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欣觉得好几天没有见过严志纲了似的。她知道严志纲家开始盖房子了。严志纲每天风风火火、急急忙忙的。白天上完课就回家了，晚上特别晚了才回学校睡觉。这样几天过去，李佳欣竟有些不习惯了。以前严志纲跟她聊天，她没有觉察出什么来。现在，尤其是晚上，学校里空空荡荡的就她一个人，她感觉有些孤单了。她除了备课外，把时间都用在了读书上。她读罗广斌、杨益言的《红岩》，读梁斌的《红旗谱》，读高尔基的《母亲》，读她能找到的所有革命书籍。她要用革命思想武装自己的头脑，要用实际行动向党组织汇报。她要争取早日加入中国共产党。
然而李佳欣又一次受到精神打击——她的入党申请书交上去又没有回音了。原因很简单，又是她的家庭问题。
“我为什么孤孤单单一个人，却要背负这么复杂的家庭关系呀？”李佳欣心里既懊恼又无可奈何，就在她为自己的身世苦闷的时候，米寿昌又找到学校来了。
米寿昌再次大闹学校的理由还是嫌李佳欣不回家，不给家里钱，不管家里人的生活。李佳欣一见到米寿昌，心里就厌恶到极点。以前米寿昌是怎样对待她的？怎么现在还有脸找她要钱？何况她身体不好一直吃药真的没钱哇。
如何才能摆脱米寿昌一次又一次的无理取闹呢？李佳欣心底里出现了江姐、许云峰、朱老忠、高尔基笔下的母亲等人物形象。“不能软弱，不能屈服，要和米寿昌断绝关系。”李佳欣一次一次地想。她想起十多年前劝母亲跟米寿昌离婚的情景。母亲软弱，没有摆脱了米寿昌。但是，自己呢？李佳欣在心里一次又一次考虑该怎么办？终于，在米寿昌这次大闹学校的第二天，李佳欣趁着没课，请了假，一大早就直奔卧牛县法院了。
一路上，李佳欣心里特别不平静——她要到法院告米寿昌，让法院判决她跟米寿昌断绝一切关系。
大约上午10点多，李佳欣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卧牛县法院。法院依然在县政府大院里，县政府门口那两尊石头狮子依然还在，跟她小时候第一次来法院时见到的没有什么大变化——除了更显旧一些。不过法院大门的旁边增添了一间接待室。李佳欣在接待室里见到了两位法院工作人员。他们询问了李佳欣的起诉理由，做了详细的笔录，之后对李佳欣说：“你回去吧，等我们的通知。”李佳欣没能进到审判庭，她不清楚小时候印象深刻的那张审判大桌子还在不在？
李佳欣从法院出来，便到后面的文教局去找德正舅舅。好不容易来一次县城，怎么也要见见德正舅舅再回去，她想知道德正舅舅对她法律起诉米寿昌有什么看法。这个世界上，除了如衡舅舅，就数德正舅舅关系最近了。可是李佳欣来到了文教局门口，看大门的老大爷说德正舅舅今天没在局里。李佳欣只好悻悻地离开。
李佳欣回到北峪口学校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早就过了晚饭时间。幸好她担心回来时间晚了，提前在供销社买了些吃的，否则今晚就要饿肚子了。
当李佳欣绕过学校的影壁，她一眼看到宿舍有灯光——严志纲宿舍里有人。是严志纲在吗？严志纲自从家里开始着手盖房，很少在晚上12点以前回来过，不应该是他。那么，是张义国加班没回家吗？还是贾增义没回家呢？李佳欣转念一想，不对，张义国和贾增义的可能性更小。那么是严志纲在宿舍了？要不，是严志纲忘了关电灯？
最后一种很有可能！学校是前两个月才通上电的。记得村子里最先安装电灯的是大队和学校。当时好多人跑学校来看架电线、装电灯，人们对电灯稀罕得不得了，都纳闷怎么一拉灯绳，电灯就亮了？再一拉，电灯又灭了。有人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美好社会眼瞅着要实现了。祖祖辈辈，村里人都是过着晚上点煤油灯的生活，人们对电灯真是稀罕啊。有人不习惯，忘了关电灯是常事。没准儿是严志纲今天也忘关电灯了吧！
李佳欣这样想着，已经来到了宿舍门口。严志纲的宿舍门上没有挂锁，里面有动静，显然李佳欣刚才的猜测错了。不是忘了关电灯，而是真有人。
李佳欣正在凝视门锁的功夫，门开了。严志纲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回来啦？天都黑了。”严志纲的声音里带着关切。
“你在学校哇？”李佳欣有些意外地问。她不知道严志纲今天晚上为什么没在家里干活儿。
“嗯，今天回来得早。”严志纲说。
“对了，你家不是要盖房子吗？怎么样了？好长时间没见你了似的。”李佳欣礼貌地问。
“还在准备料。白天有空就去山里拉石头，晚上吃了饭锯木头。争取冬天上冻以前把房架盖起来。”严志纲简洁地说。
“那你今天怎么？”李佳欣还没有说出“回来得早”几个字，严志纲就打断说：“今天晚上没有干活儿。”
李佳欣对严志纲友好地点点头，去开她宿舍的门了。
“你吃饭了吗？”严志纲问。
“我买了一些。”李佳欣说着摇了摇手里的东西。
“你今天去县城啦？”严志纲问。
“嗯。”李佳欣嗯了一声。
“你还好吧？”严志纲似乎有些不放心地问。
“我没事。”李佳欣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门。
李佳欣刚要进宿舍，扭头看见严志纲脸上有几分担心，知道严志纲有话想问她，李佳欣就招呼严志纲：“你要是没事，过来歇会儿吧！”
严志纲进到李佳欣的宿舍，习惯地坐到墙边的凳子上。
“不影响你吧？”严志纲问。
“怎么会呢？”李佳欣猜到严志纲肯定是因为米寿昌昨天又一次找到学校来，怕她情绪不好，特意安慰她的。也难得严志纲虽然年龄不大，但心却特别细。
“你是不是想问我干什么去了？我告诉你吧，我上法院告他了，我要跟他断绝关系。”李佳欣的语气很坚定。
严志纲当然明白李佳欣说的“他”是谁，也理解李佳欣对她后爹的感受，但是一个小女子孤身一人到法院去起诉还是有点儿出人意料。
“是吗？”严志纲很意外。
李佳欣的眼神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如果法院不支持你的诉讼，你告了他，他越发找你的麻烦，怎么办？”严志纲替李佳欣担心。
李佳欣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
“你头疼好一些了吗？”过了一会儿，严志纲转移话题问。他长时间没有和李佳欣聊过天了。
“时好时坏，我不想吃草药了。”
严志纲点点头，他知道李佳欣的病跟精神作用关系很大。李佳欣受到精神刺激，头疼就厉害。如果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张、激烈刺激情况下，估计吃多少草药也效果不佳。
“你凡事看开点儿，身体会好起来的。”严志纲劝慰李佳欣道。
“谢谢你关心。”虽然说“谢谢”有些客套，但李佳欣觉得还是说出来礼貌一些。
“你没事就好。到县城去挺累的，吃点儿东西早点休息吧。”严志纲起身告辞。
李佳欣也没挽留，因为这一天她也确实够累的了。
严志纲走了以后，李佳欣简单吃了几口买来的点心，就躺炕上了。她脑子一直回想着今天到法院起诉的事，不知道会有个什么结果。如果法院不支持她的诉讼，米寿昌还找她的麻烦，她该怎么办？
这时候的李佳欣多么想有个依靠呀。如果她结了婚，米寿昌也不敢三天两头找她麻烦了。想起对象的事，李佳欣很惆怅。因为她死活不愿意嫁给高英杰，高英杰来学校纠缠了一个夏天后，见没有希望，终于不来了。她与高英杰的关系也算了了。但是，谁又能成为她今后一起生活的人呢？
李佳欣脑子里闪现出严志纲的影子。从她来北峪口村学校上班那天起，她对严志纲的印象就很好。严志纲能吃苦，能干活儿，心底善良，善解人意，真诚实在。重要的是经常关心她，照顾她。看得出来，今天晚上，严志纲是故意留在宿舍等她回来的，唯恐她有什么事想不开，或者身体不适什么的。李佳欣从心底里感激严志纲。她跟严志纲的私人关系不错，一直把他当成知己，但是关系能进一步发展吗？
李佳欣随即摇摇头，人家岁数小，还有对象——李佳欣知道南峪口村的那个女老师喜欢严志纲。
这是怎么啦？仅仅一闪念，李佳欣就马上否决了刚才的念头。她不明白自己怎么胡思乱想了。
李佳欣在等待法院消息的时候，日子一天一天又过去了半个多月，就快到放秋假了（农村学校当时不放暑假。每年在收麦子的时候放麦假，在秋天秋收的时候放秋假。），人们的心开始散了。像唐一民、贾增义等人每天也就是在学校露个面、点个卯，没课的时候根本不在学校。一听说要开大会了，才齐刷刷地回学校。
九月十号上午八点，中小学所有班级都在学校的主席台前集合，老师们也都拿着凳子坐好，等待学校开大会。
开会前，老师学生都交头接耳说话，很兴奋。等张义国开始讲话了，会场上的声音才小了，人们也蔫了。又跟往常一样，开篇就是政治学习，念各种文件、通知、报纸上的社论……大概讲了快一个小时，张义国才说：“今年的假期……”一听到假期，人们的精神头才又起来了，会场也安静了。
“今年的假期从9月11号开始到11月6号，共57天。在这57天当中，9月11号到26号放假回家，个人自由安排；26号到10月11号是劳动时间，全体老师参加大队的劳动；10月11号到20号是学习时间，全体老师参加公社办的学习班；21号至26号，回家自理；27号至11月5号再回大队劳动……”张义国的话音还没落，王兰香就在会下唠叨开了：“这是什么放假呀！听起来50多天假期，实际上歇不了几天，还被整得零零散散的。”
“别人埋怨还行，你怎么也不支持老张啊？”王兰香旁边的唐一民低声地逗王兰香说。唐一民一有机会就会拿王兰香跟张义国的关系开玩笑。
“这跟老张没关系，全公社放假都一样，公社里定的。我是说公社。”王兰香说话很快。
“我就说嘛，我们可能有意见，王老师绝对不可能对老张有意见。因为王老师跟老张最一心。”唐一民把“一心”两个字说得很重，还拉着长音，分明话里有话。旁边的贾增义听了窃窃地笑了。
“本来就是瞎折腾人！”刘芙蓉说。“说是放假！又是劳动，又是学习的，鬼才相信放假呢！”
“好歹还放半月假吧。”唐一民说。他心眼最多，自己不想说的话，总是鼓动别人说。
“半月够个屁用！庄稼都收不完。”刘芙蓉每次放假想去北京探亲，总是因为时间短不够用。
“请假别参加公社的学习班了。”唐一民出主意。
“不参加光扣工分还没什么，还******给扣政治帽子，你敢呀？”刘芙蓉白了唐一民一眼。
……
“下面的不要讲话了，各位老师一定要记住时间，遵守纪律。尤其是劳动和学习上，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初中的老师还要记住组织学生参加大队的劳动！小学的老师只要通知学生开学准时返校、假期注意安全就行了！”
有的人已经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只等着张义国说“散会”两个字。
“学校教室门窗要封好，值班的人不能脱岗……”看到有人已经开始挪动步子了，张义国才说：“散会”。
“哗”一下，大会结束了，学生们四散跑开了。放假了，老师们也都喜气洋洋的。一小会儿工夫，学校就空空荡荡的了。
李佳欣多羡慕别人有家能回呀，她假期也不得不留在学校。她想好了，趁着放假不上课，要多读读书，充实自己。
这一天到了九月十五日。李佳欣特别难过，因为今天是娘的忌日，娘离开她已经整整两年了。她觉得有很多话想跟娘哭诉，但是娘却没法听到了。好不容易捱到晚上，李佳欣的心情还是无法平静，她到学校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后就趴在宿舍桌子上写日记。她要把对娘的思念全写进日记里。
1968年9月15日，农历8月13日
娘，你真的安息了吗？儿含泪叫亲娘，有谁来暖儿心肠？满腹话儿无处讲，孤女含泪叫亲娘。娘啊，让我哪里去找你，我的亲娘！
娘，你真的死了吗？死了就永远不能睁眼看看你苦心养育的女儿了吗？永远不能和你无依无靠的孤女讲话了吗？真的，是真的吗？自从我听说你死了以后，到今天整整两年了，我一直都不敢相信。是别人胡乱瞎说的吧！我从上学到参加工作，有八年的时间没在你身边。是不是我不在你的身边，人们编了你过世的谎言来吓唬我呢？
娘，你没有死，你还和以往一样，在家里操持家务，牵挂女儿，是吧？你是不是在想：我的亲女儿——巧巧，什么时候能独立生活、照顾自己，不再让娘操心，也不再让娘受气挨打，忍受痛苦啊！巧巧，娘为了你生过多少暗气，舍了几次死呀！巧巧，多会儿才念出书来，不……”
李佳欣刚写到这儿，有人敲门了。
李佳欣不得不放下日记去开门。
“你，回学校来啦？”李佳欣看到严志纲问。
“你屋子里有水吗？”严志纲问。放假后，伙房的唐师傅也放假回家了，他把伙房钥匙给了李佳欣，让李佳欣自己做饭吃。严志纲想喝水，进不了伙房，他的宿舍里没有水。
“有。”李佳欣倒了一缸子水，递给严志纲。
“今天你回来得早啊？”李佳欣问。
“今天干活儿累了，想早点儿睡觉。”严志纲“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多半缸子水，把嘴一摸，笑笑把缸子递给了李佳欣。
“我不打扰你了，你继续写吧。我回去睡觉了。”严志纲看到了李佳欣摊开的日记本。
李佳欣望着严志纲疲惫的背影，心里有种爱怜的感觉。
“还写什么呀，思绪都断了。”李佳欣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