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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陈家院子的狗又叫起来。山村里,狗随时会叫,一点儿也不稀奇的,但叫得这么凶暴,这么不近情理,就有些异样了。不过话说回来,在这深更半夜,别的人都在睡梦中,即或被狗吵醒,也像被风声雨声吵醒,并不以为意。只有陈大强听得那么入心入骨。他想出门察看究竟,可等他拖着一条残腿,摸过黑沉沉的院坝,该发生的事已经发生,或者那可恶的强盗听到动静就一溜烟跑掉,他啥也逮不着。

强盗是沟那边的,陈大强早就看出来了。

他半夜里出动,不是偷东西,是偷人——偷陈大强的幺儿媳妇!

陈大强有两个儿子,老大陈路,老幺陈文。陈路四年前就去了广东,两口子一同去的,走之前把钥匙交给了兄弟,叫陈文过那么十天半月,去他家生把火,熏熏蚊虫。兄弟俩都住在陈家院子,陈路在院北,陈文在院南,相距不过七八丈远。后来陈文也出了门,他单飞去了浙江,他本来也想把老婆汪小慧带在身边,但儿子刚满七岁,父亲又一直跟他住,汪小慧只得留下来。过后不久,汪小慧干脆在自家屋里做饭,去哥哥屋里煮猪食,晚上也独自歇在那院北的虚楼上;反正儿子丁丁从小就跟爷爷睡,分明睡得出气打鼾的也抱不开。虚楼上清静得很,别说人,鬼也不会去打搅。

陈家院子的人本来就少,以前有五户,而今大半都空了。其中一户举家去了新疆,另一个孤老太婆,腿脚都很强健的,可八十岁生日那天,她却莫名其妙地赖床不起,绝食了!全村人都给她送来好吃好喝,围在床边劝她,她嘻嘻哈哈地跟人说笑,就是滴水不进,五天后终于断了那口气。也就是说,加陈路在内,已有三家人要么离开了世代祖居的村落,要么归于黄泉。

眼下,只有陈大强和邻居陈阿顺夫妇,汪小慧跟那强盗鼓捣出再大的动静,也没人听见。

昨天下午,陈大强就发现事情不对头。

丁丁刚放学回来,沟那边的张金贵便提着弯刀,去村西的林子里砍柴。他去村西要从陈家院子过。到陈大强的屋檐下,他咳了一声,咳得很干。那时候,陈大强正坐在八仙桌旁收拾散开的鞋带,听到声音,朝外面望,张金贵也正朝他家里望。他还给张金贵笑了一下,他以为,张金贵是用那声咳招呼丁丁呢。丁丁幼时闹病,要拜个手艺人做保爹,而今的乡里,穿的用的,玩的耍的,都去镇上买,哪找什么手艺人?只有杀猪匠还勉强够格了。张金贵就是个杀猪匠。每年进入腊月,他那个沾满猪血的花篮就没落过地,花篮壁上,别着夺命刀、砍刀、剔骨刀;有时他也帮人杀狗,反正杀剥的那一套手续,狗跟猪是差不多的。张金贵无儿无女,因此对干儿很疼惜,有了好吃的给他吃,上山干活,只要干儿在家,也总是把他拴在屁股后面。

陈大强就以为张金贵要带丁丁上山去,朝张金贵笑一下过后,问汪小慧:丁丁呢?

汪小慧在火堂边拿竹筒吹火,听公公问话,把嘴取开,说,没见他的影子,是不是在铺里睡呀?

陈大强把鞋带系上,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进了里屋。

不见丁丁。

待他出来,却也不见了张金贵和汪小慧。

他没多想,只是觉得应该给张金贵一个交代,才到了院坝。

结果他看见,那两人猫进了屋后的竹林。瓦房低矮,目光越过屋脊,正好望见竹林。春天里,新叶替旧叶,竹林绿得发翠,在一片葱绿里,隐着两颗头,贴得很近。看样子,他们像在说话,却听不见声音。有什么话需要藏到那里去说,还说得那样小声?

陈大强有些疑惑,但照样没去多想。

他怎么可能多想呢,要不是夜里听见狗叫的话!

狗是阿顺家养的,但那名叫黑儿的畜生,很不顾家,周年四季,唤它吃饭它才回来,别的时间,不是满山乱窜,就是卧在陈路的虚楼底下,睡大觉,做狗梦。它像是陈路家的狗。它的叫声正是从虚楼底下传来,锐利而狂暴。这证明它遇到了切齿痛恨的人。村里的狗,只对张金贵才恨得这么毒。物伤其类,张金贵杀狗的时候,群狗虽都逃到远山躲起来,但从张金贵身上,它们嗅到了同类的血腥,那些曾经鲜活的、跟自己发生过爱情或争斗的生命,而今只剩一丝枯萎的气息……不管是大狗小狗、公狗母狗,都成了张金贵的仇人,见到他就龇牙咧嘴地狂吠。张金贵也想过很多办法,比如朝它们扔骨头,讨它们的欢心,但狗不理这一套,狗对同类的伤痛和对自身命运的担忧,都超过他的想象。

没有人看见这时候张金贵出动了,但黑儿的叫声指出了他的名字。

前有大约两个月时间,黑儿就隔三差五的这么叫,也把陈大强吵醒过,但那时候的他,跟别人一样,听到狗叫,就像听到风声雨声。——今夜可不同!

他再也睡不着,坐起来,裹上烟抽,丝丝缕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听得窗子发白,除睡在旁边的孙儿咂嘴,啥也没听见。

他知道听不见。张金贵找汪小慧,去来都不可能通过院坝,而是从陈路的虚楼上下。虚楼底下是茅坑和猪圈,一坡石梯直通后门。既然是约好的,汪小慧必定提早把门留着,张金贵门都不用敲。

他连狗叫声也没再听见。想必,张金贵离去之前,汪小慧事先下楼把黑儿赶开了。

清早起来,陈大强首先就看汪小慧的眼睛。

那眼里牵丝结网,窜满红筋。

眼里有红筋,是没睡好,但不能就此认定她夜里偷人。

正是活路淹了脖子的时节,单是犁春水田,就要把肥的拖瘦,瘦的拖垮。山里人把犁春水田叫打老荒,一个老字,一个荒字,道出了它的难处和苦处,世世代代的,这活都是男人在干,自从青壮男人打工去了,自然就撂给了女人。汪小慧昨天在田里忙了大半天,头上都溅满泥浆,回家来,脸也没洗一把,又扛着锄头去办辣椒地,天黑透了才进屋,做了饭,潦潦草草地扒拉几口,又拿着电筒,去收拾从大堰上接下来的水管,然后是推小磨,给丁丁缝补书包,做完这些,才去了哥哥屋里。

但她还不能立即睡下,为不耽搁第二天的活,得把猪草宰碎,倒进锅里煮熟。

她几乎每天都是这样过的,待躺上床,鸡就第二遍打鸣了。

陈大强见儿媳像男人那样下苦力,就觉得自己以这样的方式活着,简直是罪过。尽管年近八旬,可要不是三年前跌断了左胯骨,他还能使牛犁田——现在却成了废人了!他尽量去做些事,比如喂猪、做饭。他家的猪圈在院东的偏厦里,从大儿子家舀上猪食,走过院坝和巷道,曲曲折折的,有好几十米,他只能单腿搭力,每走几步,就把桶往地上一放,又不能轻轻缓缓地放,而是砰地一声筑下去。于是,在那几十米的路上,就响起滋滋——砰!滋滋——砰!篾条箍的木桶经不住折腾,终于卸了底,卸得哗啦一声。做饭时,把吊罐从竹架上取下来,挂上火堂的搭钩,他依然不能一口气完成,依然要“砰”来“砰”去的好几回,这声音像西瓜刀,把那个服役多年的铁罐剖成了八瓣。

不是叫你歇着的吗?汪小慧说,你偏要多事!

说着说着,汪小慧就哭起来了。

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像肚子里埋着抖搂不尽的委屈。

陈大强也很委屈:我还不是为减轻你的负担……他这样想,却没说出来。自从儿子走了,虽然日子在一天天地往下过,可他越来越捉摸不透儿媳的心思,更理解不了儿媳何以因为一点小事儿就委屈成这样。他觉得犯不着。就算他好心办了错事,也没错得那样不堪,值得你肩膀一抽一抽地哭。

从那以后,陈大强再不敢喂猪,更不敢做饭。

猪食桶坏了再箍上就是,铁罐却是要花钱买的。

还能干啥呢?他总得干点儿啥!

扫地吧,扫地总可以。他一手压在断腿的膝盖处,一手扶扫把,把屋子的旮旮旯旯都扫过一遍,歇一阵,又扫。一天下来,他要扫十数遍。

只是饿得慌。不能做饭,就意味着,什么时间能填肚子,不由他说了算。而汪小慧作为一个女人,却侍弄了三口人的田地,平日里也顾活不顾人,何况农忙季节。常常是,她清早起来,给儿子端出一碗冷饭,让他吃了上学,儿子刚把碗端上手,她已风风火火下地去了。这一去就要晌午才回来,有时甚至过了中午,个别时候要到下午两三点才回来。陈大强饿得舌根冒酸,胃壁发痛,然而,人家在坡地上盘土巴,喘粗气,都没吵饿,你一个吃闲饭的,怎么好意思把一个饿字说出口。

想到吃闲饭,陈大强的两只手搓来搓去,像要把冰浸浸的掌心搓热。他这一生,哪时哪刻吃过闲饭!刚满十岁就离开父母,去镇上的酒店当伙计,夜里,瞌睡把眼皮吊得跟橡皮筋似的,只要有客人,就得侍候;好在老板待人不错,教他习些字,记些赊账,可这也无形中加重了负担。土改那年,他回家分了田地,他在田地上没日没夜地抠力气,想的是挣一个家,正说家有了,儿女也有了,妻子却生场怪病,死了!妻子死的时候才四十出头,老大陈路不满十五岁,两个女儿,一个九岁,一个七岁,小儿子陈文只有一岁半。陈大强手里握着的是一包针,要把这包针变成人,他只有不把自己当人。那时候,他流出的汗水也是沸腾的。后来,儿女都大了,各走各的路了,他也并没轻松。难怪跌断腿后,邻居两口子安慰他,说大强爹,老天爷怜悯你这辈子过得太苦,要让你老来享享清闲呢。

清闲倒清闲了,却成了废人,成了吃闲饭的人。

分明那么饿,他却绝不在儿媳端碗之前端碗,端上碗,也吃得慢慢吞吞,像吃快了,就对不住辛苦操劳的儿媳;分明还想再吃,却丢了筷子。他丢筷子的时候,汪小慧没问过一声:爸,你不吃了?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是太劳乏了,顾不到这些了,陈大强想。陈大强还想,她不让我干活,是怕逗外人谈论,说公公的腿都成了那样,你还忍心给他添累。这样的话传出去,她就成了不孝的儿媳。现在的媳妇越来越难做,跟丈夫一同外出还好,要是留守在家,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庄稼,自个儿简直没处容身。

有了这些想头,陈大强就一点也不跟儿媳计较。

然而,要是她在夜里不好生睡觉,而是黑灯瞎火地偷人呢?

清早起来眼带红筋,不能证明她偷了人,更不能证明她没偷人。

一男一女,只要对方没点头,谁也偷不走谁。这道理陈大强懂。正因为懂,他才觉得,不管是汪小慧偷张金贵,还是反过来,汪小慧都是一个亏。张金贵比她年长十七岁,今年就满四十九了,头发都花白了,发根又粗又硬,像寸长的银钉,把一颗圆葫芦钉得密不透风。身高不是距离,年龄不是问题——这是陈大强的大孙子,也就是陈路的儿子陈江华说的。那不成材的东西,今年春节带回一个说普通话的女友,比他高出大半个头,村里人笑话他,他摸了摸自己引以为傲的连鬓胡,嬉皮笑脸地说了那句话。就算那句话说得对,汪小慧也该听听张家的家声,看看张金贵的成色。

张家历来被人嫌弃的。这有两个原因,一怪张金贵的母亲王氏,二怪多年罩在屋顶上的穷气。

不过,穷也是因为王氏。那些年谁不穷?别的人家,富有富安排,穷有穷安排,王氏是穷日子富安排。她小时候在地主家当使女,虽是下人,却也能在残汤剩水里粘到油荤,后来地主被打倒,王氏跟东家一起,深切感受着命运的落差,东家可能早就认了命的,而她却抱住一个死理不丢:粮食不仅用来活命,还可用来饱口福。大集体那阵,谷物分到手,她立即指挥儿女,又是推又是碾,煮煎蒸炒,花样使尽,成日里吃得嘴皮放光,结果不到春节,仓就见底了,一只老鼠也养不活。她又支使丈夫,挎着个尖底圆口的背篼,不分天晴落雨地满山里转,看能不能去哪家借到一斤半两。那些年头,那个驼背男人垂头撅股四处借粮的情景,跟山里的花开花落一样,谁见了也不会在意,更不会诧异。

张金贵的五个姐姐,陆陆续续都嫁了人,可他跟弟弟却找不到婆娘。村里一同长大的伙计,娃娃把母亲的乳房吸空了,奶头掬黑了,兄弟俩的婆娘还不知在谁家养着。后来,弟弟春生结了个过婚嫂,那女人带着跟前夫生的三岁女儿,嫁给了张家老二,老二的娃娃又把母亲重新发胀的乳房吸空了,张金贵依然是光棍一条。他想女人。他跟兄弟隔着壁儿睡,兄弟两口子夜里干的好事,他看不见,听得见。弟媳妇怎么那么会叫哇,虽是压抑着的,起承转合却一样不少,有时憋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眼看就要出人命的样子,可次日清早起来,她却是生机勃勃,且比往天更加水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