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冬天的一个周日上午,天刮着呼啸的西北风,路上的行人很少。偶尔有几个人,也是裹紧厚厚的棉衣快速前行。这是一年中最冷的三九天,熬过去这几天,天气就不会太冷了。
严志纲刚出家门,见迎面走来一个人。可能是天气寒冷的缘故,来人的头被帽子和围巾包裹得很严实,只露着一双眼睛。他身上穿着一件藏蓝色的长款棉大衣,肩上背着一个黑书包,脚上是一双军用绿色棉鞋。个子一米七多,是位六七十岁的老人。
“巧巧住在这儿吗?”来人问严志纲,他说话有些外地口音。
严志纲一愣。现在没有多少人知道李佳欣叫巧巧啊,来的是什么人?红崖村的亲戚?严志纲心里嘀咕。
见严志纲没有立刻回答,来人又重复一句:“请问,巧巧是住在这里吗?她是个老师。”
“是这里,那您是——”严志纲委婉地问。
“终于找到地方了。”来人像是松了一口气,似乎他一路打听了不少人家。
“您是从红崖村来的吧!”严志纲推测说。
“不,我是柴庄的。”来人打断严志纲的话。
严志纲的心简直要蹦出来,莫非——?他不敢妄言。
“你找巧巧,跟我来吧,我是她爱人。”
严志纲把来人领回家。
“佳欣,有人找你。”严志纲一进院子就喊,他无法抑制住好奇又激动的心情。
“谁呀?”李佳欣在屋里问了一声,她正在炕头上做鞋。严志纲每年要穿十几双鞋,她一有功夫就得抓紧时间做。严平出去玩了,严安正趴在炕上看小人书。
严志纲哪敢肯定来者是谁,他没见过面,来人也没明确说,所以没回答李佳欣的话,就掀开了棉门帘。
严志纲把来人让进屋子。
李佳欣见客人进屋,急忙从炕上下来,站在地上。她一脸的莫名其妙。
来人摘下头上厚厚的帽子和围巾,声音颤抖地说:“巧巧,是你么?”
李佳欣呆住了,怎么不认识来人啊!
“您——”李佳欣诧异地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来人。
“孩子,你把我忘光了?我是你爹啊!”老人的声音哽咽了。
他这一句话非同小可,对李佳欣来说像个炸弹一样,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老人的情绪也非常激动。
严志纲赶紧给老人搬来凳子,让他坐下,再去给他倒水喝。
李佳欣仔细瞅着老人的脸,努力从大脑里搜索三十年前的记忆。没错,在她模糊的记忆中,的确有个人的容貌和眼前的人差不多,但是,他们俩能是一个人吗?
李佳欣无法打消她的疑虑,因为父亲被抓进监狱后一直生死未卜。她知道“国民党”、“******”是什么概念,三十年了,父亲还有可能出现在她面前吗?
“我最近被放出来了。”老人对惊异万分的李佳欣说。
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
严志纲在老人摘下帽子和围巾的那一刻,也证实了他的猜测。其实根本不用语言,李佳欣的相貌跟来人长得很像,他肯定是李佳欣的亲生父亲无疑了!
“哦”,李佳欣木讷地应了一声。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特殊的关系、特别的经历、三十年的时间阻隔,李佳欣没有像别人那样——亲人相见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也没有像别人那样——久别重逢激动万分欢呼雀跃。
“妈。”严安从来没有见到过妈妈这种极其意外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喊了发呆的妈妈一声。
“哎!”李佳欣答应着,脑子还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似的。
“这是孩子吧,几岁了?”老人打破了沉静。
“是。严安,叫姥爷。”怕气氛尴尬,严志纲抢过话头回答说。“这是小的,八岁了。还有个大的,男孩,在家待不住,跑出去玩了。”
“您什么时候被放……”严志纲想问“什么时候被放出来的”,但是转念又觉得不太好,随即改口“回来的?”
老人一听就明白了。
“哦,有二十多天了。回来在柴庄住了几天,后来到内蒙古她姐家待了几天,前天刚从内蒙古回来。”柴少青在李佳欣雨夜到七里店找她的第二年,就跟着丈夫到内蒙古了,后来落户在那里。她这一去十几年,李佳欣早就没了姐姐的音信。
“我姐过得还好吧?”李佳欣问老人,她一辈子都感恩姐姐当年那五元的救命钱。
“还好,她家有三个孩子。两个闺女一个儿子,都挺好的。”老人欣慰地说。
“你这么多年过得还好吧?”李佳欣实在不知道怎么问,话出口了觉得不妥。在监狱里整整被羁押三十年,能用好不好来问么?
“嗯,这些年被转了几个监狱。开始条件不行,后来好多了。”老人的目光很深邃,似乎他的记忆又回到了那些遥远的年代。
高墙铁窗内,一个清瘦的汉子不断受到身心双重摧残。在一次次审讯和酷刑之后,一个“无期”的审判让他彻底绝望了。他想过自杀,但是连自杀的条件都不具备;想过逃跑,但是连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没有。娇妻爱女的容貌只能在梦里寻找,孤独寂寞的苦楚只能在心底埋藏。他获悉法院审判他和李如仙离婚后,心里不再有什么牵挂,接受命运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因为没有了念想,他也就随遇而安了。后来,因为他擅长画画,监狱里开始安排他做一些画画相关的活儿,他在监狱里面居然还小有名气了。寒暑易节,春去秋来不停地变幻,然而,监狱里的生活始终是一种状态。他本以为自己会这样一直下去,最后老死狱中。突然这天,监狱长对他说:“你被释放了!可以回家了。”他一时根本反应不过来,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又在跟他开玩笑。“真的,文革结束了,很多冤假错案平反了。你们这些建国初期的犯人也都被重新审理,没有重大历史问题的都释放了。”他听不懂监狱长说的“文革”是怎么回事,但是当他看到监狱大门已经为他打开后,终于确信自己真的自由了。他满含热泪,这一天,他在监狱里等了三十年!
“亏得你文革时期在监狱里,在家里的话,也许早就没命了。”李佳欣心想。这可能就是命运吧!命运让他在监狱里生活三十年后,还能看到女儿。
严志纲为老人的经历唏嘘。尽管老人不愿意多说,但是从他的只言片语中还是能感受到老人非同寻常的磨难。
“你过得一直好吗?”老人问李佳欣。
老人不问还好,一问让李佳欣的眼睛湿润了。
从记事开始,三十余年生活的大风大浪强劲地拍打着李佳欣的大脑,让她感到疼痛无比。根源在哪里?就是眼前这个三十年前消失了三十年后又突然出现的“父亲”啊!如果没有他,李佳欣不会来到人世上,也不会饱受人间的磨难了。
严志纲见李佳欣的情绪很激动,赶紧替她回答。
“挺好的。现在她在红沙河中学当老师,我在我们村教学。我们日子紧巴点儿,但还过得去。”
“那就好,那就好。”老人说。
老人端起严志纲给他倒的水喝了一口,想说什么又停下了。
严志纲怕他在场老人有什么话不方便说,就借故买豆腐叫着严安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李佳欣和老人。
“我听你哥说,你娘早没了,能告诉我她是什么时间没的吗?”老人非常期待地问。
“六六年九月十五号。”李佳欣说出这几个字,眼睛再次潮湿了。
老人的眼圈也红了。
“你们回红崖村后,过得好吗?”老人的思念跨越了三十多年,至今还没殆尽。
“不好。”李佳欣本来不想跟老人说实情,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的事情,娘早不在人世了,何必还提起往事让气氛更压抑呢。可是,她怎么都不能把回红崖村后那些年的日子概括出一个“好”来。尤其是娘,遍体鳞伤,直到死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所以迟疑了一下,“不好”两个字,还是不经意地冒了出来。
“害苦你娘了。”老人的话音很低,但是能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歉疚。
两个人都沉默不语了。
李佳欣的心像是倒了五味瓶,说不出来的滋味。她无法想象假如娘活到现在,看见眼前这个人,会是怎样的心情。可怜的娘啊,就是活到现在,才五十多岁啊。
“吃饭啦!”严志纲炒了几个菜,请老人入座喝两杯。
因为李佳欣不喊老人“爹”,严志纲也不便喊,他觉得这种局面多少有几分尴尬。倒是严平严安两个孩子让他们叫“姥爷”就叫,这才让严志纲觉得还礼貌些。严志纲想,尽管李佳欣早跟柴家断了往来,但是血缘关系是没有办法割断的。不管李佳欣对柴家是一种怎样的纠结心情,老人一被放出来就急于寻找女儿的这份情谊还是非常让人感动的,所以,严志纲对老人特别热情。
“您以后生活有什么打算吗?”严志纲关切地问老人。像这样在监狱里度过半生的老人,晚年生活会有着落吗?
“不用惦记我。真定的寺庙要大修,殿阁画廊需要重新画,我现在还能干,会在那儿待上一段时间,没准儿会几年。”老人说。
亏得老人有一技之长。
“以后您有什么困难了,就到我们这儿来。”严志纲盛情邀请老人。听说李佳欣柴庄的哥哥柴少春家孩子不少,家庭负担小不了。老人以后岁数越来越大,日子怎么样还真难说。
李佳欣感激地看了看严志纲。严志纲那么理解她,把她一时没说出口的话代说了出来。
严志纲知道,李佳欣的心结是不可能在一时半会儿解开的,即便没有心结,她对三十年后突然出现的父亲直白地表达感受也是有障碍的。
吃过了中午饭,又说了一会儿话,老人打算告辞了。
“我见到了你,死就瞑目了。”老人对李佳欣说。
李佳欣不知道说什么好。
“您自己多保重。”李佳欣的话很少,她不知道老人会不会失望。
“我到你姐那儿去,她那儿的毛线质量好,买了二斤。”老人从书包里掏出几团红艳艳的上好毛线。
“是吗?”李佳欣看到毛线,觉得好温暖。
李佳欣想她不能给予老人什么,也不能让老人为她破费。她从抽屉里拿出四十元钱递给老人。
“您拿着吧。”李佳欣说。
“别,我不要你的钱。”老人说。
“您还是拿着吧,您一个人,有什么想吃的就买点儿。”李佳欣把钱塞进老人手里。
严志纲也过来帮腔:“您还是拿着吧,要不,佳欣会过意不去的。”
老人把钱收下了。
“你早不叫巧巧啦?”老人问李佳欣。
李佳欣想起当初为“柴”和“米”两个姓,她所受到的心灵煎熬。
“我上师范的时候改了名字。”
“哦。”老人明白了他为什么打听好多人都说不知道“巧巧”这个人。儿子柴少春只告诉他巧巧嫁到北峪口村,但忘了告诉他巧巧改名字了。
李佳欣和严志纲一直把老人送到村东通往县城的大道上,并替他拦下一辆毛驴车,让老人搭车回去了。
目送老人远去的背影,李佳欣百感交集。“爹”,她在心里喊了一声。从小失去父爱的李佳欣觉得人生真是滑稽。她三十多年没有“爹”这个概念,现在却从心底冒出来,尽管没有出声,但是对于她已经是非常大的突破了。
“还愣什么神啊?人已经走远了,咱们也回家吧!”严志纲打断了李佳欣的思绪。
“啊,啊?好,回家。”李佳欣的神智还完全在记忆里。
亏得严志纲风风雨雨跟李佳欣走过这么多年,见过她多次心不在焉的场面,对她的心思也特别了解,否则换了别人,没准儿还真被她呆痴丢魂的神情吓住了。
“今天没白过,终于知道老丈人长什么样了。”严志纲为了逗李佳欣开心,故意用轻松的口吻调侃说。
李佳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理会严志纲。
“你有没有注意,你跟你爹长得很像?”见李佳欣没理睬他,严志纲又找话问李佳欣。
李佳欣白了严志纲一眼。
严志纲知趣地不说话了。
听李佳欣说过,她娘长得非常漂亮,李佳欣说她可惜长得不像娘。严志纲没有机缘见丈母娘,想象不出丈母娘是怎样一个红颜薄命的女人。但今天见了李佳欣的亲生父亲,也无法把老人跟人们脑海里恶贯满盈的罪犯形象联系起来。
生活,永远让你无法琢磨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