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历史里的拉美西斯,与之前她所认识的极为相似。惊为天人的面孔,无可挑剔的身材,低沉淡漠的声音,多疑、果断,却缜密。唯一的差别是,这个历史里的他,对她没有半分情意。从他身上,她总能感到那种彻骨的冷漠——那种毫不在意,将她当做无机存在的漠然,一次次地粉碎她的希望,将她的心打击得千疮百孔,直至不得不强迫自己放弃。
直到这次在代尔麦地那的重逢,返回宫殿之后,她感觉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或者是,她以为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但是每当她以为他开始在意她时,他就好像要证明他对自己毫无意思一般,利用她,掌控着她。他的理智与计划让她厌恶,也让她憎恶自己。
憎恶自己的不舍,每次见到他时的紧张,和难以压抑的心情。
艾薇仰起头,装作很不在意地拂拂头发,其实却在躲避着他琥珀色的眼睛,“待着很无聊啊,所以出来转转。我这就回去了。”
她说完就要侧身离开,却突然被他反手扣住。
巨大的力气禁锢住她纤细的手腕,她吃不住疼,不由皱起眉来,“你干什么?”
他就好像没有听到一样,将她又拉近了一点,“不要让我重复第二次,你去了哪里?”
“都说了,我出去转转……”艾薇有些急躁,希望尽快脱身,就在这一刻,她的脸颊骤然被捧了起来,来不及惊慌,两片嘴唇已经重重地落了下来。
炙热的、仿佛掠夺一切的吻。他霸道地挑开她的唇,舌强硬地探入她的口中与她交缠在一起。他棕色的长发从脸颊两侧垂下,与她金色的短发溶在一起。他紧紧地扣着她的颊侧,仿佛要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一般。他们的身体离得那么近,他们吻在一起。
无数思绪在脑海中猛地凝集,然后在下一秒骤然破碎,眼前仅剩一片空白。猛烈的情绪冲破心脏,支配她的四肢五脏。理智无法负荷这过分激烈的情绪,她茫然不知所措,只能仰着脸,无助地接受他的侵略。
他身上的味道熟悉而近在手边,皮肤接触的温度比任何一次梦境都要真实。有一刹,她有了这样的幻觉——她仿佛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当年一点都不愿意离开他的,肆意享受他宠爱的小女孩。因为这一刹的幻觉,一直反抗的动作就如此停止了。她的顺从让他起初有些迷茫,但只过了一秒,他便如同受到鼓励,更加热烈地吻她。就在这一刻,泪水再也忍不住地流了下来,滑过她的脸庞,又落到他的手上,再顺着他宽大的手背向地面滑落。
而就在这刻,他突然狠狠地咬在了她的嘴唇上。
“疼——”她低低叫着,用力地推开了他。唇畔泛起的血腥味道打断了刚才美好得宛若虚假的场面,她双眼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人。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伸手摸向自己的嘴,精致的嘴唇被粗暴地咬破了,鲜血沿着嘴角流下来,染红了她的手指,也浸赤了他的唇。
他冷笑,“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嘲讽的语句让她一凛,紧接着,她好像突然认出了眼前的人。
幻觉啪的一声如肥皂泡般破碎。现实里将他与记忆里的人混淆带来的失望,甚至大于梦醒时候的悲伤。艾薇抬起手,狠狠地擦了擦自己的嘴唇,“是谁又怎样?你让我回去。”
话未说完,肩膀已经被扣住,巨大的力量让她不得不抬起头来,法老的双眼里泛起隐隐的寒意,“你透过我,究竟在看着谁呢?”
巨大的月亮缓缓升起,淡金的光芒将他晕染成一尊仿佛虚假的塑像。
千年后,他就是这样冷冰冰地立在那里,不能哭、不会笑,连这样的质问都不可以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就算他忘记了自己,就算她未曾在他生命里存在过,她只要他活着。
但是他却问出了,千年后另一个复制品曾经问过的问题。
他已经不是自己曾经放弃一切挽救的人了吗?
她将头侧到一边去,沉默了许久。终于,她慢慢地说:“我看着你,我一直看着你,为什么你总是不信。”
虚弱的声音似乎印证了她内心的不安与脆弱。他嘴唇的弧度变得更加讽刺,好像她说了一个拙劣的谎言,不堪得令人耻笑。他突然扶住她的肩膀,修长的手指滑过她的锁骨,缓缓地挑开她胸口的带子。
“证明给我看啊。”
月光如水般倾泻在他们身上。
不远处宫殿的灯火被周围层叠的植物遮挡了起来。耳边似乎隐隐听到士兵交接班的声音。
在另一个如同虚幻的时空里。她承诺他,不离开他,然后又撕毁了这样的誓言。
他疯狂地看着她,绝望地从她身上寻求证明,她爱他的证明,不惜带给她无尽的伤害。
他说:“证明给我看啊。”
他宫殿的门沉重地关上,室内的灯火未曾燃起。
他吻上她洁白的颈子,抚过她纤细的后背,将她几乎半赤裸的身体揽进自己的怀里。白天日晒的余热已经散去,背脊接触床榻的时候传来心颤的冰冷,她微微地颤抖,但是身体仿佛被意念紧锁,身体因记忆掀起无尽的波澜,内心激烈的情感波动几乎要将她扯成碎片。她无法动弹,只能僵硬地接受他一切疯狂的举动。而他却突然停止了动作,琥珀色的眼睛里染满深沉的颜色,宛若暴风雨前的大海。无尽的寂静下,是可以将人吞噬的巨大潮汐。
“你想说什么?”
他垂下眼睛的时候,睫毛显得更加细长。月光从窗外的缝隙落下来,映出他睫毛一片黑色的影,落在他的眼睛上。他轻轻地抚过她的嘴唇,没有擦干的血迹蹭到了他的手指上,染出几片淡淡的粉红。那一刻,他的眼睛暗了一下,随即动作就变得温柔了起来。他吻着她的脸颊,爱怜地、小心地,将手插入她的头发,看着她金色的发丝柔顺地流过自己的指尖。
宛若流水,却极端真实。
“在我的身边。”他将自己的头放低,亲吻她的耳廓、颈子、锁骨、胸口——她紧张地缩起身体,他温柔地覆合她的双眼,忽略她眼角溢出的潮湿。她身体的温度与柔软的触感夺走了他最后的克制与理智。
在进行到最后一步之前,她仿佛大梦初醒的病人,好像被从极地之海中打捞出来一般,剧烈地颤抖着,用尽全力抗拒着他的身体,“你,你不能这样对我。”
他顿了一下,然后说:“我要娶你。”
“不行,我不想和你做这样的事情,你根本……我们根本没有这样的感情。我不想,不想和不喜欢……”
本想说,“不想和不喜欢我的你这样。”或者,“如果你对我有点感情,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等你喜欢上我。”
但是拉美西斯再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所有的声音在他强硬的举动后戛然而止,身体仿佛要被撕裂一般,她骤然睁大眼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随即如同梦魇般袭来的是狂风骤雨一般剧烈的摇曳。古代埃及的床榻坚硬而冰冷,身体上巨大的不适和痛苦却比不上一直向最底处沉下去的心。哭叫和挣扎全部无效,她下意识地咬在他的肩膀上,直到嘴里布满了血腥的味道,他却丝毫没有停下动作,粗暴地按住她的腰,将她牢牢地禁锢在自己的怀里,狠狠地撞击着她。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他的声音如此清晰,在耳边低低地响起,却冰冷得令人恐惧,“你这样挣扎,我反而更有感觉。奈菲尔塔利,你已是我的女人。”
风吹动高大的蕨类植物,摇曳的影子不安定地落在法老的宫殿。
黑夜很长,仿佛一直,一直都没有终结。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挣扎间失去了意识。苍白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只有嘴唇上的伤口中的点点粉红似乎还证明着她生命的存在。他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笨拙地抹去她脸上的泪迹。
她神秘的身份,她与亚述有诸多联系,她处心积虑地寻找荷鲁斯之眼,她心里爱着别人。他们的关系如此脆弱,种种怀疑纷繁而复杂,随便一缕就可以将他们的联系撕成碎片。
却无法停止,无法遏止。
内心中对她的渴望,怕失去她的焦虑,和得不到她青睐的痛苦。
此生,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脆弱,也从未觉得自己的生命这样真实。
就算她有别的考虑,就算她想要利用他对她的无可奈何,只要能感受到这份真实,他甚至愿意就这样,疯狂下去。
在千百个梦境里渴望能拥抱的少女。
在无数个清晨消失在空气里的爱情。
灾星,她或许真的是他的灾星。
月色如水。
艾薇醒来的时候,他就躺在她的旁边。洁白的床榻远比看起来舒适,他结实的手臂将她揽在怀里,让她靠在他的肩膀,而自己正若有所思地玩弄着她金色的发丝。见她醒来,他在她脸侧轻轻地吻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睛里漾起温和的光芒,她几乎觉得那一刻他显得很幸福。
但是这平和的场景只持续了一秒,昨天发生的事情如同翻江倒海一样地进入了她的脑海。身体宛若被撕碎的感觉突然一下子变得格外明显。她坚持地直起身子,刚想下床,但是只是一个动作就几乎让她疼得哭了起来。他连忙扶住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和,“你想要什么,我帮你去拿。”
艾薇用力地摇了摇头,身体的不适远比不上心里思绪的繁杂,强烈的羞耻感与不安让昨夜的疯狂变成了一种难以挥除的莫名的厌恶。
她将裹住自己的床单弄得更严实,随即说:“我要回去了。”
他一手拉住她,将她又拽回自己的身边,“你要回哪里?”
“当然是我的宫殿。”
“别走。你之前没有经验,可能会很不舒服。”他可能自己都没有发觉,唇侧带着的笑意,嘴角的弧度那样愉悦,让她几乎一时有些迷茫,“先住在我这里。”
“你没事要忙吗?让我回去。”
他将她抱得更紧了,“我说错了,今天开始你住在我这里,以后一直住在我这里。”
“我……”话没说完,他又吻到她的唇上,止住她想继续说的话。
那个吻很热情,却也出乎意料的温柔。
长长的拥抱之后,他将自己的头靠到她小小的肩膀上,“你昨天的样子很可爱。可以这样抱着你,我很开心。”他慢慢地说。清晰,直率,不像他平常的样子,几个字就足以让她面红耳赤,手忙脚乱地想要推开他。而他只是浅浅地笑,继续说道:“奈菲尔塔利,我已经吩咐最好的纺织手们赶工礼服,要建筑院在东岸为你立起塑像,让全部的第一先知出席仪式……我想要尽快举行我们的婚礼,我会让你拥有与尤阿拉斯礼冠相称的地位。”
全西亚女人都想听到的话语,于艾薇听起来却好像是最后的判决书。
不甘、痛苦、绝望,随着之前的记忆一并好像潮水一般袭击过来。她用力地捡起身边的金色枕头扔到他的身上,喊道:“你还要提这件事情,现在你满意了吧!为了你的计划,不仅是婚礼,你还这样,这样对待我!现在你证明了吗?证明我不会背叛你,不会背叛埃及!”
那个时候,年轻的法老突然一怔,只因为耳朵听到的话语,与自己心里思考的事情完全不相关联。所以,就没有仔细去听,没有听到她言语里轻轻的颤抖,也没有看到她泛红的眼眶,也没有看到她为了忍住不哭而狠狠戳入手心的指甲。
脑子里全是怎样能尽快和她举行婚礼的事情。似乎这是他能做到的最直接、最有效地将她留在身边的方法。他考虑过直接将艾薇立为王后,但此举虽然可行,面临的阻力却太大,还需要议事厅里拿出来讨论,支持现在王后奈菲尔塔利的守旧贵族派和支持卡蜜罗塔的以西曼为守的权臣派一定会闹个不休,估计抗战出几年都是有可能的。他不能等,他怕在等的时候,她就又从他指缝间溜走了。
想说的话,几乎已经在嘴边,想说,“以后,不管议事厅给予多大的压力,我一定会正式地再迎娶你为王后”或者“以后,若你介意,我可以慢慢地废黜那两名妃子的地位”。这是多么疯狂的承诺。作为埃及的法老,西亚最强大国家的统治者,即使娶一百名妃子也是没有问题的。为了国家和政局,婚姻就宛若祭祀一样,家常便饭。但是,若她重视名分,不管需要多少时间,不管多少困难,但是只要有她在身旁,他就会盲目地、好像扑火的小虫一样,满足她。
她总会有一天,会明白他的心意,会被他感动,会喜欢上他的。
他想抱住她,对她说:“我疯了,我没有理由地爱着你。”
但却没有来得及说出来。
因为她哭了出来,肩膀缩了起来,小小的脸深深地垂了下去,她绝望而嘶哑地说:“你不要再破坏我最珍贵的回忆了。给我留一点,就留一点好不好。”
细小的蛾子,围绕着恬静燃烧的灯火旋转着、欣喜地扑打着翅膀。
然而在接近那火焰的一刻,噗的一下,闪为了灰烬。
“殿下啊,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聪明还是……”可米托尔撑着腮帮子,咬着自己拿来记账的木笔,看着艾薇,“我怎么看,陛下都是喜欢你的。你这个样子,想必也不是对陛下一点感觉都没有。你们也没有敌对关系,你最近又大功加身,匹配极了。这个时候,你还纠结什么呢?”
艾薇低着头,自己用冷水浸湿方巾敷起被他握得留下了印记的手腕。那天拉美西斯的样子吓人极了,一怒之下把她关回了她的王宫,连续三天。她不出声,也不求饶,每天吃好睡好,他在她手腕上的掌印,正巧压在了手镯灼出的淡淡印记之上。每次看到这两个印记,她就发呆。时间过得却也是很快。到了第四天,拉美西斯终于让可米托尔带了手谕来见她。
“殿下你也知道,我和陛下的交情时间比较长。我说的话肯定没错,你信我一回。他以前是随便了一点,但是对你绝对是认真的。王后殿下都没在他的寝宫过过夜,别说那个卡蜜罗塔了。”可米托尔把笔扔到一边,走过去帮她又换了一块布,“再说,你知不知道全西亚多少贵族的女儿想嫁给陛下,别说侧室了,就算是个没名分的情人、一夜之欢都有的是人排队。不过你也放心,我看陛下对你的意思,不管你怎么惹他,他肯定还是会迎娶你,不过你也别太过分了,陛下的脾气可一点也算不上好。”
艾薇把方巾扔回水盆里,缩到椅子上。
“我一点也不想嫁给他。”
可米托尔突然愣住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你对陛下那个……不满意?”
“可米托尔,出去。”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可米托尔连一秒都没有犹豫,转身就消失在房门外了。年轻的帝王走了进来,淡淡地说,“奈菲尔塔利,我想过了。”
她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我说过,这段日子很重要,我们不要发生分歧。在埃及,结婚之前有几个情人也算不了什么,你心里有放不下的事情,我都可以等,但我们的婚期是不会改变的。”
看着他理智、冷漠的样子,心底原本的别扭现在变成了极为强烈的不快。她撇开头,声音里几乎带了几分尖锐,“我根本一点也不想嫁给你。”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自己拉过艾薇对面的椅子,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坐了下去,“我们之前有个交易。”
又是交易。艾薇把眉头皱了起来,“那么,我中止这个交易。我要离开这里。”
她的态度似乎激怒了他,他狠狠地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了头。他的问话淡漠而冷酷,“你确认?你不要秘宝之钥了吗?还有你在找的那个人。”
那一刻,她的脸上写满了明显的不安与担心。但她咬咬嘴唇,逞强地说道:“我不找了,你放我走。”
心里猛地一紧,他很希望自己没有看到她刚才的样子,但是他不能在这里退缩。心里有了决断,他说:“你现在如果临阵反悔,就算你走了,我也可以在找到那个人后直接杀了他。”
他这句话说得不留余地,琥珀色的眸子里更是一片冰冷。
好了好久,她终于艰难地说着:“我知道了,但是你不要再碰我了。”
他放开了她,眯起了眼睛,“怎么了?忘不掉那个人?”他伸手抚摸过她的脸颊,然后突然,他猛地拉住她的头发,一下子将她拽过来。好像宣示她是自己的一样,又一次吻上她,舌尖强迫性地启开她的唇,他的吻再也不留丝毫情面。
“但是你找的人根本不在乎你,不然,怎么从未见他来找你。”他的话语带着深深的嘲讽。他厌恶自己这样的口吻。但是若不靠说这些自己也觉得很不成熟的话,他也无法控制自己内心莫名的烦躁。他已经这么放低自己了,这样没有尊严了,她还要怎样,要怎样,她才会明白。
看着她似乎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他突然没来由的很讨厌自己。
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那一夜艾薇睡得很不踏实,几乎是没有睡。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总是他们拥抱在一起的那一晚,然后却是他那些伤人的话。
醒来的时候,眼眶一直都红红的。没有办法反驳,若是那么爱了,为什么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一点怜惜都没有。
过了一夜,她总算是忍不住,再待在他的身边,她就要疯了。她宁愿找到他问问,他到底要什么,结婚?谈判?就算他要把她送去敌国当人质,她也可以。只要他不再过分地对待自己,不要再折磨她。早上天一亮,她就忙不迭地从床上跳起来,匆匆忙忙地洗漱更衣,往门外跑去,和正要例行拜访的可米托尔撞了个满怀。
“喂,我说公主殿下,您着急什么呀?”可米托尔的个子比较高。她匆匆地扶住艾薇,很八卦地说,“我早上本来都不想过来了,心想也许你昨天晚上去陛下那里了。这么早,不会是刚回来换过衣服吧?”
她笑得有些揶揄,艾薇却完全没有和她打趣的心情,松开了她扶着她的手,闷闷地说:“我还有事,必须先去找一趟拉美西斯。”
她快步地走着,可米托尔笑得更加招摇地跟着她,“这才多久,就已经开始直接称呼陛下的姓名了吗?我就说了,你们就好好地在一起,你不要总闹脾气了。”
艾薇不说话,垂着头继续往拉美西斯的宫殿走。
“但是,我看陛下对你是很认真的。他那个人啊,从小到大对女人的事就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我唯一知道他讨厌过的女人就是艾薇公主您,而现在唯一能把他搞得心神不宁的也就是您了。我看你就踏踏实实地跟着陛下吧……”
她在那里自顾自兴奋地说着,突然艾薇停下了脚步,可米托尔一下子没收住,直接撞在了她的身上。
“怎么……了?”
话说出来一半然后生硬地收住,只见一个满面红晕的少女匆匆地从法老的寝宫里出来。她衣冠不整,原本应该很精致的妆容现在看起来也是乱七八糟。看到不远处呆站着的艾薇和可米托尔,她匆匆地跪下来,行礼,然后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可米托尔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又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那个丫头是法老御用文书官的女儿,迷恋陛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据说是为了陛下才特意来底比斯宫做侍女的。陛下一直似乎对她的明示暗示都视若无睹,自从艾薇公主回来后,更是对女人一丝兴趣都没有,怎么突然……
她有些担心地看看站在自己面前的艾薇。
从艾薇的背影,似乎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是骄傲地挺直着,僵硬地静止在那里,初升的太阳洒出金黄色的光芒,似乎将她染成了不变的塑像。
过了不知多久,法老寝宫门口的守卫在交班时注意到了他们。几个人小声地议论,犹豫着到底是先和艾薇殿下问安还是快进去报给陛下。
“殿下……”可米托尔有些犹豫地轻轻呼唤艾薇,她们站在这里确实比较奇怪,还是尽快决定到底是要觐见还是离去得好。艾薇转过头来,水蓝色的眼睛仿佛不能聚焦,透过可米托尔,看着别的地方,带着一丝有些飘忽的复杂神情,慢慢地点点头。
“还是回去吧,我突然想吃点东西。”
好像有一只小虫子在耳畔飞来飞去。它拼命拍打翅膀,鼓动着空气,它发出的声音,在脑海里扯出一条细细的硬线。
四周一片黑暗。
只有在很遥远的尽头,似乎能看到一丝隐隐的红色。
凝重的赤色,仿佛鲜血。但是,更好像荷鲁斯之眼的颜色。
命运的齿轮就这样被推着再次启动。
“殿!下!”
那一刻,黑暗突然退去了,周围的样子变得鲜活起来。可米托尔有些担心又有些不满地拍了拍她,“殿下,我说你没事吧?”
艾薇看着眼前一大桌丰盛的食品,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说想吃东西嘛,我让他们给你做的。但是端上来以后你就一直这么发呆,我和你说了那么多话,你也没理会我。”
艾薇愣了好一会儿,然后说:“对不起,我没听到,可以再说一次吗?”
可米托尔怪叫着:“不要和我道歉,吓死我了。”她站到艾薇身侧,又开始说,“对啦,聊点别的吧。你之前不是问过我秘宝之钥的事吗?”
听到秘宝之钥这四个字,艾薇总算是回过神来,集中起了精神。
可米托尔挠挠头发,一边拿起自己随身携带的木笔,咬了咬,然后说:“我原本不能告诉你的,但是看你这么难过的样子,我就当日行一善咯。”
艾薇之前所推测的是正确的,对于秘宝之钥的事情,除却拉美西斯及核心层的祭司,全西亚数一数二的宝石工匠,可米托尔绝对是最了解事态的人。她短短几句话,就将埃及秘宝之钥的现状描述得一清二楚。
“水之钥是真的,现在和王子拉玛一起被关在秘狱里。火之钥在鉴定的仪式中,是真货的可能性很大。风之钥和地之钥很早就被掉包了,估计流落在赫梯、巴比伦、亚述这三个国家其中的某一个或两个。陛下一直在竭尽全力寻找秘宝之钥,在你回来之前就是这样,但是没告诉我们是为什么。有人说他是为了寻找到荷鲁斯之眼,但是秘宝之钥与荷鲁斯之眼的联系几乎是毫无考证,我看这个可能性比较小,而且,做这样的事也不太像陛下的风格。”
“为什么?”艾薇下意识地问了一句,然后解释道,“为什么你说不像他的风格?”
可米托尔看了艾薇一眼,说:“因为陛下对神祇并没有那么执著。我说得更明白点,就是他并不像先王及其他法老那样很相信神的力量,也不依赖神秘力量。他对祭祀活动并不热忱,只是为了遵循王家的守则。除非是没办法了,他是不会寻求所谓的神力。不过,陛下也从来没遇到过那种‘没办法’的情况。”
艾薇点点头,“我了解了。拉玛被关押的秘狱在哪里?”
人就是这样,不管受到多少挫折,日子总要过下去。
若是苦到支撑不下去了,就找个办法转移注意力,总之是要熬过去。
被拉美西斯搞得一头雾水,弄得血肉模糊之后,艾薇强迫自己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寻找秘宝之钥这件事上面,她决定亲下秘狱,探访拉玛。
可米托尔不住在宫里,只知道秘狱大致的方位,却不可能有办法接近。艾薇在另一个历史里随着舍普特去过一次,但是时间过得久了,记忆就变得模糊。所以在朵又一次进宫来探访她的时候,她向她提出了要去秘狱这样的要求。
她这么一说,朵先是一愣,随即吓得立刻跪到了地上,头狠狠地磕了下去,撞在青花石的地面上发出钝钝的声音。看她胆战心惊的样子,艾薇心里总有几分不忍,毕竟朵的年事已高,自己的要求又涉及帝国的政事,不免有些任性。
但是想到这两天发生的一切让她心力交瘁的事情,不由狠下心来,一边半跪着要扶起她,一边继续厚着脸皮拜托朵。两个人僵持了好一会儿,朵终于战战兢兢地松了口,“殿下,秘狱里都是极为重要的犯人,如果陛下发现的话,殿下您可就……”朵的声音很低,择句也十分谨慎。她又思考了半天,然后说,“奴婢的能力真的很有限。奴婢只能尽力想办法让看门人离开一会儿,但是下到秘狱里面的事情,就要殿下自己想办法。”
艾薇连忙点头,“我只要能进去,见到拉玛。”
朵又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说道:“秘狱在清晨时分只有一个看门人。后日看门的卫兵的妻子在我手下做过侍女。我去拜托她,找理由两次叫开那个卫兵,中间间隔大约两刻水位线左右,不知道这对殿下是否足够?”
朵所指的两刻水位线就是当时在埃及较为常见的滴水计时器上的刻度。艾薇感觉大约在半个小时左右。她于是连忙用力点头,“足够了,真的很感谢你。”
朵只是不住地叹气,却也又不安地发问:“殿下,您这次回来以后……”她的话没有说完,艾薇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想说很多安慰的话,但是却怎样也说不出口,只是抚摸着她的后背,苍白地说:“我以后不会做让你那么担心的事情了,就这一次。”
二人约定好了时间,朵就离开了。第二天可米托尔来的时候,艾薇向她提起了这样的事情,年轻的宝石匠显得很紧张,但是她栗木色的眼睛里却有着挡不住的兴奋。不管她如何明示暗示自己想要跟着去,艾薇都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只好失望地发誓帮艾薇保守秘密,但是要求艾薇若拿到了水之钥,一定给她看看,但是艾薇拒绝了她的这个请求。
“我可能拿不到水之钥。”可米托尔不解地看着她,她便继续说道,“如果像你所说的,四枚秘宝之钥两枚已经被调换,拉美西斯一定会很注意另两块密钥。我若是拿走了,不出半日就会被查出来的。”
“那你还要冒那么大风险去秘狱。”
艾薇抿起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困扰着她的,不光是水之钥,而且还有两件很重要的事情。在与冬一并前往努比亚时,他们经过的桥头上,确实以赫梯的文字写着“取水之钥,置之北地”。然而,水之钥却出现在南国,她相信这样相互矛盾的线索极有可能是她找出其他秘宝之钥的关键线索。还有一件,就是她对拉玛或多或少心存内疚,莲在那天蓄意刺杀法老,却错杀了银发的艾薇公主,现在恐怕是凶多吉少。她虽然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但是却无法就这样将这些事情抛到脑后。
她打算先去见一次拉玛,水之钥就在自己得到火之钥准备离开埃及的当天晚上拿到就好了。
时间在她的期待与不安中飞速地溜过。朵在这几天不会再有机会来探访她,她只能按照她们约定的时间,直接去到秘狱。到了第二天晚上,拉美西斯却突然出现在了她的寝宫。
艾薇的心情很复杂。那天早晨过后,原本她以为自己会大哭一场,难过得无法做任何事情。但才过了几天,她就变得出奇地有效率,不仅将自己的计划顺畅地推行了下去,饭也吃得很不错,就连晚上也睡得极好,梦都不做一个。
她想,也许是他那样对待了自己,自己总算是被磨得没有感觉。以后,不管他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她都应该不会觉得难过了。
但是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己之前想到的全部都是错觉。
只是看着他,呼吸就变得异常艰难。本来就算不上是坚如磐石的心被翻搅得乱七八糟。她想说点什么,但是却什么声音都无法发出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又关上了木质的大门。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来,房间四周墙壁上不安分地跳跃着照明的火焰。
他站在离开她三步远的地方,多变的光线让他的表情显得很模糊。他沉默了好久,空气里是极度压抑的静谧。艾薇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胸前的一个小链坠上,仿佛要用眼神将它烧出一个洞来。
终于,他开了口,“明天我要去狩猎。”
这句话让她反应了好久,总算搞明白他是要出去玩。她想了半天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嘟囔着回复了一句:“唔,好。”
他又等了好一会儿,然后又说道:“这次我们要去底比斯的北部,那里绿洲的景色不错,大概会待一两天才回来。”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宫里的女眷也可以跟过去。”
艾薇还是没表情地看着他。
他终于直白地说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艾薇只犹豫了一秒,然后就斩钉截铁地回绝了。他的表情凝滞了一下,艾薇觉得自己不给法老面子,他说不定就会那样一言不发地走了。但是他却继续说了下去,“你待在这里也没意思,出去散散心不好吗?”
这句话说得很不像拉美西斯的作风,他做事一向干净利落,绝对不拖泥带水。不过这也是因为一般他决定的事情,没有做不到的。如果是做不到的,他也不会贸然地提出来。
艾薇心里肯定,若不是自己还有用,他不知道杀了自己多少次。但是明天她要下秘狱找拉玛。想到这里,她坚定地摇了摇头。这次他总算没再坚持,嘱咐她早些休息后就离开了她的房间。
艾薇一晚上没睡。
一直到了天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她才觉得有了几分困意,迷迷糊糊地刚闭上眼睛没多久,却似乎感到天就要变亮了。她睁开眼,太阳已经露出了头,金橙的色彩冲淡了凝重的深蓝。与朵约定好的时间已经有些晚了,来不及感慨这美景,她挠挠头,也没有乔装打扮,随便披了件衣服就往外冲。所幸这次看门的卫兵也没有为难她太多,她只是说“我要去找陛下”,就轻易地放她出来了。
她拼了命地往事先查好的秘狱方向赶。到了秘狱门口,看守的卫兵果然如朵所说的已经不在了那里。为了谨慎起见,她又在暗处等了三十秒,确认没有人在周围后,她就快速地打开门,沿着石阶向秘狱里面前进。
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细长狭窄的阶梯在昏暗的光线下盘旋,一级一级地引导她走向秘狱的底层。记忆在内心慢慢复苏,步伐里甚至有了几分怀念——秘狱与另一个时空一模一样,建筑或许是为数不多的决然不会改变的存在吧。
显然拉玛在拉美西斯心中的地位远不及雅里,他并没有被关在最里层,艾薇下到下面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他。那个意气风发的古实王子,反抗军的领袖,现在被四肢固定在墙面上,动弹不得。
拉美西斯对拉玛的处理方法十分残忍。他并不是仅仅将他扔在秘狱里,或用链子将他拴住就算了。结实的绳索紧紧地绑紧他的手腕,一颗青铜的钉子从他的手心穿过,将他的双手与绳子一并牢牢地固定在墙上。粗大的青铜钉刺过他的两个脚踝,连接二者的沉重链子让他根本无法移动半分。伤口流出的血早已化为凝重的黑色,乌涂涂地凝固在他的四肢。
青铜器皿本身就具有毒性,拉玛被这样折磨,估计以后就算救回来,手脚也会全部废去,木桥之前那一幕潇洒的御箭飞身再也不可能上演。他似乎失去了全部的力气,若不是腰间有一固定在墙上的铁环稳住了他的身体,他根本无法站立超过一秒。
看到这个场景,若说艾薇完全没有被吓到,是不可能的。她看着拉玛好半天,脑海里一片空白,明明知道时间很宝贵,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年轻的王子自己睁开了眼,看向了她。
“没想到,你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