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了。经过50多天的假期后,学校重新热闹起来。听说,再过几天,学校会更热闹——贫下中农要进驻学校,管理学校。老师们无不欢欣鼓舞,似乎失散很久的孩子终于找到娘似的。也难怪,贫下中农要管理学校可是史无前例的事情。老师们对这件大事格外重视,都精心准备,生怕贫下中农来到学校后不满意。
终于到了11月30日这一天,期待已久的“北峪口贫下中农管理学校誓师大会”在学校召开了!这一天简直比过年还热闹。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学校的院子挤满了人。来庆祝“北峪口贫下中农管理学校誓师大会”的不光有公社革委会负责人和北峪口村的贫下中农,还有全公社的教师代表和北峪口学校三年级以上的全体学生。北峪口学校之前从来没有过这么大场面,喜气洋洋的会场气氛激荡着每个人的心。这还不算,大会结束后还在全村进行了浩浩荡荡的大游行。全村的社员都出来看热闹,人人都夸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是件惊天动地的大喜事!
北峪口贫下中农进驻学校的第二天,教育革命领导小组党支部召开了第一次会议,对老师们的工作进行安排:上午,李佳欣负责四块板报,唐一民负责写大标语,其他老师都跟着学生打扫卫生。下午,师生一起练习队列。
李佳欣的工作量很大,一上午很难完成任务,就找到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负责人张炳申说明情况,不料却被怒斥了一番,说李佳欣不愿意干活儿,任务安排下去,就不好改了。李佳欣没想到贫下中农这么不好说话。她想,贫下中农没做过板报,竟然觉得做板报比打扫卫生的活儿还简单,真是苦笑不得。李佳欣不得不耐心解释,以毛主席“按照实际情况决定工作方针”的道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才让张炳申同意改变任务安排,让唐一民跟李佳欣一起上午办板报,早晚时间共同写大标语。
进驻学校的贫下中农开始真正管理学校是在第三天。
这天上午,张炳申念了《刘少奇在农村教育中的流毒》一文,另外一个贫下中农代表文昌浩讲了北峪口的历史并痛陈了村里地主韩根宝的子女上大学的事。他说地主的孩子能上大学,贫下中农子弟不能上大学非常不公平,号召贫下中农团结起来,打倒一切反革命势力。学生们要树立为革命学习的思想,用******思想武装头脑,并说教师是贫下中农的勤务员、******思想的宣传员,要时刻听取贫下中农的意见,全心全意为贫下中农服务。
上午会议结束后,老师们带领学生在班里广泛地讨论了一下午,都深信贫下中农管理学校会给学校带来前所未有的巨大变化。
变化当然是不言而喻的。
学生们逐渐体会到了“贫下中农进驻学校”的好处:哪个老师批评自己,就说一声“我是贫下中农”,或者说“告诉进驻学校的贫下中农张炳申或者文昌浩去”,老师保管蔫了不说,还会主动跟学生道歉。尤其是四、五年级以上的学生,每天都进行文化大革命,批判刘少奇修正主义,想听课就听课,不想听课老师们也管不了。只有张炳申和文昌浩骂他们一顿,他们才老实待一会儿。贫下中农的话在学校似乎成了圣言,威力无限。
自从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全国各地学校情况都差不多。学生们想批斗哪个老师就批斗哪个老师。不过北峪口学校因为村里两个派别争斗得厉害无瑕干涉学校的事,反倒让学校相对安生不少。贫下中农进驻学校后,学生们有了贫下中农做后盾,变得越来越激进了。只要看着老师不顺眼,就开始把老师揪出来批斗,让老师戴高帽子。在贫下中农入驻学校很短时间内,就揪出了几个反面典型。
“革命形势一片大好”,贫下中农管理学校领导学校是中央的一个重大决策,但是没过多少时间,就发现单纯派贫下中农进驻学校对教育发展的力度还是不够。所以,为了教育的长足发展,国家又出台了新政策——把农村小学的创办和管理权限下放到村大队,老师们回原籍去教学。教师回本村教学——这一政策对各个学校来说无异是个大变动。所以,政策刚出台,教师调动就成了最热门的话题。
“怎么这么突然呀?说让回村就回村?”王兰香听到消息后,反应特别强烈。她在北峪口学校教学有十多年了,突然让她离开特别受不了。除了她家所在的红沙河村小学学校规模小、条件不好外,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她跟张义国不是一个村的。如果他们各自回村,以后就不可能在一起了。她在北峪口学校这么多年,因为有张义国做依靠,一直过得非常自在,重活儿累活儿从来没干过,迟到早退也没人跟她计较。她舒服惯了,怎么舍得离开这里。
“也是,现在的世道真琢磨不透,说风就是雨,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要接受。连个表白心愿的机会都没有。”唐一民说。他对回自己村没意见,上班离家近了更好,但是看到王兰香心情郁闷,当然顺着她说。
“听说,还要抓紧时间办,年底前基本上要交接清。”贾增义插话。
“我可不想走。”王兰香哭丧着脸说。
“走不走又由不得你。老张走了,你在这里待什么劲儿呀?”唐一民直言不讳地说。
“我是说,舍不得离开这里的学生,感情太深了。”王兰香解释说。
“别虚伪了。谁不知道你真正舍不得什么。”唐一民最清楚王兰香和张义国那点儿事,没有少开玩笑。现在他当然猜得出王兰香的真实想法。
“你别笑话她,我也有同感,也觉得挺舍不得的。”贾增义说得挺伤感。
“行了,怪不得你老大不小了还找不找媳妇?跟个大闺女似的,拿不起来放不下,谁愿意跟你?”唐一民嘲笑贾增义说。
“学校里有七个老师是外村的吧,这要是一下子都走了,真空了不少呢。”刘惠玲说,她是本村的民办老师,自从她去年生了孩子后,整天忙着照顾孩子,在学校待得时间少,很少跟老师们聊天。现在学校的人员要大变动,也情不自禁地参加了讨论。
“外村的走了,本村在外地教学的还要回来呢。空不了,换换人罢了。”唐一民说。
“初中的高雄飞和李佳欣都是外村的,都走了,初中的老师要全换了。”刘惠玲的语气有些遗憾,毕竟高雄飞和李佳欣教学不错。
“李佳欣要是回去了,你们说她会不会被她后爹彻底管起来啊?”王兰香脸上满是好奇的表情。
“李佳欣的事估计挺棘手。”贾增义说。
“你们说李佳欣会回去吗?”刘惠玲问。
“她不回去,又能到哪里?”唐一民说。“她又没结婚。王老师,你说呢?”
“她跟那个到学校找她来的当兵的真的断了吗?”刘惠玲一字一句地问王兰香。
“应该是真的。那个男的后来就没见来过了。不知道李佳欣使了什么法子。其实让我说,李佳欣配不上那个男的。不知道你见过不?我可见过,那个男的长得可俊气啦!李佳欣有什么?长相一般不说,还经常呆呆滞滞的,脑子明显受过刺激。人家不就是图她是个国办老师吗?有什么了不起的?”王兰香凑到刘惠玲的耳朵根对她说。
“我听说李佳欣嫌弃那个当兵的赌博!”刘惠玲也低着声音说。
“谁先说‘不’的还不一定呢!”王兰香撇着嘴说。
“你们别背地里说人家坏话,让李佳欣听见了!”唐一民敲了敲桌子,提醒王兰香。
“喂,你们今天见李佳欣了吗?我怎么一天没见着?”王兰香突然想起来说。
“我也没见着。”刘惠玲说。
“她干什么去啦?”王兰香感兴趣地问。
“你都不知道我们怎么会知道?谁不知道你的消息最灵通?”贾增义说。
“刘芙蓉呢?刘芙蓉肯定知道。”唐一民说。
“刘芙蓉生病请假了,昨天就没来。”王兰香说。
“你看我没说错吧,我们不知道的你都知道。你要是不告诉我们,刘芙蓉不在学校我们也不知道。”贾增义几分恭维王兰香地说。
王兰香和其他老师聊得正起劲的时候,李佳欣确实没有在学校,而是在一个让她非常有心结的地方——卧牛县人民法院。她前段时间到法院起诉,请求法院判她跟继父米寿昌断绝关系。两天前她终于收到了法院的通知书,要求她今天按时到法院。所以,一大早,她就到了北峪口村东北的小火车站,坐上最早开往县城的小火车到了卧牛县城,然后到了人民法院。
出乎李佳欣意料的是,李佳欣并没有看到类似她小时候父母离婚开庭审判时的情景。她既没看见米寿昌,也没看见旁听的人。原来,今天叫她来并不是审判。法院的工作人员解释说,让她来是先笔录口供,了解事情原委,之后才根据需要安排审判。
看来审判绝非李佳欣想象的那么简单——把当事人双方找来,分别进行陈述,如果没有异议,当庭宣判。等双方签字画押,履行完法律程序后,双方关系就马上解除了。
“你谈谈吧,为什么要起诉?”李佳欣被安排坐下后,一个将近四十岁的审判组工作人员开始询问李佳欣,旁边有个书记员开始准备记录。
李佳欣一下子没想好从哪里开始说,迟疑了一下。
“你别紧张,这是我们张组长,他判案经验丰富,会给你主持正义的,你有什么就一五一十全说出来吧。”书记员指着李佳欣面前的审判工作人员介绍说。
李佳欣见张组长正面带微笑看着她,像是在鼓励她。她的心情开始放松了,清了清喉咙后,详细地讲她的经历来,解释她为什么要起诉和继父断绝关系。
张组长和书记员认真听着李佳欣的诉说。当李佳欣说到多次被暴打、屡次被迫辍学以及工作后一而再再而三被骚扰的时候,张组长和书记员的脸上都显示出震惊来,想不到眼前这个女孩子竟然受到这么多的磨难。
“真想不到哇!”张组长听完李佳欣的陈述感叹道。
“我实在无法忍受了,您一定要给我做主。我与他根本就没有关系,他也压根儿无权控制我,他不能干涉我的生活。”李佳欣一连说了三句,可以看出她多么急于摆脱米寿昌。
“你的遭遇我们很同情。不过,虽然你跟你的继父没有血缘关系,但毕竟你母亲嫁给了他,事实是改变不了的。你下边还有弟弟妹妹,他们还小,你娘要是活着,估计她也不想让你跟弟弟妹妹断了来往。问题的症结在你继父身上,他如果不干涉你了,那么问题就解决了。你先回吧,我们把他找来做做思想工作。”张组长对李佳欣说。
“他是不可能放过我的,如果跟他说说就能行的话,我也不会到法院找你们了。”李佳欣有些急。“求求你们早点儿判决我跟他断绝一切关系吧。”
“你的遭遇我们确实很同情,不过我们要按着法律办事,首先进行调节,给你继父讲明政策,让他不再干涉你的生活和工作。如果他不听,我们再依法追究他的法律责任。”张组长说。
“他知道我到法院告他,会更恨我,不等你们给他做通工作,可能我就被他打死了!”李佳欣失望地说。她相信米寿昌绝对做得出来。如果不是从小命大,她或许死在米寿昌手里好几回了。
“别怕,法律会保护你的。你现在又没跟他住在一起,即便他找到你的学校闹事,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加害你的。我们总得找当事人双方都了解了以后,才能下定论。今天就谈到这儿,你先回去吧,听音信好了。”张组长说着站了起来,伸了一下懒腰。整整一大上午,他坐得也累了。
李佳欣听张组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只好站起身来。
“李老师,你回去吧。我们了解了你继父的态度后再通知你。”书记员说。他让李佳欣在笔录上签了字,示意她可以回去了。
李佳欣出了法院后,已经是中午了。她肚子有些咕咕叫了。她想,该买点儿吃的。早晨就没吃饭,中午再不吃饭,怕回去的路上饿晕了。
李佳欣看了看周围,可能是中午的缘故,路上有些冷清,没有多少人。偶尔几个人走过,也都是急匆匆的,把头缩进衣领或围巾里。虽然今天有太阳,但是冬天的阳光并不暖和,加上刮着西北风,人们没事自然不愿意在大街上逗留。她顺着政府往南的那条街一直走了大约七八百米,来到了卧牛县城的“大众食堂”。她进到里面,买了一碗面条吃了。她想再买个烧饼带回去,掏了掏衣兜里的钱,又打消了念头。挣钱不多,能多省点儿就多省点儿吧。想到这儿,她把衣兜里的五毛钱摸了摸,没有拿出来。
李佳欣从“大众食堂”出来,向北峪口走去。因为不用赶时间了,她就不坐小火车了,这样还能剩个火车票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