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当时的尴尬、不满及无奈。她还穿着少年侍者的衣服,半长的金发戳穿了她的身份,整个埃及地位最高的公主、古实大战大功之人、法老最珍贵的妹妹,就这样,草率地与全西亚的使者见面了。她几乎想夺路而逃,那萨尔的手偏偏好像铁钳一样,她连甩开他、找个地缝钻进去的能力都没有。她只能强压着满腔的怒火,镇静地回复道:“那萨尔,请不要妄下结论。”
可这句话一出,又激起了花园里一片小声议论,以亚述的团队最为惊讶。大乌云辛纳几乎惊呼出来,“你竟然如此称呼萨伊尔殿下!”然后他又因为那萨尔扔过来的一个视线而闭了嘴。
花园里每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艾薇的身上,似乎嗅到了水果腐烂气息的飞虫,兴致勃勃地看着这场闹剧。艾薇余光里看到那位身着深棕色长袍的赫梯使者依旧是背对着自己坐着,似乎对发生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
猛地,自己的另一条胳膊也被拉住,她吓了一跳,却只见到年轻法老漠无表情的脸,“萨尔玛·那萨尔·萨伊尔,艾薇公主刚从古实嫁行归来,受了不少惊吓,我打算暂时将她留在身边。刚才的事情,你就当没提过吧。”
语毕,他便微微一用力,将艾薇扯向他的方向。那萨尔依然是笑着,一点都没有意见地松了力气,将双臂于身侧抬起,做出个暂时放弃的样子,嘴里却加了一句:“那么陛下,如果以后考虑将艾薇公主嫁人的话,请一定不要忘记了今日萨尔玛的请求。”
那一刻,艾薇只觉得他拉住她手臂的手稍微用了些力气,但那微小的波动转瞬即逝,抬起头,他的表情依然是波澜不惊。他仿佛没有听到那萨尔说的话一样,将她拉到自己的身侧,轻轻地附在她的耳边说,“艾薇,你不能这样顽皮,总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他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将她金色的头发挂到耳后,稍稍提高了点声音,“不过这才像你,很可爱。”
他似乎在与艾薇说话,但是花园里十分静谧,几乎每个人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有几个风格比较传统的地区来的侍女一下子就红了脸。大家都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拉美西斯柔和的脸庞,而最难以置信的就是艾薇。当他刚开始与自己耳语的时候,她的心脏就已经狂跳,听到“很可爱”这三个字的时候,她几乎怀疑和自己说话的不是拉美西斯。
而这一刻,拉美西斯又正色说:“那么今日,就请各位回去早点休息。登基纪念式后,我会正式将她介绍给各位。”
语毕,拉美西斯拽着艾薇向花园之外走去。经验丰富的老臣西曼连忙出面圆场,以毫无纰漏的外交礼节收了尾,众使臣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说着客套的话,纷纷向花园外面退场。各种语言小声议论骤然充斥了园外狭小的通道。
“听说法老想要迎娶她的妹妹做第二个侧妃的传言果然不假。”
“艾薇公主再生以后在埃及很受尊重,这令我想起了以前的另一位公主。”
“哦,那个亚曼拉不是吗?但那个公主不是因为被赫梯……”
声音渐渐消失了,人群散去,只剩下了那萨尔所在的亚述使者团与赫梯的使者团。那萨尔遣散了围绕在他四周的使者,向赫梯使者团走过去。
正巧这个时候,赫梯的使者团也依照他们领队的命令准备向使者居住的别院返回了。他们齐刷刷地站起来,一丝不苟地对那萨尔以外交礼节问了安,随即走开了。身穿深棕长袍的使者伸手抓住了椅子的扶手,手背上的青筋此刻看起来更加明显。奇特风格的戒指在阳光下隐隐泛着光芒,那萨尔盯着他戒指上深蓝的宝石发了会儿呆,想要透过那平整而光滑的晶体反射出这个人的长相,然而只是看到了他下巴的线条,他便已经开口了。粗嘎难听的声音让那萨尔不由移开了视线。
“你没必要做成这样。”
那萨尔耸耸肩,然后又正色说:“我看那个法老根本不在乎艾薇公主。如果动了真心,这个时候早就翻天覆地,还能做到这样平静地向我示威?”
使者顿了一下,又开口,“你是看不透拉美西斯的,不要多生是非。”
那萨尔笑得轻描淡写,“没想到这个小丫头竟成了如此关键的人物。”
使者沉默良久,最终回道:“埃及内部生起事端,对你我双方都有好处。其他的事情,不要多谈了。”
语毕,他站了起来,颀长的身体在地面投射出幽暗而冰冷的影子。他将苍老的手收回自己的袖口,对那萨尔微微一躬身,清瘦的身影伴随着悠闲的步伐消失在花园的拐角,那萨尔耸耸肩,摘下了自己那被艾薇称之为“滑稽”的胡子。
那日在集市的巧遇是偶然,而今日当着拉美西斯的面拉出艾薇,则是刻意。
拉美西斯对艾薇的反常态度早就引起了各个西亚国家的注意,大家都不确认拉美西斯究竟打算将怎样的荣耀加诸于这位公主。加之,最近摆平了古实的埃及风头过劲,平了南部,下一步难免要往北面或者东面动动心思。法老近日在叙利亚的几场小战役都可圈可点,赫梯的雅里·阿各诺尔好像在忙着搞政变、揽权,没空管外面的事情,赫梯的势力转瞬就遭受了很大的钳制。
因此也不难想象,各国对埃及的事情是多么的关心。
相对于诸国,亚述的位置比较中立。但是迫于最近埃及过于强大的势头,那萨尔的父王阿达德尼拉里一世也有些担忧。于是,当雅里的使者前来拜访时,他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两国合作的建议。
“埃及最近有些太强势了,雅里大人的意思是或许是时候给拉美西斯个警告,让他多花心思在自家的事上。”
“他的作风倒也一直没变,只是他对于那个艾薇公主的举动很反常。”
“从另一个角度看,那位公主说不定是一个极好的突破口。”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如果能让他们二人之间产生间隙,拉美西斯不免要花时间去查证,一旦心里有了怀疑,他甚至可能暂缓手中需要艾薇公主配合的一切计划,不管是什么计划。”
亚述的使者赶到埃及,找到那萨尔,将那日阿达德尼拉里一世与赫梯使者的结论匆匆地转告了他。那萨尔接到这样的指示后一度认为这任务宛若天方夜谭。自己的老爸虽然有点暴戾,有点算不上光明磊落,但总体而言还是比较靠谱。加上他与雅里的交情与了解,真没想到他们会拿女人来做文章。
对方的说法是:亚述这样中立的国家出面,更有说服力。
本来想要把这件事推给辛纳去做,而当他拿到赫梯送来的黏土版时,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因某个原因在埃及南部游历时偶遇的有趣丫头,竟然就是传说中艾薇公主的转世。但是,他记得很清楚,在代尔麦地那时,每次提起拉美西斯,艾薇脸上复杂的神情以及欲言又止的样子。难道拉美西斯与艾薇公主之间并不仅仅是合作一出战略大戏,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在里面吗?
于是,在底比斯再次与奈菲尔塔利相遇的他骤然有了一个新的主意。
不如就试探看看她与拉美西斯到底是怎么回事吧。便有了在前花园里,将她拉出来那一幕。不管出于何种理由,现在拉美西斯肯定是不会伤害她的。但是那小丫头肯定会很愤恼地再跑过来找他。那萨尔心情极好地拿起放在赫梯使者桌子上的葡萄,随意往嘴里扔了一颗。
结果是,那萨尔的刻意,起了极佳的效果。
拉美西斯狠狠地扣着艾薇的手。因为长期的锻炼,他的力量很大,再加上此时心情不稳定,手上不由又加了几分力气。修长的手指深深地陷入她洁白的皮肤里,温度交错的地方漾起淡淡的红色。
艾薇吃力地跟着他的步子,好容易从他刚才过分的温柔里回过神来,脑子就开始飞速地思考。
那萨尔想要娶她,肯定不是认真的。他如此开口,背后的目的十分明显。他,或者亚述国,或者与亚述国有其他利益关系的某个国家,希望艾薇公主与拉美西斯之间产生间隙。只要他能够证明艾薇公主有过乔装与他私下见面的事实,她与亚述国之间就会有说不明白的把柄。
拉美西斯本身就很多疑,她这次回来,朝中很多的臣子对她的转生也持有十分谨慎的态度。那萨尔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将她置于了较为尴尬的境地。
她抬头看看年轻的法老,弧线优美却不失刚毅的侧面里读不出任何导向性的信息。那萨尔的挑拨如此明显,拉美西斯无论多么多疑,他应该立刻明白,此时,他若对她有了不信,就定是落入了他们的圈套。
他们来到了一处静谧的宫殿,他将四周的人斥退,又将她一甩手推到旁边宽大舒适的椅子上。力气有些猛,她未及准备,几乎是跌坐上去。还没有调整好姿势,他已经双手撑着她椅子的两个扶手,宽大结实的身体遮住了从窗口倾泻而进的阳光,沉重的影子凝落在她的脸上。
她被他禁锢在由他身体与椅子构成的狭小空间,无法逃避他的视线,无法提问。
“你要找的人,到底是谁?”
他的问题有些不符上下文。艾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水蓝色的眼睛不解地看向他。而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双手一拍椅侧两个扶手,椅子被他的力气震得颤抖起来。艾薇身体不由一缩,向椅背又靠去了一点。
他又问了一次:“你要找的,那个外国人,究竟是谁?”
艾薇清了清嗓子,有些紧张地说:“等,等等,这是两件事。”
他突然站直身体,在房间里踱步走了一个来回。然后,他又回到了她的椅前,伸手钳制住她不堪一击的下巴,强迫她的视线落在他的眼里,“你在代尔麦地那用的名字很古怪,听起来是亚述巴比伦一带年轻男子的名字。那个时候我当你是外国人,没有理会你。现在想想,萨尔玛·那萨尔·萨伊尔这么有名的王子,我怎就没有把你和他中间的名字联系起来。”
他的声音有些急迫,又有些被蒙在鼓里骤然明了之时背后蕴含的不甘。
艾薇有些急了,“这明明是别国的挑衅,你好好想想。”
“就算如此……”话似乎到了口边,他却突然止住了。声音顿在喉咙里,他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睛里映出她不安的样子。他突然垂下头,棕色的发丝顺着颊侧流淌下来,落在她的膝盖上。
“奈菲尔塔利,你真是要把我弄疯了。”他喃喃地嘀咕了这样一句。那语句似乎脆弱,声音又小得仿佛从未出口。艾薇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踌躇之间他却抬起了头,将脸转到另一侧。他的样子显得很孤独,好像是一个很害怕被抛弃的孩子一般。
艾薇觉得她一定是弄错了, 回到这个时空之后,他从未在她面前流露出这样的情绪。从来都是他在利用她、伤害她,而他现在这个样子,却好像是她狠狠地抛弃了他一般。
只是看着他,就感觉声音要哽咽了。她将哭意用力地吞咽下去,吸了一大口气,对他说:“我与那萨尔在埃及南部相识的时候,他从几个强盗手里救了我。”她顿了顿,“我不知道他是亚述人,更不知他是什么王子,在代尔麦地那,我不过是借用他的名字,哪想到他有如此名气。”
她不停地解释着,只觉得自己若不停地说话,他就不会显得那么难过,“我要找的人,面目特征都与那萨尔完全不一样。这两件事情,毫无联系。”
他依旧侧着脸,似乎听到了她的话,似乎又没有听到,“奈菲尔塔利,我问你。”他的声音平淡、沉静,仿佛恢复他平日的样子,却又找不到日常入骨的淡漠,“你心里放不下的那个人,到底在哪里?”
艾薇抬起头,仿佛不能理解他所说的话。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特别胆怯。虽然很想知道,却无法继续问下去。他收了声,心里快速地盘转着下一步的行动。
时间在沉默中流转,她突然说:“是你。”
他怔了好久,随即垂下眼,嘴里轻哼了一声,“我们长得很像吗?”
艾薇抬起眼,鼓起勇气说:“嗯,简直一模一样。”那一刻突然有个冲动,不如就试试吧,把一切告诉他,就算受到伤害,就算他不相信,至少她再也不会后悔了,不会后悔没有做过尝试。
可就在这一刻,他却骤然开口,头低着,深棕色的发丝从他的两颊划过,她看不请他的表情。“你不想回答就算了,何必如此搪塞我。之前你说过,他早已死了。”再抬起头, 琥珀色的眼里已没有了犹豫,却溢出了满满的冰冷。他退后了几步,坐到了她对面的椅子上,双手交叉。他的举动拒绝了她话题的继续,他说,“谈谈我的计划吧,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吗。”
“一周后,你带着我之前给你的尤阿拉斯礼冠出席。”
他的话清晰极了,一字一句,时间、地点、细节,他早已考虑完善。法老的思维缜密,每一步行进都只为勾勒出完美无缺的棋局。
“你知道,现在埃及面临着很多来自各国的威胁。古实虽然臣服,但是他们还坚持要见到王子拉玛回去才同意交还政权。赫梯那边虽然这几年还忙着内政的事情,但是雅里·阿各诺尔也在不停地寻找各种机会牵制埃及的动向。巴比伦、亚述、叙利亚都是不成气候的小国,但是却必须平衡他们的关系。如果我们一旦示弱,他们就会倒向赫梯。”
他说了很多,她只是默默地听着。
“我们必须要守护这个国家。这个时候,作为法老的我,和作为蒙获大功的公主你之间不能产生分歧。”他看向她,“你现在在埃及的声望很高,他们都想让我们之间产生猜疑,今天只是一个开始。”
他根本没必要和她解释那么多。艾薇心想,今天这番话,他在强迫她收下尤阿拉斯礼冠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打算吧。
“你对我……对埃及很重要。”不知何时,他又一次起身,站到了她的面前,“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事情,但是他已经死了。你做我的妃子,我会让你开心,满足你的一切要求。”
“你说完了吗?等等……”艾薇厌倦了这个话题,她想要起身离开,却忽然又好像刚听到他说的话一般坐了回去,“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我要在各国使者面前宣布迎娶你。”
可米托尔坐在艾薇对面,手里拿着艾薇那块从赫梯使者处得来的绿松石戒指。
“西奈绿松石,上等成色。瓷松,天蓝色,硬度、色泽都无可挑剔。”可米托尔将戒指翻了过去,“指环是黄铜的,镶嵌方法很考究,是在十年前的赫梯、巴比伦一带很流行的手艺。”她将戒指递回给了艾薇,“但是看不出有什么特别,这个水准的戒指在上等的贵族之家不算什么稀罕的事物。”
艾薇将戒指收进了兜里,“这倒也合理。”
可米托尔眨眨眼,“也许我不该这样问,但是我听说了一个很有趣的消息。”她顿了下,然后猛推了艾薇一把,“陛下果然要迎娶你的。”
艾薇怔怔地看着充满期待的可米托尔,然后才木然地点点头。可米托尔兴奋地尖叫,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如果他们大婚,有多少首饰可以从她这里定制。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竟然掏出莎草纸腾腾地在上面划算了起来。
蘸着墨水的木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艾薇有些不忍打断她,但是还是说了出口:“不会有那么盛大的典礼的。”
可米托尔耐着性子等艾薇继续说,话题却停止在了这里。她自己发起了呆,一个字儿都没有吐。可米托尔咬咬木笔,又垂下头继续写,“放心吧,陛下肯定会为你办起豪华的仪式。你是公主,又在古实之战立下大功,陛下还说要赐给你尤阿拉斯礼冠。真难想象,这次肯定会订不少宝石。”
艾薇顿了一下,却只是扯起嘴笑笑,没有和她继续争论。
可米托尔忽略了,艾薇却没有忘记,拉美西斯已经有了一位王后。奈菲尔塔利活着的时候,他只有这一位王后。如果他现在迎娶她,她势必是他众多妃子之中的一位,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侧室。心里觉得很堵,那个时候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毕竟是为了埃及才达成的婚姻协议,就算自己争抢一个名位,又有何意义。
况且,那个时候,拉美西斯就好像根本不在乎她的回复一般,宣布完自己的决定,转身便离去了。
肯定不会有什么仪式、庆典。二人同站在拉神之下宣誓的事情,仅仅留存在她一个人的记忆里了。有些事情错过了,就再也没有第二次重演。艾薇又坐着发了一会儿呆。外面的侍女报告说,朵来拜访了。
可米托尔皱了下眉,显然印象里没有这么个人。艾薇于是对她说:“今天也谢谢你了,工房肯定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吧?”
可米托尔伸了个懒腰,一边点点头,一边咬着笔半礼半随意地说要告退。朵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见到可米托尔,她先是一怔,然后本能地弯腰行了个礼。可米托尔摆摆手,随即走了出去。
艾薇不由好奇,见可米托尔走远了,她就问:“朵,你认识她?”
朵就回复说:“那是可米托尔小姐嘛。”她看艾薇的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不由继续说,“可米托尔小姐是在战场上战死的陛下王兄的女儿,所以这些年来陛下一直很照顾她。”
艾薇歪着头想了想,“那她的父亲一定已经去世很久了吧?”
“是啊,大约也有十六七年了。多得图雅殿下照顾,可米托尔小姐和陛下就好像兄妹一样长大。前几年,小姐硬要出宫去做宝石匠,这才慢慢地疏远了……这些,殿下您不也知道吗?”
艾薇一愣,然后赶快说:“啊,是啊,你不提我都忘记了。”
朵看看艾薇,然后就继续说:“其实奴婢今天是为另一件事。”她降低了声音,“亚述王子的手下那天找到了奴婢。”
法老端坐在议事厅的国王沙发上,年轻的大祭司弯着腰,恭敬地站在离他十步左右的距离,聆听着他的指示。拉美西斯的吩咐告一段落,礼塔赫才缓缓开口,“陛下,想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不一定是要再度利用艾薇公主。”
拉美西斯垂下眼,没有表情地说:“我和她的婚礼与这件事没有关系。”
礼塔赫似乎松了口气,微笑着说道:“那就更好了。陛下,祭祀院的职责之一,便是观察星体的方位,占卜王室的兴衰。虽然陛下并不依赖星测,但是作为参考也不免是一个……”
“你有话就直说。”
礼塔赫一顿,然后正色道:“古实之战之后,我们便观察到陛下将会在近期遇到一次危机。”拉美西斯依旧垂着眼,似乎不置可否。礼塔赫便又更加明确地说,“更确切地说,灾星的升起,与艾薇公主回归的时间是相吻合的。并不是想以占卜来左右陛下的决定,只是想给陛下作为参考。”
拉美西斯抬起头,刚想说什么,却突然有个侍者匆匆跑进来。看到礼塔赫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就在拉美西斯的授意下,走了过去,在厅内汇报起了情况。
费了不少力气瞒过守着她宫殿的卫兵溜出来,艾薇按照朵告诉她的路线七拐八拐地来到一处庭院,等她好容易到了的时候,那萨尔已经站在那里等她有了段时间。
她还不及发难,那萨尔反而很不爽地在她额上弹起一个栗暴,“让我等了这么久,你现在可真不得了。”他拉着艾薇,往院子深处多走了几步,一边走还一边说,“现在我和你见面,不是更麻烦吗?不过我也理解你的心情,那天可能确实让你有些摸不着头脑。”
艾薇本来还觉得他的开场白有些怪,但是一听到他说起这段话,脑子里的怒火一下子就燃了起来。她猛地甩开他的手,又借力推了他一下,“我早告诉你不要做对埃及不利的事情。”
话音未落,她已经从腰侧抽出锋利的匕首,一步上前就要把匕首架到他的脖子上。她的动作过于激烈,那萨尔本能地回手抓住她的手腕,抬眼看清那冷冰冰的匕首后,他一用力,将她拉拽到自己怀里,扣住了她。
“喂,你对我动手,别昏了头。”那萨尔用空闲出来的那只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提醒她自己来自以武力和好战闻名的亚述国。
艾薇被他制得死死的,一口气憋了好久,总算冷静了一点。她张口就说:“你和赫梯之间有联系吧?亚述就算想打埃及的主意也不会有赫梯那么直接的利益。为他们卖命,你肯定得不偿失。我劝你就此离开埃及。”
那萨尔听着,突然莫名所以地笑了出来。
艾薇不由有些恼了,“你当年出现在埃及南部,后又辗转去了代尔麦地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亚述的王子终于停止了笑意。他一手将她手里的匕首夺开,松开她的手,看着她有些不甘又有些恼怒的脸,于是轻推了她一下,让她远离了自己几步。他垂眼看了看那把制作精良的匕首,慢悠悠地说:“这把匕首,是战利品吧?”
“你回答我的话。”
那萨尔将匕首翻过来,“制作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虽然是铁器,却并不是来自于赫梯,应该是利比亚制,而且是为女性专用。”艾薇刚要继续催责他,他却将匕首柄冲着艾薇递过去,“你不问我怎么知道的吗?”
“你那么嗜血好杀,懂点兵器的事情很正常吧。”虽然看他总是不切入主题很不爽,艾薇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先捺着性子,听听他到底要干什么。
“你看匕首的手柄。”那萨尔笑着指出,“这个部分,一般埃及多用天青石镶嵌,但是这里却用了利比亚沙漠长石。在埃及比较下级的贵族里,也有人使用长石代替天青石,但却多用绿色,王室是肯定不会干这样的事情的。所以这里是较为珍贵的粉红色,也是比较女性的颜色。怎样看,都是为利比亚贵族女眷所制。这块长石不管是硬度色泽还是纯度,都是上乘。”
“怎么?你喜欢宝石?”艾薇没好气地问着。
那萨尔将匕首放回艾薇的手里,大手覆盖着她的手,让她将匕首握好。随即他松开手,退后几步,“对你,我没什么好瞒的。我在阿达德尼拉里一世的五个儿子里排行第四,又是庶出。我对获得王位没有什么兴趣,但我对宝石兴趣很大,来埃及也不过是为了传说中的宝石。原本是为了在古实的一块宝石,结果迟了一步。只好退而求其次,去底比斯西岸碰碰运气。”
艾薇几乎是不假思索开口就说:“秘宝之钥。”
那萨尔猛地回过头来,漆黑的眼睛在那一刻闪出非常锐利的光芒,紧紧地锁定住艾薇。而只那一刻,他的表情又变得如常般放松而不屑。
“知道的事情不少嘛。”
“你在古实之战为了寻找王子拉玛持有的水之钥,结果迟了一步,所以就来西岸,寻找由另一神庙控制的密钥。”
那萨尔犹豫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但是理论上讲,拉美西斯也在找秘宝之钥。除却水之钥以外,他应该很快就能掌控所有的密钥。那毕竟是埃及的东西。”
那萨尔丝毫不隐瞒地回复道:“是的,理论上确实如此。”
“什么意思。”
“秘宝之钥早被调换了,拉美西斯应该也知道这一点。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怎样知道的,你也别问,我不会告诉你的。现在拉美西斯能确认的,就是他手里的水之钥。风、地早就被人掉包,下落不明。哈特谢普苏特女王祭庙里的火之钥,也是我在代尔麦地那之行的重要目标。结果,却被法老提前一步带回宫里,加以鉴定。现在结果还没出来,我也在等这个。”
“鉴定秘宝之钥要花很长时间吗?”
那萨尔白了她一眼,一副懒得解释的样子,“总之,我对埃及与赫梯的关系没兴趣,我只关心这些完美的宝石。我想拥有它们,把它们点缀在我的武器上,一块也好。”
“只因为你喜欢这些宝石?”艾薇看着那萨尔,水蓝色的眼睛里反射出他的身影。
他沉默了一秒,然后说:“是的,只因为我喜欢。”
艾薇眨了眨眼,突然说:“那要不要合作?”
那萨尔一共撒了三个谎。
艾薇看着他美丽而略带中性的脸庞,没有拆穿他精心布下的谎言。
其一,那萨尔对政治并非毫不关心,而是极有野心。他了解法老的动向,并且能收集起自己感兴趣的信息,说明他在埃及有独立且相当强大的情报网。他说自己是第四个王子,不被重用,但是却被委任出使埃及、周旋埃及与赫梯二国之间的重要任务。她相信他来埃及为了寻找宝石,而另一方面,他之所以可以在这样的时间来到埃及,也多是因为有了那样政治意义的指派。
其二,那萨尔寻找秘宝之钥,肯定不光是为了喜好这样单纯的动机。秘宝之钥的硬度、纯度都超越了这个年代的工艺水平,无法切割,也只能进行很简单的装饰效果,但为得到这些宝石而要付出的努力却多得吓人。加上他很清楚拉美西斯在不遗余力地寻找秘宝之钥,此时搜集密钥基本上等于与法老对着干。那萨尔有那样的决心和野心,处心积虑地布阵自己的政治势力。他绝不会仅仅为了一句“我喜欢”就花费这么大的精力,冲动地做那么有风险的事情。
其三,那萨尔手里至少有一块秘宝之钥。如果那萨尔没有见过真品,他根本不可能一个人南下埃及,深入腹地。这样就算见到火之钥他也根本无法分辨。
“你说什么?”那萨尔好像没听懂她的话一样,表情僵硬地笑了一下,然后又收回来,“合作?”
艾薇看着他,大言不惭地说:“你既然坦诚,我也不瞒你,我在找秘宝之钥。我不要宝石,我只想凑齐这四块秘宝。我只要亲眼看到它们四块凑到一起,之后,它们属于谁都没有关系。”
那萨尔的面孔那一秒好像凝滞住。精致的脸庞好像变成了石膏雕成一般,光线在上面流转,他却丝毫不动。他的视线与艾薇的交汇,二人都不移开,无尽的沉默间他们的心思交锋数次。
揣测、分析、评估……
终于,那萨尔微微垂下了眼帘,避开了艾薇的眼睛,“似乎是个好主意。说说你的条件。”
“我会想办法弄到水之钥和火之钥。你负责其他两块。”
“火之钥不一定是真的。”
“那么我可以提供线索。”
“我为什么需要你提供线索?”
“最后密钥都是你的,我几乎是无偿帮忙。我们利益目的一致,于你有利无害。”
艾薇甩出这句话,那萨尔突然笑了。他一边笑着,一边拉着艾薇进他的怀里,亲吻她的脸颊,“说不过你,我同意了。”
“等等,我还有条件呢。”艾薇习惯了他打招呼的恶习,在英国也已经习惯,于是也不那么反感,一边推着他,一边匆匆地说,“你打算怎么接应我,我拿到秘宝之钥,你要安排我出宫,与我会合。”
“放心吧。”那萨尔一副“包在我身上”的干脆样子。
“那你告诉我……”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那萨尔突然伸出手指,止住了她的话。漆黑的眼里是她不熟悉的远虑与冷意,“那个棋子对我很重要,我还不知道你是否值得信任。”
艾薇拼命摇头,终于晃开了他的手,“这也合理。那我有一定进展时……”
“我自会知道。需要和你碰头时,一切都会安排好。”
艾薇点点头,然后又突然特别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先说好,我们只合作宝石的事情,我不会做半点对埃及不利的事情。若我发现你有别的想法,小心我不客气。”
那萨尔突然大笑,又将她紧紧抱住,“奈菲尔塔利,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你太可爱了,与诺尔塔兰的性格简直是一模一样。”
他虽然从未明说,但是艾薇相信这位诺尔塔兰一定是他在代尔麦地那对她提起的他已经去世的妹妹。虽然对那萨尔并不那么熟悉,也不想与亚述有太多牵扯,在这一刻,关于秘宝之钥的事情,她却莫名地感觉自己会更相信刚才口头的合作,更多于拉美西斯对她的承诺。
一想到这里,心情就更加莫名的低落。
她有气无力地推着那萨尔,“就这么说定了。我要回去了。”
“怎么啦,说回去就回去。不如我带你出去转转,晚上再把你送回来。”
“不了。”
那萨尔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没有办法地说:“那我走啦。”他刚走出去了几步,又回过头说,“我三天后就离开底比斯了,如果这期间你想找我见面还是谨慎点。”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辞,“不然你会很麻烦。但是,如果你来亚述,不管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我的哦,随时给你搞定。就算真的嫁到我们亚述来也很好啊,我肯定对你很好。”
艾薇正要发怒,他就大笑着挥挥手,转身离去了。艾薇皱起眉,觉得他刚才的话十分怪异。
难道不是那萨尔叫她出来的吗?
艾薇回宫的一路上内心都十分不安定。显然她和那萨尔都被蒙进了鼓里。朵说是那萨尔的手下带着他的印章来找她,极有可能那个自称是“手下”的人,就是一手造就她和那萨尔二人这次会面的始作俑者。目的是什么,为什么选择这个时间?她与那萨尔的对话,到底被听去了多少。
心里漾起一阵阵的不安。
她垂着头,脚步不由又加快了不少。
这一天,天黑得似乎特别早。与那萨尔分开时的晚霞刚刚把天色染红,等走到了自己宫殿附近,月亮已经爬过了房檐。深蓝的夜空中淡金色的光芒显得格外耀眼。
将视线从月亮处移开,突然发现暗处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起初的感觉是紧张与不安。脑海里想过无数种可能,也许是那萨尔走回来了,或者是上次那个神秘的赫梯使者。而随着二人距离的接近,那个人映着月色闪着静静光芒的饰品透露了他的身份。环形胸饰、荷鲁斯礼冠、蛇形绞驳臂环及腰间宝剑上精美的王家纹章。
她刚屏住了呼吸,拉美西斯已经走到了与她不足半臂的距离。
身体的热度似乎已经灼烧到她的皮肤,他的呼吸近在咫尺。
“你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