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欣被送回定关师范学校的时候,学校里的变化更大了。
红卫兵们已经不满足于每天在校园内批斗“反动学术权威”、整顿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了,他们这“一大批本来不出名的革命青少年成了勇敢的闯将”,已经在毛主席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和****八届十一中全会通过的《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精神指引下,在“充分运用大字报、大辩论这些形式,进行大鸣大放……揭露一切牛鬼蛇神”后,把“文化大革命”推进一个新阶段——响应号召“破四旧”、“踢开党委闹革命”,进行全国范围内“大串联”。
据说,毛主席在写给清华大学附中红卫兵的信中指出“对反动派造反有理”,向他们“表示热烈的支持”,说“不论在北京,在全国,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凡是同你们采取同样革命态度的人们,我们一律给予热烈的支持。”号召红卫兵们“注意争取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们。”9月5日,****中央、国务院发出《关于组织外地高等学校革命学生、中等学校革命学生代表和革命教职工代表来北京参观文化大革命运动的通知》,支持学生全国串联。于是,“大串连”就像势不可挡的海啸一样很快席卷了全国。
李佳欣回到学校后,学生们已经一批又一批离开学校,到北京去串联了。学校里已经空了一半多。
“你们到哪里去啊?”李佳欣莫名其妙地问已经备好行装的王翠霞。
“到北京呀?”王翠霞被李佳欣问得也莫名其妙。王翠霞觉得到北京串联是谁都知道的事,怎么李佳欣傻到连这个也不清楚呢,看来她的精神真出了问题。
“为什么?”李佳欣还是不解地问。
“中央号召全国各地的学生到北京交流革命经验,也支持北京学生到各地去进行革命串联。现在,你到哪里去都行,吃饭不花钱,坐车也不花钱,到了后有地方让你住。不过,别忘了开串联的介绍信。”王翠霞不是贫下中农,跟李佳欣一样也一直在班里受排挤,但是她不像李佳欣那样倔强,所以她的处境比李佳欣要好得多,至少她还允许跟在“造反派”队伍的后头。在班里来说,王翠霞还是比较同情李佳欣的遭遇的,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她有时候会给李佳欣透露一些“消息”。
“那……”李佳欣想说,北京路途遥遥的,怎么去呢?
“坐火车呗。”王翠霞没有等李佳欣说完,看李佳欣的表情,就猜到她想要说什么了。
“不过,我听说第一批走的还行,都能坐上火车。后来走的,因为人太多,就挤不上火车了。”王翠霞很遗憾她没有第一批走。“上不了火车,就走着去,一路上正好把革命造反精神传播开来。”没等李佳欣问,王翠霞继续说。
“你们什么时间走?”李佳欣急切地问。她不想孤孤单单一个人被剩在学校里。
“明天早晨。唉!如果不是董国鸾嫌她们头几批人太多,不好照应,非让我晚两天再动身,我前天就已经走了。你回来咱们就见不到面了。”
不用王翠霞说,李佳欣已经猜到袁荣芬、胡永波、董国鸾等红卫兵造反派激进分子肯定是第一批到北京串联去了,留在学校的一定是那些普通学生——不是介绍信没开好,就是有其它原因才滞留在校内。
“你告诉我,介绍信在哪里开,我跟你们一起去。”李佳欣问王翠霞。
“我可做不了主,好几个人呢。”王翠霞同情李佳欣不假,但是如果让她带上李佳欣去北京,她是一百个不情愿。班里人都知道李佳欣自从去年她姥娘去世后,精神就开始恍惚,经常发愣。现在她娘过世了,她就像傻子一样了,精神上出现了严重的障碍,万一她出现什么不测,那可担待不起,和她作伴走一定会受拖累的。
所以,王翠霞听说李佳欣要跟她一起到北京去,就支支吾吾起来,赶紧找借口把话岔开,心里很懊悔不该跟李佳欣搭话。
李佳欣明白王翠霞不愿意和她结伴,望着王翠霞急匆匆离开的背影,失落极了。
李佳欣想到跟男生一起到北京去。男生一般心胸豁达,不计较,也仗义,或许能答应让她一起同行。不过,李佳欣找到男生宿舍后,发现班里的男生只剩下四五个了。他们见李佳欣来,都纷纷站起来说有事躲开了。
李佳欣一直认为同学们对她淡漠和疏远,是受了袁荣芬的蛊惑和威胁,他们不敢得罪袁荣芬,不过本心都还是好的,也是有同情心的。但是,她没想到,袁荣芬等人已经离开了学校,同学们还是不愿意接受她,不愿意跟她结伴。怎么人与人的鸿沟这么不可逾越呢?
李佳欣的心像掉进了隆冬腊月的冰窖,有一种要冻僵了的感觉。
其实,李佳欣的理解也有偏差。同学们不愿意和她结伴串联的原因不全因为她的身份,更多的是觉得她精神有问题,身体也虚弱,唯恐和她在一起受到拖累。
李佳欣又想到找卧牛县的老乡作伴,但是一个也没有找到。李如芬已经走了,张世荣、葛庆印也都走好几天了……
“都走了,都走了……”李佳欣反复地念叨着。
学校那条小路上,李佳欣单薄的身影映照在落日的余晖中,树上的叶子在北风中飘下,金灿灿的,铺了一路,整个场景如同一幅基调哀婉的立体油画,那么震撼人的神经。
学校的食堂关了,教室的门窗封了,宿舍没有人影了。整个学校除了几个“反动派”不敢四处走动外,成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景象。学校空了,连看大门的都没有了。
“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现在社会都乱了,谁还顾谁呀?”昨天最后离开学校那批学生中的一个说,那个学生拆下了一个铁锨柄做了手杖。
李佳欣知道学校已经不能住下去了。食堂里没饭,会饿死的。再说,她跟千千万万的学生一样,从小仰慕毛主席。现在,既然毛主席在天安门亲切接见红卫兵,接见大串联的师生。李佳欣当然也不例外,非常想去北京亲眼看看毛主席。
“别人能到北京,自己也肯定能!”尽管李佳欣现在身子很虚弱,但自信是骨子里就有的,从小不服输的性格让她永不言败。即使是一株被寒霜打过的小草,也要展露出生命最美的颜色,这就是李佳欣的人生信条。
李佳欣一个人背着个粗布包来到定关车站。
经过定关车站到北京去的每一列火车都人员爆满,站台上等着上火车的那是里三层外三层;车站到处人山人海,可是还有大批的学生不断向车站涌来……每列火车开来,只有少数男生从窗口爬上火车,绝大多数都被落在站台上——全国各地学生蜂拥北京,成千上万的人同挤火车的场面真是骇人,以至于胆小的根本不敢靠前,唯恐被挤倒踩死了。
李佳欣见没有丝毫希望上火车,就果断放弃了坐火车的打算,开始向北京徒步前进。
别说火车站人多,到北京的路上满眼也都是一拨又一拨穿着绿军装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络绎不绝。李佳欣夹杂在中间,一个人,显得有些另类。
大概走了两天,李佳欣的身后赶上来一群人。他们之中有一个女孩子,挺好心,见李佳欣孤零零一个人走,就主动跟李佳欣搭讪,并邀请李佳欣加入他们的队伍。
李佳欣知道他们是某县幼师的学生后,感觉很亲近。因为李佳欣他们班上半年实习就在这个县,并且到幼师学校参观过,所以李佳欣跟这群人一下子拉近了距离,也很快融入他们的群体,跟他们一路同行,直到北京。
多年以后,李佳欣还记得串联路上,那个主动邀请她一起走的女孩子叫姜丰。李佳欣忘不了身边的同学都疏远她嫌弃她不愿意跟她同行的时候,那个叫姜丰的陌生女孩给予了她照应,让她的行程不孤单。只可惜,李佳欣跟姜丰他们刚到北京就被人山人海冲散了,她连姜丰的地址都没有来得及留下,以至于永远失去了联系。
和姜丰他们冲散后,李佳欣又成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北京东直门外,到处是红卫兵。全国各地操着不同口音的学生都涌来北京,让偌大的北京城骤然显得狭小起来。
李佳欣孤单一个人,在北京人地生疏,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有人指点她先到“接待站”去。等她拖着肿胀的双脚好不容易一路打听找到“接待站”时,发现接待站几乎都没有下脚的地儿——接待站门前的街上是人,接待站的院子里是人,接待站的屋子里全是人。可以说,能看到的地方,都挤满了人——人员密度太大了,以至于空气像是不流通一样,让人憋得透不过气来。
李佳欣等到了天黑,才终于在接待站办好了手续,领了几天的“外地来京革命师生专用餐券”,找到食堂吃了那一天的第一顿饭。饭菜都很好,大米饭和肉菜,李佳欣在家里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菜。听说现在任何部门都对红卫兵举全力接待,生怕因“招待不周”被红卫兵们说成“破坏革命”,戴上一个“反革命”之类的高帽。
当李佳欣吃了饭留宿在一间挤满十几个人的招待所小房间里,她还觉得有点儿像做梦一样。
活了二十出头了,之前还从来没有想过能到北京来。而现在,她居然躺在了北京的接待站里。看来,一个多月的走路还是很值得。如果能亲眼见到毛主席,那么会怎样呢?李佳欣越想越激动,从小培养下的热爱毛主席的情感一下子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让她有种从未有过的激动。
可能是这些天太疲乏了,李佳欣想着想着很快进入了梦乡,脸上洋溢着难得的幸福微笑。
李佳欣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她环顾四周,屋里就有两三个人了,其他人都赶早到天安门去了。李佳欣起床后,到食堂去吃早饭。等她掏饭票时,发现身上仅有的五元钱和十多斤粮票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有了。李佳欣大惊,着急起来。这是她所有的积蓄啊!
到哪里去找呀!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李佳欣本身孤苦伶仃就够不幸的,想不到还被小偷把钱和粮票偷了去。这可怎么办呀?李佳欣的心情一下子懊恼、失落到极点。亏得接待站上吃饭不要钱,否则,她身无分文,肯定会被饿死在北京街头!
李佳欣知道没有可能找回钱和粮票了,总不能把到天安门朝见毛主席的事也耽误了。于是她随便扒了几口饭,就急急忙忙向天安门赶去。
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安街到处是人,都是奔天安门方向去的。你看吧,不是绿军装,就是蓝制服,个别的穿白衣服。大多都带着帽子,高举着红语录本,一边走一边振臂高喊着毛主席语录。“毛主席万岁”的声音此起彼伏,那声势之大,如同排山倒海的浪潮。李佳欣突然觉得自己渺小极了,在这“红海洋”中,她连一滴水都比不了。
李佳欣跟着人潮向前走着,还没等她到天安门,前面就出现了异常。不知道什么原因前面的人开始“呼隆隆”地调头往回走。只有几分钟的功夫,向西去的和向东来的人就交织在一起,乱糟糟成了一团,堵死了路。
李佳欣撤到路边,怕被人撞倒了。
“怎么啦,怎么都回来啦?”李佳欣旁边一个圆脸女生莫名其妙地问返回来的一个男生。
“上面说了都让回去,天安门的人太多了,再涌进就该出事了。”那个男生沮丧地说。
“那什么时候能去,什么时候毛主席接见我们?”圆脸女生焦急地问。
“听说中央开始下令让红卫兵都返回老家,要不北京就涨爆了。”男生说。
“那……那……”圆脸女生结巴着说。
“那什么,返回吧。毛主席不再接见红卫兵了,至少今天不会出来接见红卫兵的。”男生肯定地说,说完他继续走了。
圆脸女生和李佳欣都站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嗨,回吧!”圆脸女生失望地看了李佳欣一眼,像是跟李佳欣说话,又像是跟自己说话。圆脸女生也调头返回去了。
李佳欣本来想,既然走出了好远,就干脆到天安门看看,天安门可是她心中的圣地。但是她没走几步就被返回的人潮一次又一次挡住了路,不得已,她也只好悻悻地返回接待站。这一天李佳欣除了看到人山人海的红卫兵外,什么想看的都没看到。
或许是接待站的人太多空气太污浊,也可能是多日疲乏免疫力明显下降,也可能是气候变化冷热不调,亦或是水土不服身体不适应,总之,闹不清什么原因,李佳欣来京的第三天就生起病来。起初觉得身上乏力,没精打采,后来是高烧、恶心呕吐。这人地生疏的,可怎么办呢?李佳欣想强撑着,但根本不行,上午发病,到下午的时候就烧迷糊了。
“现在,上面说都让学生们回家呢,这个学生病了可怎么办呢?”接待站的一个女工作人员说。
“病得好像挺厉害,如果不赶紧送医院恐怕耽误了。”另一个中年女胖子说。
“啰嗦事真是多。”一个男工作人员说。
“你们俩做好学生们返回去的思想工作,你,大个儿,抓紧时间联系车把这个生病的学生送到朝阳医院。”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指着生病的李佳欣对几个工作人员发话说。
李佳欣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医院里了。四周是洁白的墙壁,室内有八张病床,每个床头前都有输液架。病房里的病人都是学生摸样,有躺在床上的,也有在床上坐着的。陪护的基本上都是同学。浓烈的药味让刚醒过来的李佳欣感到胃里有点恶心。
“哦——”李佳欣有点想吐,努力让自己从病床上坐起来。
“你醒啦,怎么,还是不舒服?”李佳欣右侧病床上的女孩子看着李佳欣说,她说后下了床,来到李佳欣病床前,帮着李佳欣坐起来。
“谢谢!”李佳欣真诚地对女孩子说。
“你躺了两天才醒过来,真怕你醒不过来了。”女孩子说。
“是吗?”李佳欣没想到自己晕过去那么长时间。
“不过,你现在烧得已经不那样高了,很快就会好了。你知道吗,接待站上的人送你来的时候,医生说你烧到40°了!”女孩子惊骇地说。
“是吗?”李佳欣也很意外。
李佳欣感到身上还是没有精神,对热心的女孩子笑了笑,没再说话。
……
这时候,一个女护士拿着体温计到病房里来了。
“三床,你今天感觉怎么样?”护士说着话,把体温计递给了跟李佳欣说话的女孩子。
“好多了,今天早晨还吃了不少饭。”女孩高兴地说。
“二床,你醒过来啦?你叫什么名字?”护士转过头问李佳欣,然后把一支温度计帮李佳欣夹在腋下。
“李佳欣。”李佳欣轻声回答。
“护士,我得了什么病?”李佳欣问。
“你呀,你得了急性肠胃炎,还贫血,烧到40度了。可能是你体质太差,我还没见过你这么严重的。如果没人送你来医院,你早就没命了。”护士慨叹说。
“你说说,你们天南海北的都跑北京干什么?都病在这儿啦!”护士环顾了一周的学生病人摇着头说。
李佳欣觉得自己为别人添了麻烦,心里很过意不去。
接下来的几天,李佳欣跟三床的女孩熟了。三床女孩叫张丽君,是张家口的,也是到北京串联没两天就生病了,不过她的病轻,住院也早,所以李佳欣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好多了,一天输一小瓶液就行了,剩余的时间她就帮着李佳欣做这做那,比方打饭、打水、叫护士换液等等。李佳欣从心底里感激这个病友。真是患难见真情。李佳欣没有想到一个素昧平生的病友竟然会像亲人一样照顾自己,这份温暖和感动让李佳欣觉得世界原来还很美好。由于家庭、学校的原因和亲人去世的影响,李佳欣一度觉得人生太没意思,人间没有真情,没有爱,她都有过自杀的念头。但是,眼前的这个病友竟让她重新思考人生,重新开启希望,重新点燃热情。
几天过去了,张丽君本来可以出院了,但是见李佳欣没人照顾,就主动提出再留下来几天照顾李佳欣,直到李佳欣出院,她俩一起离开医院。
李佳欣紧紧地握着张丽君的手,热泪盈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又过了一个多礼拜,李佳欣可以出院了。她和张丽君在医院门口依依惜别。两人相约,以后虽然天各一方,但一定要书信来往,保持联系。
李佳欣目送着张丽君的背影渐渐远去,她回头又凝视了一番医院。“朝阳医院”几个大字和那个叫张丽君的女孩子一起深深地印刻在李佳欣脑子里。在这里,她曾经逼近死亡,在这里,她又开始了重生。
李佳欣从医院回到接待站的时候,发现接待站已经没多少人了。四面八方来的学生绝大多数已经被安排返回了,只有个别像李佳欣这样生病的学生落在了最后。见李佳欣病好了,接待站当天就给李佳欣办理了离京登记手续,安排她回家。
李佳欣徒步千里到北京一趟,生病住院十几天,既没有见到敬爱的毛主席,也没能参观北京的旅游景点,就匆匆结束了她的北京之行。不过,让她难忘的是,她收获了一份友谊,感到了人间的温暖,懂得了生命的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