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卢沟桥事变之后,日本鬼子开始大肆侵入华北平原,整个华北平原陷入了史无前例的战争灾难之中。日本鬼子像幽灵一样出没,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老百姓没有不心惊胆颤、人心惶惶的。尤其是1942年春天卧牛县县城进驻日本鬼子不久,日本鬼子开始在县城大屠杀,让十几里开外的红崖村也很快笼罩进恐怖的阴影里。
这一年秋天,如仙已经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你看她:身材高挑,有些清瘦;肤色白皙,纯净无暇。胸部渐趋丰满,透射出青春的活力;双腿笔直修长,展现出美丽的气质。一条长长的大辫子乌黑发亮,垂摆在纤细的腰间;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能说话似的,镶嵌在漂亮的鸭蛋脸上。上身一件打了多块补丁的蓝底粗布方格小褂子,只到腰际;下身一条黑色粗布宽松的吊脚裤,露出了踝关节;脚上一双破旧的手工黑色方口布鞋,鞋底儿已经磨薄。虽然她的衣服显得小了,鞋子也是旧的,但不管是衣服还是鞋子,都很干净整洁。她的声音婉转,像是山泉叮咚作响,富有韵律美感;她的微笑迷人,像是荷花雨后绽放,充满诗情画意。难怪有人夸如仙:不是天仙,胜似天仙。更难怪四里八乡的人都知道红崖村有个像仙女一样的美女,她叫如仙。
贫穷和战乱掩不住如仙的圣洁美丽,但是会给她带来更多磨难。正所谓:红颜薄命,薄命因红颜。如仙没有逃脱这句魔咒,漂亮的容颜给予她的不是好运,而是祸患。她日后多劫的命运跟她仙女般姣好的长相有关。
一天,如仙的大伯李占福和二伯李占禄两人一起大摇大摆地晃进她家,一屁股坐到炕上。李占福对如仙娘下命令似的说:“老三家媳妇,你可是熬出头了。说话间仙儿都长这么大了,我们替你给她找了一个主家,是南唐县的一个老财主,今年还不到六十,你就说他多有钱吧——现在就连日本太君都经常到他那儿吃新鲜去。你想想,日本太君能看到眼里的是一个什么档次?”
老二李占禄急不可待地插话道:“人家张财主现在跟上了日本太君,吃喝不愁,凡是跟他有关系的人都混强了!你看看咱们穿的什么?人家张财主家看门的穿的都是日本产的洋布,那叫个神气!”
老大李占福白了老二一眼说:“咱这次可都是为了仙儿妮子好,咱们可没有沾光的想法。谁让老三走得早呢,当伯伯的不管谁管?总不能让个妇道人家为闺女找人家为难吧!咱李家的事就不能指望着外人!”说着话,他向外面瞟了过去。不用说,他说的“外人”指的是如仙的舅舅苏毅。
如仙的舅舅苏毅今天出门了,这是李占福李占禄打听好的。否则,他们也不会肆无忌惮到家里来。
老二李占禄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哈巴狗似的:“仙儿要是跟了张财主做七姨太,那她一辈子绫罗绸缎穿不清,你当娘的后半辈子吃穿也不用发愁了。呵呵呵……”他说完,一个劲儿谄笑,把如仙娘恶心得直起鸡皮疙瘩。
如仙娘几分怯怯地站着,看两个大伯子颐指气使地吐着吐沫星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心里很明白,两个大伯子没安过好心眼,这次更不会有什么好事。他们要打如仙的主意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如仙娘想,今天弟弟苏毅如果没有出门赶大车去就好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年家里日子全是仗凭着弟弟赶大车给人家拉活儿才维持下来。弟弟如果不出门拉活儿,怕是最近几天又断粮了。可恨当初李家弟兄们分家时,大伯子欺负她丈夫卧病在床,又没有娘家人撑腰,分给她家的地最少,也最贫瘠。今年雨水少又欠收,要是没人出去挣钱,又要挨饿了。……如仙娘想起了当年活活饿死的小儿子,心里一阵阵难过。
“嗯?怎么不说话呀?这回可是全为你们好。”老大李占福口气有些急躁。见如仙娘不说话,开始不耐烦了,也或许他担心苏毅这个节骨眼上回来吧。
“仙儿可是交好运了!不用费劲儿,就有大财主同意娶她了。咱们得早点儿把仙儿嫁过去,省得日本人打过来后,让日本人糟蹋了。到时候,别说五十块钱……”刚说到这儿,老二就吐了吐舌头,嘎然而止了。如仙娘发现此时老大李占福正狠狠地瞪着老二李占禄。
“我是说,是说……”老二脸红脖子粗地想解释。
“说什么,说!”老大喝斥着老二,“我说你喝了酒别来吧,你非说仙儿也是你侄女,死气白咧地硬要跟来,来了又说些醉话!我看,你还是回家醒醒酒去,清醒了再来,省得你个臭嘴瞎咧咧”。
很明显,老二李占禄说漏了嘴,老大李占福在为他掩饰着什么。
“仙儿她舅舅靠赶大车卖苦力,一辈子也挣不了几个钱。仙儿嫁过去,她舅舅就不用起早贪黑了,光张财主给你们的零花钱都花不清。仙儿嫁过去,礼钱少说不给五十?”见如仙娘还是不说话,李占福又接着说:“如衡眼看也是大小伙子了,你当娘的就不替他想想?你不嫁了闺女,到时候拿什么给儿子找媳妇?你想想吧,闺女不嫁出去,小子就没钱娶媳妇!”
李占福一边说一边观察如仙娘的脸色,见如仙娘还是无动于衷,脸色一变,恶狠狠地说:“我可警告你,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正好这个事让咱碰上了,我说什么也得管!怎么也要帮你们孤儿寡母一把,谁让老三跟我是一个娘生的呢?老三死得早,我做大哥的不管他的孩子谁管?”老大提起死去的弟弟,居然假惺惺很伤心的样子,似乎他真责无旁贷为如仙一家着想似的。
如仙娘听了李占禄的一番话,觉得都替大伯子脸红。黄鼠狼给鸡拜年,什么时候安过好心呦!以前他们是怎样一次一次欺负孤儿寡母的现在不记得了?如仙娘被钢锨打断过的腿就是最好的证明。
“咯吱吱……”,外面的街门被推开了。如仙和弟弟如衡从田里耪地回来了。
“娘,我们回来了!”如衡在院子里大声地喊道。
听到声音,李占福和李占禄互递了眼色,慌慌张张站起来往外走。他们见没有如仙的舅舅,速度又放慢了。他们不愿意碰上苏毅,是因为心里有鬼。
自从苏毅搬到红崖村后,李占福弟兄仨曾合起来多次找茬,想把苏毅撵走,但苏毅每次都是谁欺负我我跟谁拼命即便被打死也不怕的架势,所以弄得他们哥仨最后也没辙了。他们明白闹出人命麻烦就大了,所以收敛了不少,不再主动到如仙家里来挑衅。这次如果不是如仙能给他们带来巴结地主和皇军的好机会,也不会壮着胆子跑到如仙家里来的。
李占福走了几步调头对如仙娘说:“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也不用跟她舅商量,我们当伯伯的毕竟是家里人,这是李家的事,他当舅的一个外姓也不该管那么多!明天我们就去给张财主一个回话,看他最早什么时候能迎亲?现在兵荒马乱的,不着急办了,不知道会出什么差错!你一个妇道人家,听我们的准没错。你以前对我们有什么误解没关系,这次你一定要相信,我们可全是为了孩子好。我们怎么说都是孩子的伯伯,不可能害亲侄女。我跟你说,如果我家棒槌是个闺女,那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就轮不到如仙了,我肯定会把棒槌嫁过去。”
“仙儿回来啦,真是个大姑娘了!”李占禄眼睛盯着如仙,一副馋像。他心里想,怎么以前没注意到这妮子长这么好看呢!
李占福看见如仙,也是频频点头。这个妮子能给李家带来好运啊!
如仙看见大伯、二伯晃着身子走出院子,心生纳闷:今天他们俩怎么来了?在如仙的记忆中,大伯二伯还是在她父亲死时来过家里。那时大伯、二伯连同四叔一起把她家值钱的东西抢个精光。因为娘阻拦,大伯还打了娘一记耳光,并说什么爹的死都是让娘克的,大骂娘该早点儿滚回苏村去。从那之后,他们好像就没有进过这个院子。尤其是苏毅舅舅从苏村搬来住后,他们几乎很少在门前出现。倒是他们三家的小崽子们经常趁舅舅不在家时,偷偷摸摸地溜进院里,不是偷着抱捆干草,就是偷着拿点儿粮食。实在没有可偷的,就往大锅里攘沙子弄土,在水缸里放虫子搞破坏,总之,只要能想出来的坏事他们都能做出来。
“他们来家干什么?”如仙问娘。她猜想大伯二伯来家里肯定没什么好事。
“唉!没安好心呗。”娘叹了口气摇摇头,怎么跟如仙讲呢?跟如仙讲有什么用呢?还是等她舅回来再说吧。
如仙娘见天色已晚,赶紧张罗着从瓮里舀出一小碗玉米茬儿,再择些白菜叶子做起菜饭来。
日头要落山了,水塘里的鸭子陆陆续续地回了家后,如仙的舅舅苏毅在小南院卸下车进到北院屋子来。
苏毅是一个三十几岁的汉子,看起来却显得老很多。他一身青布褂,满是灰尘。头上包着白毛巾,摘下来抖落了很多土。
等苏毅洗完脸,掸干净身上的灰尘,如仙娘就迫不及待地低声对他说:“弟,今天仙儿他大伯、二伯两个杂种到家里来了。”
“他们来干什么?”苏毅立刻警惕地问。
“他们说南唐县有个张财主,要把仙儿嫁过去做七姨太。张财主现在做了汉奸,他们想跟张财主搭上钩,开始打仙儿的主意了。”
“他们敢?”苏毅怒目圆睁,眉毛都挑起来。
“他们说了这是李家的事,你不是李家的人,管不着。”
“这些黑心肠的,他们怎么不把自己的老婆、闺女嫁给老财主呢!”苏毅听了气愤地说。
“你看怎么办呀,他们不达到目的,肯定不会罢休的!”如仙娘向来胆小软弱,着急得直想掉下泪来。
果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哇!大伯、二伯这次竟然把主意又打到自己头上了,如仙隐隐地听见娘和舅舅的谈话,恨得咬牙切齿。一想到大伯二伯露着黄渍渍的大牙不怀好意的样子,她就觉得恶心。再想想南唐县那个吸着大烟满脸色迷迷癞蛤蟆像的七老八十张财主,心里更是恶心得要吐。如仙想,如果让她给老财主做七姨太,那她宁愿去死。
苏毅半晌没说话,沉静了一会儿后,若有所思地说道:“仙儿眼看长大了,要不咱们给她找个人家吧!就算这回,两个老杂种的算计不能得逞,保不准以后他们不生歹意。再说,最近我发现村里那帮小痞子们瞅仙儿的眼光不对,一个个色迷迷的,万一我们看护不到,出了什么闪失,后悔来不及。现在又闹洋鬼子,洋鬼子无恶不作,听说到哪个村都先找‘花姑娘’,倘若哪天日本鬼子闯到红崖村来,那……”苏毅的话没说完,就让如仙娘害怕起来。
如仙娘觉得弟弟的话有道理,尽快给如仙找个婆家才是。她不由得想起如仙前一段时间向她哭诉过的一件事。
有一天晌午,如仙背着锄头要到地里去干活儿,在村外的大道上正碰上村里李棒槌、二鼻涕、李蔫蔫等五六个二十郎当岁的小痞子不知从哪儿消遣回来。他们看见如仙一个人,就起了坏心眼,打赌看谁敢上前揪揪如仙的大辫子。李棒槌身为当家子哥哥,不但不阻止,还当起了证人。二鼻涕一伙人奸笑着把如仙围住,挡住了她的去路。你一下,我一下,不但揪如仙的辫子,还用手捏她的脸,在她身上乱摸,开始调戏她。看着如仙左右躲闪气急败坏的样子,李棒槌乐得只想趴下。李棒槌从小就把欺负如仙当成了一种乐趣,尤其是受了别人挑唆或者溜须拍马以后,就更坏得不是东西了。
正当如仙被纠缠无法脱身时,同院住的李老墨大叔恰巧路过,大骂了那些小痞子一顿,把他们赶跑了,才给如仙解了围。从那件事发生后,如仙再也不敢单独出门了,唯恐遇到什么不测。
如仙娘想着想着不由地一阵寒颤。村里的小痞子们就够让人担心了,现如今又闹洋鬼子了,更是整天提心吊胆。自己的命就够苦了,谁成想女儿的命更不济。她的眼泪“哗”地掉了下来了。不用说,她的眼泪把如仙的眼泪引诱了出来。
“你们娘俩都别哭了,哭又解决不了问题。这几天我哪儿也不去了,谁来了也不敢把仙儿怎么样。以后什么事咱们小心提防着就是了!”苏毅说,俨然一个临危受命的忠诚护卫。
如仙捉摸不透李占福李占禄怎么就认识百里之外的张财主了。事后很长时间她才听说事情的原委。那得从那个贩牲口的老蔡头说起。
有一个常年贩卖牲口的老头姓蔡,人称“老蔡头”,后来干脆被叫成了“老菜头”。他除了贩牲口,其他小杂货也偶尔捎带着卖,在卧牛县周围几个县都有生意。老菜头这个人油嘴滑舌,最能看人眼色行事了。有一次他在南唐县碰上当地最有钱的张财主正和一个日本太君一起走,那情形,似乎张财主和日本太君就像兄弟一般。老菜头就想啊,如果能跟张财主拉上关系,让他帮自己在日本人面前说说好话,那么,他就不用每天担心路卡了。有了日本人的保护,生意也就好做了。于是他就开始琢磨怎么先拍上张财主的马屁。
接下来的几天,老菜头一直在张财主家周围转悠,好创造机会结识张财主。终于有一天,等到了张财主从家里出来,他赶紧凑上前去问张财主需要什么不?要有稀罕的东西告诉他,他想办法帮忙弄过来。
张财主不屑一顾地说,“你一个贩牲口的,能弄到什么好东西?”
老菜头一时也说不出来。是呀,张财主是南唐县的头号大财主,人家家里有的自己可能都没见过,有什么东西是他稀罕的?
“您说的是。您老什么没见过?不过,我走南闯北地到处去,保不齐会碰上一两件您喜欢的。好东西多多益善,您老说是不是?”老菜头点头哈腰地说。
“这话我爱听!”张财主满脸堆笑,眼睛挤成了一条缝。“真给我弄来了,我会好好赏你。”
“是、是、是!”老菜头唯唯诺诺地点头说。
“你都不知道我们东家稀罕什么,在这儿瞎耽误什么功夫?去去去!”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示意老菜头快点儿离开,想巴结张财主的人他见多了去了。
“那东家喜欢……?”老菜头问。
“哈哈哈”张财主和他手下的人一起奸邪地大笑起来。
南唐县的人大都知道张财主一生有两大嗜好:一个是金钱,一个是美女。一方面,他会挖空心思算计怎么把别人的财产搞到手,越多越好。他把钱财看得比命都重要,是个彻头彻尾的吝啬鬼,当然除了花钱找漂亮女人以外。但是日本鬼子来了,为了保财保命,只能主动给日本人做起了鬼儿子,所以没少孝敬日本人。另一方面,他会不择手段地把见到过的漂亮女人弄到家,个别的留下做姨太太,大部分玩腻之后赶出去。张财主光姨太太就有六房,那些被他糟蹋过的没名没分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有多少个。虽然他现在已经年近六十,却淫心不减,一听说有漂亮的妞儿,肯定会想法弄到手。
老菜头是个多么油滑的人,一听张财主的谄笑,再看看他色迷迷的眼神,就立刻猜到张财主的嗜好了。
“我看见过一个好看的丫头,您老看愿不愿意……?”老菜头慢条斯理拉着长音观察着张财主的脸色,试探地问。
张财主一听漂亮丫头,立刻心花怒放:“好好好。你们做生意的果真脑子好使。我不瞒你,我正你打算娶个七姨太呢,一直没有合适的。如果你能给我找一个满意的,我不会亏待你。”
“那好,回头我给你问问。”老菜头满口应承。
“回头?你耍我呢?你要我等到哪个猴年马月?你马上就去办!”张财主命令说。
老菜头有些后悔了,没想到老财主性子这么急。看样子,要是说不成媒,就找下大麻烦了。
“以前我在卧牛县红崖村卖货时见过一个,长得跟仙女似的,就怕钱少了人家不愿意。”老菜头说。
“跟仙女似的?你不是骗我吧。真要是给我弄个貌似天仙的,我拿200块钱也行。”张财主可是为女人在割肉了。
老菜头嘴里说的好看丫头,不是别人,正是红崖村李家老三李占祥的闺女李如仙。为了把事情办成,老菜头先找到李如仙的大伯李占福,并许诺了他很多好处,让他出面说亲。本来李占福就想着找个靠山,把如仙嫁给张财主还能勾搭上日本人,正中了他的下怀,而且还能落下一些钱(张财主出200块钱礼钱,到老菜头嘴里成了120块钱,再到李占福嘴里变成了50块钱,李占福和老二李占禄一合计50块钱都不提了,却不小心被李占禄说漏了出来。),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他立刻满嘴应承下来。于是,就发生了先前李占福李占禄到如仙家提亲的一幕。
一个礼拜过去了,两个礼拜过去了,期间李占福没有再跨进如仙家的大门。如仙不知道为什么大伯二伯这次轻而易举就放过了她,但不管怎样,风浪暂时过去了,她悬着的一颗心开始慢慢放下来。
后来,如仙听说是大伯二伯的如意算盘被打乱了。日本兵为了搜查八路封锁了所有去南唐县的道路,大伯二伯和老菜头都害怕鬼子的枪不长眼睛,就没敢贸然进入南唐县,他们半路打退堂鼓折回来了,自然没有见到张财主,事情也就黄了。也有消息说是因为张财主当汉奸被当地的游击队打死了,如仙才幸免于难。不管怎样,如仙终于侥幸逃过了被贩卖给张财主做七姨太的劫难。
如仙长舒一口气。但是,她哪里能想到,最后她没逃脱为别人续弦的命运。这也许就是她的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