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转眼到了1952年的九月。
树叶变得越来越黄了,风一吹,就“唰唰”落一地。一天下午放学后,巧巧和比她大两岁的小伙伴春姑一起到村外大道上搂树叶。刚走没多远,春姑就迫不及待地拉住巧巧小声说:“哎,巧巧,我跟你说个悄悄话,你先答应,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呀!”春姑神秘兮兮煞有介事地说。
“什么呀?”巧巧不以为然漫不经心地问。因为春姑向来总是把什么事都搞得神神秘秘的。
“你娘要结婚了!”春姑的“悄悄话”声音大得很,一点儿都没有“悄悄”的味道。可能是她认为这个消息太重大了,自己都无法控制音量和不吐不快的情绪。
巧巧一愣,嘴巴张得大大的,过了几秒钟才慢慢合上,像是魂儿飞出去半天才飞回来一样。
“瞎说!你骗人!”巧巧不但不信,还有几分生气。
“没骗你,骗你不是人!”春姑急了,发起毒誓来。“米大爷今天早上到家里找我娘,他要我娘后天给他家帮忙,他大儿子米寿昌要结婚。”
“米寿昌结婚关我娘什么事?!”巧巧问。
“可米寿昌要跟你娘结婚呀!”春姑着急地说,为巧巧的死脑筋着急。
“真的?”见春姑很严肃,不像是开玩笑,巧巧认真起来。
“错不了,不信我说的,你就回家问你娘。”春姑无计可施无可奈何地说。
巧巧听春姑这样说,把肩上的筐一下子扔在地上,撒腿往家跑。当她气喘吁吁地刚跑到大碾盘时,就急不可待地大喊起来:“娘!娘!”
姥娘在院里就听见了巧巧慌张的叫声,因为巧巧的声音都变了,她以为出了什么事,颠着小脚急匆匆迎出来。
“怎么啦!孩子?”姥娘急切地问。
没等姥娘说完,巧巧就一头扑到姥娘身上,差点儿把姥娘撞倒。
巧巧拽住姥娘,急切地问:“我娘呢?”。
“你娘没在家,出去了,你怎么啦?”姥娘问巧巧。
一听说娘不在家,巧巧的心一下子懈了,像是绷紧的弹簧一下子松开,没有了弹力。这时她最想见到娘了,想亲口问问她春姑说的事是不是真的,她是不是不要巧巧了?
“我娘真的要结婚了么?”巧巧盯着姥娘,不相信地问。
姥娘犹豫了一下说:“孩子进屋里去,姥娘慢慢跟你说。”
听姥娘这样说,巧巧的心凉透了。无疑,春姑说的是真话。
巧巧被姥娘拉进屋里,这时她的眼泪已经开始在眼睛里打转了。
“你娘不是不要你,这也是没办法呀,孩子,你现在还小,不明白人活着有多难,好多事都身不由己呀!”姥娘摸着巧巧的头无限感慨地说。
巧巧眼里含着泪,倔强地想不让眼泪流出来。她不说话,任凭姥娘跟她讲那些“道理”,心里却开始暗暗地记恨娘,觉得娘不该扔下她再嫁人,娘不该让她丢人,娘不该让她伤心。
过了晌午,娘才回到家里,她叫了巧巧几声,巧巧都故意没答应。小小的巧巧这次真生娘气了,她决定不再理睬娘了,可实际上,娘的一举一动她都更加注意了。
巧巧发现姥娘跟娘嘀咕了几句,娘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脸色阴阴的,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巧巧有些过意不去,她非常渴望亲近娘,很想上去跟娘说两句话,然后依偎在娘怀里。但巧巧自尊心很强,不想这么快原谅娘,谁让她害得自己难过呢,谁让她再嫁人不要自己了呢。
接下来的第二天,巧巧还在跟娘呕气,没与娘主动说一句话。而家里进进出出不断人,娘一直在忙,也没时间搭理巧巧,这让巧巧更觉得伤心了。不知不觉中,春姑说的“后天”来到了。
巧巧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今天正好是星期天,不用去上学,姥娘也没有叫她起炕。这是……?巧巧此时发现自己睡在舅姥爷的炕上。怎么回事?巧巧努力地去回想。好安静!屋里只有自己,听不到外面有什么声响,就连每天早晨都在屋里屋外忙活的姥娘的声音也听不到,真是有些特别。结婚!巧巧突然想起今天是娘“结婚”的日子,她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慌里慌张地穿好衣服,趿拉着鞋跑出屋子。
“娘真的走了?”巧巧不相信这是真的。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南院的水井台上有新鲜水印儿,但是现在没有人打水。毛驴在驴圈里唿哒唿哒地嚼着草料——今天舅姥爷和舅舅都没有赶着驴车出门。
“人都哪儿去了,怎么办呀?”巧巧着急得不知该怎么办。真后悔自己为什么睡觉那么实,人们走光了,自己也不知道。
昨晚姥娘屋里一直人不断,他们在为娘结婚的事忙碌,舅姥爷把巧巧叫到他屋里说给她讲故事,实际上是怕她碍事,巧巧没有反对就跟了来。因为姥娘、娘、玉莲妗子谁也顾不上跟她说话,她也挺没趣。巧巧这次听故事很心不在焉,耳朵总是支棱着听着外面的动静,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娘接走。不过,巧巧毕竟还是个孩子,强撑了一会儿,后来就困得不行了,于是倒头睡着了。谁想到今天早晨竟睡过了头。
巧巧跑到家外边,向东一眼看见姥娘正站在大碾盘边上跟玉莲妗子说话。
“太委屈如仙了,婚事办得这么静悄悄的,连个鞭炮都没有。”玉莲妗子说。
“唉,米家说一个‘二婚’的,不可能办得跟大姑娘一样。能省点就省点,还是过日子要紧。一挂鞭炮能顶几顿饭。仙儿带个孩子,咱能争了什么呢?再说,仙儿自己也同意,她不愿意让更多人知道她结婚。”姥娘无可奈何地说。
“娶‘二婚’的那也是他米家愿意的呀,要不是仙儿结过婚,带着个闺女,就凭米寿昌,十个也配不上仙儿呀!仙儿人长得多漂亮!周围几个村也挑不出第二个来。仙儿手又巧,脾气又好,要多能干有多能干,唉!可惜就是命不好。”玉莲妗子感叹道。
“当娘的谁都不愿让孩子走这一步,有什么办法?她不结婚走了,谁家闺女肯进咱李家的门哟。不能让如衡跟他舅一样打一辈子光棍呀!”姥娘说着,不停地咳嗽起来,最近可能是姥娘太操劳,身体有些不适。
“你也别上火了,当心自己身体吧,让仙儿惦记着您,她过了门也不安心!”玉莲妗子说。
“我不放心呐。”姥娘说完又咳嗽了。
“我知道您惦记仙儿,可咱们这儿的风俗,您当娘的今天不能到男方家里去,一会我早点儿到米家看看她去。”
奇怪,为什么玉莲妗子都没有跟娘一起到米家去?毕竟结婚总要有娘家人陪送,娘结婚不会连个婚礼仪式也没有吧!
巧巧停在了路当中,一副突然愣住不知如何是好般傻傻的表情。
玉莲妗子一抬头刚好看见巧巧在直愣愣地瞅着她们。
“巧巧!”玉莲妗子招呼着巧巧。
巧巧“哇”地一声哭出来,感到委屈死了,觉得自己现在就像落到水塘里的树叶一样漂浮无依了。
“这孩子!平常很少听见你哭,今天哭什么!你娘又没走远,就在村东头,想她了就去找她呗。”玉莲妗子劝慰她说。
“走,回家,给你块糖吃!”姥娘拉着巧巧往家走,玉莲妗子则转身回自己家去了。
糖,应该是多么诱人东西呀!巧巧手心里攥着糖,却不愿放进嘴里,她舍不得,这是用娘换来的啊!她得到了一块糖,却失去了娘,巧巧伤心地想。虽然姥娘说了,娘结婚不会不要巧巧的,但巧巧却固执地认为娘结婚了,就和以前不一样了,娘不是她的了。
“为什么娘不带我去呢?”巧巧问姥娘。
“今天不行,人多顾不上你,过几天你娘会来接你。”姥娘知道必须跟巧巧解释清楚,否则她的性子太执拗了,搞不好她今天会去找她娘不可,那让米家的亲戚见了她总有些不妥。
“你今天别去呀!”姥娘告诫巧巧说。
巧巧没有作声,什么表情也没有,没有任何不听话的意思,反倒比往常更乖巧了,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似的。
姥娘守着巧巧待了一会儿,见巧巧情绪很稳定,并不吵闹着去找她娘,就放心地忙着收拾家了。巧巧则趁着姥娘不注意,悄悄地溜出院子。
大上午的,街上没有人。虽然往常这个时间点儿会有一大群孩子在大碾盘旁边玩,但今天却一个没有,估计都看米家结婚去了,村里孩子闲来没事就爱凑个热闹。别说孩子了,大姑娘小媳妇也是一样,往日水塘边总有洗衣服的,今天也一个没有。
水塘里一群鸭子游来游去,很是悠闲,在塘面上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塘边柳树的叶子几乎快掉光了,在水塘面上漂浮了厚厚的一层。
巧巧坐在大门口的石头上,对着水塘出神。她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了,但实在又想把事情都搞清楚。终于按捺不住,她把姥娘的警告当成了耳旁风,一个人向米寿昌家走去。巧巧暗暗提醒自己早去早回,见到娘就回家,不给娘找麻烦,也不让姥娘发觉,省的娘为难,姥娘也不高兴。
米寿昌家住在村子的东南角,离巧巧的姥娘家有两里多地。房子建在一个一人来高的土岸上。正房是三间西房,房前是五尺多宽的月台。南北各有两小间配房,院子的东南角放着各式的农用器具。街门朝东开。街门前是一条南北方向的小道,这条小道向北过了一个小岔口不远就到了通往巧巧姥娘家门前的那条东西向的大街。米寿昌家到巧巧姥娘家的路形成一个90度角。米寿昌家东面沿土岸边下去是一块平整的打谷场,打谷场的东面是乱石坡,坑坑洼洼,光光秃秃的。经乱石坡向东大约100来米开外是村东那条通往县城的南北向大道,也是红崖村以北各村到卧牛县城去的必经之路。打谷场的西南角紧靠着土岸有个猪圈,猪槽口向着北。猪圈的南侧偏西二十多米有个羊圈,四周由树枝做的栅栏围着;从羊圈到猪圈有一条小道,这条小道又连通着土岸的陡坡,从陡坡可以上下土岸。
巧巧怕碰上人,没有走米寿昌家门前的道,而是绕道从村东大道穿过乱石坡来到打谷场,躲在猪圈的后面,远远地向土岸上的米寿昌家张望。
米寿昌家的栅栏院门敞开着,很多人进进出出,格外热闹。西房正中央白墙上贴着个鲜红的大“喜”字,很惹眼。最南面那间屋子的门框上贴着红对联。一群孩子正挤在贴着对联的那间“新房”的窗户前往屋里看,个子小的孩子看不见,着急得干脆转到门口,把关闭着的门推开个缝儿。
有个中年女的笑盈盈从屋子走出来,不知是给了小孩们糖还是瓜子,那群孩子争着抢起来,然后高兴地跑开了。
现在的巧巧有个冲动,就是跑到“新房”去,亲眼看看“新娘子”是不是娘。或许是别人?说不定人们都在骗她?巧巧如此自欺欺人地想。她特别想看到一个不认识的“新娘子”,而不是自己的娘。但是她又不敢去证实,生怕自己最后一点幻望都失去了。她多希望眼前看到的只是一场梦而已。
眼看快晌午了,巧巧还一直躲在猪圈后,远远地观望着新房。她渴望见到娘,可是始终没看见娘从房间里出来。她也很想见识一下米寿昌这个人,因为她不知道把娘夺走的人长什么样子,但她没有勇气走进米家去。
其实米寿昌好几次出现在大门口,有一次甚至在门口站了好长时间,巧巧都看见了,只是米寿昌太其貌不扬,以至于巧巧根本没有把他和“新郎”挂起钩来,没有把他和娘联系起来,没有把他和自己的“后爹”连系起来。因为,她不认识米寿昌。
巧巧还是从春姑嘴里第一次听说“米寿昌”这个名字的。后来听姥娘跟别人聊天,才知道米寿昌是村东米森林家的大儿子,今年二十八了,他下面一个弟弟。因为他们的娘老早就没了,所以他们家一直没有个家样,邋里邋遢的。很少有人到他们家串门去。米寿昌小时候脾气暴躁,不知道后来变好了没有。因为他十六岁就到了张家口,之后留到张家口那边的一个矿区铁路上当了工人,很少回家。米寿昌离家十几年了,村里大多数人都跟他不熟了,尤其是孩子们根本都不认识他。不过,肯定的一点是,米寿昌当了工人后,米家的光景明显好过一些了,如今米寿昌竟也娶亲了。巧巧又听人们议论说,现在的年头,嫁人要能嫁个工人,那可是都求之不得的。工人有固定工资,吃喝不用发愁,比一年到头累死累活在地里刨食的庄稼人强多了。如仙嫁给米寿昌,生活上也算有保障了。
刚刚七岁的巧巧对姥娘和别人的谈话不理解,她不懂得结婚真正意味着什么,她更想象不出娘跟米寿昌结婚会是什么结果。
米寿昌家的酒席眼看要开始了。虽然只在院子里摆了一桌,但也足够对巧巧刺激了,她觉得气氛热闹得让她难受。在座的大人孩子都谈笑风生,像是故意表演给她看似的。
巧巧的心情沮丧极了,像是被抽走魂儿似的无精打采,自己的肚子也被酒席的香味逗引得“咕咕”叫。这时,巧巧想自己该回家了,大半天没在家,姥娘发现了还不急死了?
反正她没看到娘,娘也不会看见她,巧巧也不再藏藏掩掩了。她从猪圈后面走出来,穿过打谷场,上了土坡,站在米寿昌家的大门前最后看了一眼,然后极其失落地往家走,边走边用脚踢一块小石子,发泄着自己的情绪。她反反复复地踢着,居然把那块石子一直踢到姥娘家门口,实在无路可踢了,就抬起脚,猛地一下将石子踢进路南的水塘里。水塘里立即溅起一个大水花,一圈一圈的涟漪逐渐荡漾开来,几分钟后,水面又恢复了平静,平如明镜,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巧巧回到屋里,见姥娘正和一个瘦老头儿说话。巧巧以前没有见过这个老头儿。
“傻孩子,你饿了吧?你瞧我,只顾跟人说话了,都把你给忘了。”姥娘似乎这个时候才想起了巧巧似的。
可能是她离开后,老头儿来家里的。姥娘光顾着接待老头,把她给忘了。怪不得她离开一上午,姥娘居然没发现呢。巧巧想着,觉得很侥幸。实际上,巧巧刚离开家,姥娘就开始找她了。一直找到去米寿昌家岔路口,远远看到了巧巧,知道她没有冒冒失失地闯进米寿昌家,又加上家里要来人就没有惊动巧巧自己回家了。想来巧巧是个懂事的孩子,不会不听话闹着性子闯进米家找她娘的。
“这是苏村来的舅姥爷,快叫舅姥爷,巧巧!”姥娘指着老头儿对巧巧说。原来来家的老头儿是姥娘的一个堂弟。
巧巧顺从地喊了一句“舅姥爷”,就转身出了屋子。她心情不好,不想多说话。
“这孩子!”见巧巧不很高兴,姥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孩子可拗了,你别见笑。不是仙儿结婚,你也不过来。在苏村,我没有近亲了,数你最近了,以后可要常来。下次你把弟媳妇也带来,多住几天。”
姥娘知道巧巧因为娘结婚不高兴,但她并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对巧巧形成多大影响,总以为巧巧只不过是个孩子,日子长了慢慢就会忘记了。
实际上,巧巧从娘再婚的那天起,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她开始有了秘密。那一天,一个人躲在猪圈后远远张望米家的情景成了她人生第一个秘密,也是她第一个清晰的辛酸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