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的夏天对于李佳欣而言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她感觉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她每天不仅担心后爹米寿昌来闹事,还害怕高英杰来校纠缠。她寝食难安、日益消瘦不说,头疼的病症始终都不见好。她吃草药丸几个月了,眼看剩下的草药丸都发毛了,头疼的顽疾就是不能治愈。李佳欣的精神又开始恍惚了——她经常一个人发呆,一个人到学校外面转悠——知道李佳欣境况的人,没有不怜悯她的。
这一天下午刚放学,因为心里太烦闷,李佳欣早早就出了校门。严志纲要回家,他刚走出学校大门洞,就瞅见李佳欣往北走了。他一怔,猜想李佳欣肯定是又有心事了。他跟李佳欣同事这么长时间了,对她有所了解:李佳欣要是有心事解不开的时候,总爱往北走,到大渠边或空旷的野地里去。而严志纲呢,一见李佳欣魂不守舍、呆愣发痴的样子就觉得不放心,他知道李佳欣的身世背景和眼前面临的困境,又知道李佳欣在她娘去世后受刺激精神一度失常过,所以,他特别怜悯李佳欣,担心她又精神或身体支撑不住倒下去有个三长两短的。于是,严志纲见到李佳欣一个人往北面野地方向去,就常偷偷地跟在后面,确信李佳欣没什么事后才悄然回去。
严志纲发现李佳欣走到村北口的小柏树停下了,过了几分钟,并没有像严志纲预料的接着往北走——过了胜利桥,到北面一眼看不到头的野地。而是向西,往小柏树西侧的方向去了。
“她会到哪里去呢?”严志纲莫名其妙地想。
严志纲怕跟丢了,就快行几步。当他走到小柏树,已经看不见李佳欣的踪影了——显然李佳欣已经向西下了大坡。严志纲又往前走了大概20米,能一眼看到坡下的时候,才又发现了李佳欣的身影——李佳欣过了坡底河沟上的小石桥,往西面走去。西面再走不到二百米,就出了北峪口村。如果接着过了一片菜园子,还有一片庄稼地,就到红沙河了。难道李佳欣要到红沙河去吗?不会是李佳欣想不开吧?
严志纲心里觉得很不祥,更不敢把李佳欣丢下不管了。他大喊:“李老师,李老师!”李佳欣似乎没有听见,依然往西走。严志纲急得只好跑着去追,等他追出了村子,才终于赶上李佳欣。
“李老师,你到哪儿去呀?”严志纲不放心地问。
“怎么?严老师,你没回家呀!我出来散散步,天气怪热的。我想红沙河边凉快,想到河边歇会儿。”李佳欣说。
“你没事吧?”严志纲狐疑地问,对李佳欣有些不放心。
“没事。”李佳欣回答。
“你大老远地到河边去,怎么不让刘芙蓉一起作伴?两个人也有意思。”严志纲心里想说你一个人跑到河边,可别想不开。
“刘老师又回家了。我独来独往习惯了,一个人觉得也挺好的。”李佳欣无所谓地说。
严志纲当然知道只有他跟李佳欣一直住学校。别人只是偶尔在天气特别不好或是加班不回家的时候才住一两次,一年到头可能也住不了几个晚上。刘芙蓉这段时间因为丈夫回家探亲,更是不在学校住了。
“严老师,你家不是要盖房子吗?应该挺忙吧,怎么还没回家啊?”其实,李佳欣知道严志纲关心她,否则不会跟她出来这么远,但她还是明知故问。
“唉,我家盖房子的事又遇上麻烦了。队长刘大奎非要我家让出六尺地来,我家当然不愿意。这不,刚准备拉石头,又打住了。只有这事解决了才能说盖房子的事。”严志纲想起房子的事,心里一百个不痛快。
“李老师,我见你这些天似乎心情不很好,是不是麻烦还没解决?”严志纲把话题转移到李佳欣身上。
李佳欣点了点头,神情很愁苦。
“那你有什么打算吗?”严志纲问。
李佳欣摇摇头,依然往前走着。
严志纲和李佳欣保持着一米多远的距离,并排走着。
走过了菜园子,能看到的人就少了;走过了庄稼地,只能见零星的人影了。走到了红沙河边,极目望去,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了。除了河滩的柳树、杨树,河边的芦苇、河草,能看见的只有沙滩、砾石了。这一带的红沙河比较凶险,有一年河水暴涨时,曾经淹死过人(李佳欣并不知道),所以每年夏天,村子的人想到河里游泳就到下游水流平坦的地段,这里鲜有人来。要不,严志纲怎么看见李佳欣朝着这段的红沙河来,心里担心呢。
“说句老实话,李老师,我挺同情你的遭遇的,尤其是你现在的处境。我在想,你既然跟那个当兵的分手了,是不是考虑再找个对象?如果合适,结了婚,那个当兵的,还有你后爹就不会再找到学校闹事了吧。”严志纲真心实意地想帮助李佳欣。
李佳欣没有说话,她因为跟高英杰谈对象很受伤,所以对再谈对象的事根本不愿意提。
“李老师,不瞒你说。自从我知道了你跟男朋友分手以后,就琢磨你该找个什么样的对象。我觉得你该找个实在可靠的,能为你分忧解难的。我想给你介绍个对象,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严志纲想起张金成来。
严志纲身边熟悉的人,条件最好的就是张金成了。严志纲跟张金成从小一起长大,对张金成非常了解。知道张金成人老实本分,绝对不会去吃喝嫖赌,不论是他的长相,还是家里条件应该说是比较好的,但是张金成没有文化,比起李佳欣来,可能不算理想。因为李佳欣是国办老师,有知识,有文化,每月都拿工资,旱涝都有保障。严志纲担心李佳欣不愿意,所以并没有把握能促成这桩事。
李佳欣侧过脸来盯着严志纲,似乎在说:什么意思,给我介绍对象?
“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比我大两岁,也就比你小一岁,没问题吧!”严志纲说到此,看了看李佳欣的表情接着说:“他现在当兵呢——比你谈的那个当兵的长得也不差,只是个子矮一点。他人老实本分,不很爱说话,家境条件一般,但比我家强。”严志纲又停顿了一下说:“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见见?”
李佳欣一直等严志纲把话说完,才善意地笑了笑。李佳欣在心里已经给出了一个否定的答案。所以,她委婉地说:“过几年再说吧,现在我不想再找对象。”
严志纲当然听出李佳欣拒绝了,他问:“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条件配不上你?”
李佳欣摇了摇头。
见李佳欣不愿意说,严志纲就不好再追问了。严志纲哪里知道,李佳欣对谈对象的事早就心灰意冷了。她因为一个“当兵的”身心备受折磨,哪里肯再找一个“当兵的”处对象?这不是伤疤上撒盐吗?
李佳欣和严志纲分别在河边两块大一点儿的石头上坐下来,远望红沙河对面的风景。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夕阳照在红沙河上,河面染上一抹红色,美丽而恬静。河边的芦苇在微风中“唰唰”作响,像是古琴弦上流淌出来的忧伤的歌。脚下,白天被太阳炙烤发烫的砾石渐渐地褪去了热度。远处的杨树、柳树上,知了似乎因为疲倦也停止了歌唱……环顾眼前的风景,竟然是如此美丽。
夕阳从天边一点点落下去,落到红沙河对岸的芦苇稍上,李佳欣和严志纲两个人的心都被周围的环境净化了一般——宁静、平和、纯净,他们都暂时抛却了烦恼。李佳欣更是恣意享受眼前的幸福,像婴儿不愿意脱离母亲的怀抱一般。她想,时间如果永远凝固在这一刻多好哇!
“天黑了,该回去了!”严志纲站起身说。
李佳欣坐着没有动。
“走吧,时间不早了。天黑路不好走。”严志纲催促李佳欣说。
李佳欣这才站起身来,依依不舍地跟着严志纲往村里走。
“哥,你跑哪儿去了?这么晚了才回来。我到学校找你,学校里没有你。”严志纲刚踏进家门,弟弟严志宪就埋怨他说。
“纲儿,你怎么回来这么晚了?没吃饭吧?我在锅里给你留着,赶紧洗洗手吃饭吧。”尤焕雯见大儿子回来了,连忙迎上前说。严志纲有时候也会在外面吃饭,不过都会跟家里打声招呼。今天,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让严志宪找了一趟,也没找到,害得尤焕雯心里非常着急。
“没事,我这么大人了,还弄丢了不成?以后我回家早晚的,不用等我。”严志纲说着话,到锅里拿起玉米饼子“嘎巴”就咬了一大口。这个时候,他切切实实感觉肚子饿极了。自打下午下班后,注意力一直在李佳欣身上,竟然没有感觉出饿来。的确时间太晚了,还好是夏天,街里纳凉闲唠嗑的人还不少,如果是冬天,估计这个时间点有不少人已经钻被窝睡觉了。
严志纲没用多少时间就把两个干粮下肚了,他这才稳住饿劲儿说:“娘,今天的饼子真好吃。”
“那是你饿了。”尤焕雯慈爱地说。她看着儿子吃饭,一个劲儿在旁边提醒:“吃慢点,别噎着。”
“我还想吃。”严志宪看着哥哥吃饭,觉得自己又饿了。
“你光知道吃,晚上饭吃了才多少时间,又想吃。你上学要是像这样,那不就强了?”尤焕雯瞪了严志宪一眼。她不是不喜欢二儿子,只是二儿子太让她费心。严志宪一直不好好上学,即便打他他都还总是逃学,气死人,家里地里的活儿也不好好干,吃饭却最多。
“你吃吧。”严志纲把手里的饼子掰了半块给了严志宪,“他在长身体,饿得快,家里有就让他吃吧。”
“你今天没去上学呀?”严志纲问严志宪。
“他去了,就是老早回来了!”小妹妹严志惠插嘴说。
严志宪瞪了严志惠一眼,怪她多嘴。
“你怎么又逃课了?”严志纲严厉地对弟弟说。“我可跟你说,你要不好好上学,别怪我没提醒你。”在家里,严志纲因为比弟弟妹妹大不少,弟弟妹妹要是不听话,他觉得有责任管教他们。
严志宪一听哥哥又提到上学的事,这是他最头疼的了,他急忙说:“我看看爷爷快回来了不?”说完,严志宪就跑出家了。
因为时间晚了,严志纲不想影响家人睡觉,没再追问弟弟逃课的事。他吃了饭,刷了碗,就回学校睡觉了。
家里外头的事真多!严志纲回学校的路上一边走一边想。尤其盖房子是大事,如果总这样耽搁着没进展,拖到寒冬腊月就不能盖房了,明天得抽时间再找刘大奎协商协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