷在她玄虚的苦思冥想之中。

这天晚上,在林凌饱满而惬意的呼噜声中,我辗转反侧,觉得她的话有几分道理。不管这个世界已经如何拜金,对穷人已经多么漠视甚至敌视,对我,对我们,行善永远是德行是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和明天天空依然会亮一样应该被牢牢记住并永远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