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际的田野,空旷得让人害怕。远处的青山像是一座座硕大的坟丘,静谧而阴森;近处的庄稼像是一片片大小不一的疥疮,泛着黄,打着蔫。天空中几片黑云彩,时而不时地遮住太阳。太阳似乎不甘心藏在云彩后头,尽全力喷出热气,好像打算把云彩烤化。极目远望,地里很难见到几个人影。田埂上,踉踉跄跄走过一个女孩。
她一头的短发,略微有些发黄。长方脸,脸色有些红,零星的雀斑使得颜色更显重,有点像红崖村的土色。上身穿一件白色粗布褂子,下身穿一条蓝色粗布裤子。衣服说不清洗过了多少遍,布料都薄了。脚上穿着一双家做的黑色方口旧鞋,没有穿袜子。她一脚深一脚浅地在田埂上急急忙忙地走着,偶尔不小心掉下田埂,被旁边高高的玉米戳一下,疼不必说,鞋上还沾满地里的泥。但她根本顾不上管鞋上的泥,重新上到田埂继续往前走。等走到路平整的地方,她还会跑上几步。跑累了,才把步子缓下来,两腿沉沉地往前挪。
怎么这么远呀,她心里想。当然她心里也明白,就是这样穿野地抄近道走,从学校到家也得八九十里地,怎么可能说走一下子就能走到呢。
这个着急赶路的女孩子正是李佳欣。
李佳欣恨不得自己长出翅膀,飞回家去。一路上,脑子里都是那个让她感到害怕的声音:
“李佳欣,有人给你捎信来,说你姥娘病重,你赶紧回家看看吧!”今天早晨第一节课,李佳欣正坐在教室里听孙子平老师讲课,学校看大门的老大爷来到教室,告诉了她这个坐立不安的消息。
李佳欣忽闪着大眼睛,盯着老大爷,似乎没有听清楚老大爷的话。
“你快回家吧,看样子情形不好,给你捎信的人还在大门口等你呢。”老大爷替李佳欣着急。
没有弄错吧,李佳欣想。正月里姥娘到县里医院看了一次病,姥娘还告诉她说县里开得药贵。贵的应该是好药才对,怎么还没过几个月,姥娘的病更重了呢?
李佳欣越想越觉得糟糕,越想越心急如焚。该不是姥娘……李佳欣不敢往下想了。她希望是自己多虑了,希望自己的预感是错的,希望自己回到家,姥娘还会像以往那样笑盈盈地说:“巧巧,你可回来了,想死姥娘了。”
李佳欣跑到学校大门口,见一个人正焦急地搓着手等她。那人见巧巧出来,三步两步迎上来,神色凝重地说:“巧巧吧!你快回家,你姥娘要不行了,你娘让我来叫你回家,晚了怕见不到你姥娘的面了。”
李佳欣惊骇地瞪大眼睛,人就像傻了一样,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还要去买准备后事的东西,赶紧走了,你抓紧时间先回家吧。”那人说完,调头就走了。
看见那人的身影消失了,李佳欣才醒过神来,撒腿就要往卧牛县的方向跑。一直跟在李佳欣身后的看门老大爷急忙喊:“孩子,你回家什么东西也不拿呀?再说,跟班主任请个假吧!”老大爷善意地提醒李佳欣。
李佳欣停下来,东西可以不带,但是一定要跟老师请假。李佳欣向来是遵纪的好学生,从来不会私自旷课。
李佳欣跑回学校。她要用最短的时间办好请假,用最快的速度回家,她唯恐见不到姥娘的面了。如果像以往那样走大道先到卧牛县城,再辗转回红崖村,时间太长了。与其那样,不如抄近道沿小路回家,那样绕过了卧牛县城,近了二三十里地的距离,估计下午天不黑就能到家了。
李佳欣下定决心,她一个人要闯一次小道。即使小道非常难走,即使小道可能有危险,为了节约时间,她也不改主意了。
走上野地里的小道,李佳欣才觉得后怕了。这一路上,能老远看见村庄的机会都不多。高处坡梁上,到处是荆棘和乱石,不小心腿上脚上就会划道血口子。坡梁荒凉又沉寂,冒出个野兔都会吓人一跳;低处的庄稼地,高大又密实,万一一两个坏人或野兽什么的从里面钻出来,不由你不害怕;最瘆人的是卧牛县北面烈士陵园一带,那一大片松柏透着阴森森的凉气已经让人寒颤,偶尔还有不知道叫什么名儿的鸟儿突然尖利地鸣叫几声,就像刚从坟墓里跑出来的鬼魂在哀嚎。李佳欣吓得差点儿背过气去,真怕身后有个孤魂野鬼一把抓住她,不放她走了。但这里是到红崖村的必经之路,李佳欣再害怕,也只能壮着胆子加快速度向前走。
李佳欣不敢停下来,也不能停下来歇息。她要赶时间,此时的她只有一个念头:早一点儿回到姥娘身边。
走过了烈士陵园,李佳欣又沿着西北方向的山路绕到柴庄的北面,之后,又过了一大片山地,才到了红崖村村南的北坡梁东段,沿着北坡梁向西再走二三里地,就能到红崖村口了。
李佳欣爬到北坡梁顶上,能远远地看见坐落在山坳里的红崖村了。整个村子就在一大片树下,村子并不大,但是,就在这个小山村里,李佳欣留下了她的童年,她的青春,她的悲欢,她的牵挂。
李佳欣心底深处那种熟悉的、亲切的、思念的,还有说不出来是什么的感觉一下子都涌上心头,让她激动得想掉泪。
李佳欣太累了!现在的她已经不能用“走”来形容,可以说连滚带爬。她衣冠不整、泥土满身、筋疲力尽,如果不是那个迫切的回家愿望,或许早就累得坐下起不来了!
李佳欣太急了!现在的她恨不得一步就到姥娘家门口,如果不是脚疼腿疼累得几乎趴下,她肯定要跑回家,她多么想早一眼看到最亲最近的姥娘!
李佳欣太怕了!现在的她已经看见红崖村,思想竟有一点点矛盾了——急着回家又有些不敢回家,她害怕见到她不想见到的场面。
李佳欣的心在蹦蹦地跳,是害怕?是激动?是疲劳?说不清楚。
站在红崖村村南坡梁顶上的李佳欣,脑子混乱了。她不清楚现在究竟是一种什么心态,也不知道将会面对一个怎样的场景。
李佳欣不知道从坡梁到家的一段路程,她是怎么走过的。或许是因为她站在高高的坡梁上看到红崖村第一眼时,脑子就失忆了,以至于她后来每次回忆这一段时,都想不起来?
回家给李佳欣印象最深也是刺激最深的就是姥娘家门口用白布挽起的大白花。那硕大的洋布白花扎眼地横挂在姥娘家的街门横梁上,两端的白布垂下有一米多。门框的右上角悬挂着一个白纸柳,白纸柳像长虫一样让李佳欣感到恐怖;地上,从街门口一直铺到屋子里的干草乱糟糟的,被进出的人踢得东一绺儿西一绺儿的,还带着尘土。院子里的墙上挂着长长的大白布和黑色的挽联,让人感到肃穆和悲伤。李佳欣像是灵魂出窍一样僵硬地走进院子,接着走到姥娘的房门前。
姥娘的房门已经被拆卸下来了,大敞着口。屋子中间正对着门口的是家里那个高高的两个抽屉的黑桌子,桌子上面一字排开放着几盘供品,供品前面是长明灯。长明灯一旁的香炉里,几只香在袅袅地冒着青烟。桌子两侧的地上分别是一男一女两个纸人,花花绿绿的,感觉很恐怖。桌子后面是用拆卸下来的门板搭成的床铺,上面青色带着绣花的送老被子里有个人,身子被盖得严严实实的,只露着头脚。不过,头上戴着青色的帽子,脸被一张方形的烧纸罩着,什么模样根本看不到。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绣花黑鞋,平整得没有折纹,僵硬得看着就不舒服。
李佳欣像疯了一样要扑上去。她想揭开那张烧纸看看,她不相信姥娘躺在那里。可是姥娘一直睡觉的土炕上面却是空空的,连被褥都没有了,别说姥娘的影儿了。
“当啷”一声,李佳欣被什么绊了一下(是吊孝烧纸用的火盆),她感觉到了脚火辣辣地疼,但是并没有时间往脚下看。这时有人搀住了她的胳膊,才让她免于摔倒在地。她没有理会是谁扶住了她,一门心思还只想看看是不是姥娘躺在门板上。
在李佳欣执意揭开那张方形烧纸的一刹那,她眼前一黑,就像突然跌进了万丈深渊,一下子什么都不知道了——她晕了过去。
当李佳欣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德正舅舅家的炕上。玉莲妗子见她醒来,赶紧问:“巧巧,你醒啦?想吃点儿什么不?”
李佳欣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一样,醒来努力让自己回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半天,她才从记忆中搜索出几个不很清晰的片段。
“我怎么到你这里啦?大妗子?”李佳欣对自己怎么躺在德正舅舅家莫名其妙。
“你回来进到你姥娘屋子就晕过去了,我这儿离得近,他们就把你送这儿来了。”李佳欣从小住姥娘家,跟姥娘家一墙之隔的德正舅舅家也是她待的最多的地儿,那个场景下,送她到德正舅舅家是最合适的地方了。
“我要回家,我还没有给姥娘磕头呢!”李佳欣突然想起什么,一边叫着一边执意从炕上坐起来。
玉莲妗子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满肚子的爱怜。她哽咽着对巧巧说:“孩子,你再也见不到你姥娘了,已经埋了。你不知道,算上今天,你已经晕过去三天多了!”
李佳欣的身子突然向后一仰,差点儿把头磕在墙上。她完全是一种被打垮的绝望表情。她想说什么,张了几次口愣是没有发出音来。玉莲妗子上前扶住巧巧,心疼地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用一种无言的方式安慰这个失去亲人的孩子。
过了一会儿,李佳欣的情绪平静了一点,还是坚持要回姥娘家。玉莲妗子不放心,紧跟在李佳欣后面,生怕孩子受刺激再晕倒了。
李佳欣从德正舅舅家出来,向西一眼就看到了大碾盘。因为是大上午,太阳很强,天气很热,大碾盘周围并没有人。向西走,姥娘家的大门口已经恢复了老样子,白花、白纸柳、挽联等等东西都没有了,地上的干草也没有了。
李佳欣隐隐约约想起,她当时一到大门口,就有人说“巧巧回来了!”南院的水井似乎不断有人打水,辘轳咯吱咯吱的声音难听得叫人发疯。现在,院子里外都静悄悄的。
姥娘屋子的门已经重新安装上了,正紧紧地关着。多么熟悉的门呀,李佳欣从小跟着娘回姥娘家后,基本上都是跟姥娘住在一起。门上有几条裂缝她闭着眼都能想出来。
“姥娘”两个字刚涌到巧巧嘴边,就咽了回去。以往,她每次进家,第一句都爱高声地喊:“姥娘”,现在,她知道姥娘再也不会答应了。李佳欣推开屋门的那一刻,她一直强忍着的眼泪像山洪一般“哗”地泻下来。
李佳欣发现屋里空空荡荡的,似乎少了很多东西。不,其实各种物件都摆回了原位。唯一变了的是,屋里没有了姥娘的身影、姥娘的声音、姥娘的笑容。
李佳欣一头扑到炕上嚎啕大哭起来,像是山崩地裂一般。她撕心裂肺的哭声,让跟在她身后的玉莲妗子也掉下泪来。
“你能行吗?能自己回学校吗?”如仙看着神情恍惚的巧巧不放心地问。
李佳欣回家已经五天了,她必须返校了,因为很快就要考试了。李佳欣也没想到这次会在家待这么长时间,遗憾的是她连姥娘的面都没看清楚。
“没事。”李佳欣勉强笑了笑。她要让娘放心,她知道娘的心里更难过。
虽然孩子如此说,但如仙还是不放心。她了解巧巧,巧巧从小就是个心思很重的孩子,或许是家庭的原因,孩子没有享受过父爱,她这个当娘的也没有给过她更多的关照,所以孩子性格有些孤僻,总是把什么事都藏在心里。越是这种孩子,越容易想不开。尤其是她姥娘的死对她打击太大,要不怎么能一下子昏过去呢?
“我看,还是让你舅舅送你到县城,坐小火车回定关吧。”如仙因为娘的离世也病倒了,这两天刚刚能起了炕。就是她身体没事,也只能把孩子送到村头,而送不到县城。
李佳欣没有说话,她其实也没听清楚娘说什么。她又在走神,满脑子的白花、白纸柳、供品、香火,还有门板上青色带着绣花的送老被子……
“走吧,上车吧。”不知什么时候,舅舅如衡赶着毛驴车到了李佳欣的跟前。
李佳欣在娘的搀扶下机械地上了驴车,坐好,又麻木地冲着娘摆了摆手。毛驴车就向前“咕嗒咕嗒”地走了。
好像什么时候舅舅也这样用毛驴车送她去过县城,什么时候?
想起来了!1960年9月1日,舅舅就是这样用毛驴车送她到卧牛县城上初中的。那时的她叫米巧巧。那一天她是多么高兴,而今天她却是多么难过!那时的她有许多话想说,兴奋得坐不住;而今天,她却沉静得像块儿木头,坐在车上一句话也没有。
如衡因为娘的故去也非常悲痛,一路上也没有话。就这样,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怎么说话。为了赶时间,如衡赶着驴车从县城外的大道直接奔向小火车站,没有穿越县城。
小火车站上没有多少人,如衡掏出钱替巧巧买好火车票,然后带领她到候车室等车。半个多时辰后,小火车终于来了。如衡看着巧巧上了小火车,看着小火车启动,鸣着汽笛冒着黑烟“咣咣当当”地向定关方向开走了,他才走出站台,赶上他停放在道边的毛驴车返回红崖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