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大雪了,天地间到处白茫茫一片。
严志纲唯恐爷爷住的老房子撑不住雪重塌了。他一大早,就赶紧到老房子去扫雪。
爷爷自从冬生叔没了以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神智有时候也不清楚了。爹和秋生叔晚上轮流陪着他睡觉,照顾他。尽管这样,还挺让人不放心。前段时间,爷爷突然脑血栓,差一点儿没救了。医生说爷爷岁数大了,剩下的光景恐怕不多了。
“爷爷,您今天感觉好一点儿不?”严志纲扫完房上的雪,守着爷爷问。
“好。”爷爷就说了一个字,气息很微弱。
“您想吃点儿什么?我给你买去。”
爷爷摇摇头,用眼睛示意严志纲离他更近一点。
严志纲俯下身子,把耳朵差不多快贴近爷爷的嘴了。
“纲儿,严家以后就靠你了。”
严志纲不敢打断爷爷。
“你爹不管事,你娘自打来严家没享过一天福,你要孝顺你娘啊,她不容易……”严志纲知道爷爷一辈子心里透亮,把什么事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嗯,爷爷,你放心吧。”
在严志纲心里,爷爷是非常聪明、有才智、有魄力、能屈能伸的人,他赶不上爷爷的十分之一。只是爷爷出生的年代早了,家庭又贫寒,一辈子受苦。爷爷是严志纲最敬重、最信服的人。不管什么事上,爷爷不说话,只要坐在那儿,严志纲就觉得有主心骨。倘若没有爷爷了,他真不知道能不能适应。
“爷爷,您放宽心吧。”
严志纲突然觉得让爷爷在这间低矮黑暗的老房子里住了一辈子,真是羞愧。爷爷早年丧妻,单身过了几十年,他心里有多少苦谁知道啊?怎么他以前从来没有多想过这些呢?
“爷爷,下大雪了,雪化以后,我带您到城里去。”严志纲后悔以前没有想过带爷爷到外面看看,说来也是经济条件不允许啊
“不用了。你们都很忙,不用惦记我。”
爷爷这个时候还替别人着想,严志纲鼻子酸酸的,就差掉眼泪了。他知道,他从小就得到爷爷的偏爱,在孙子辈里,他虽然年岁最大,但是让爷爷最惦记。可是,他都到而立之年了,什么也没有给了爷爷。
“你爷爷累了,让他歇会儿吧。”秋生叔进房里来,对严志纲说。
严志纲点点头:“爷爷,您闭上眼,睡一会儿吧。”
爷爷点了一下头,闭上眼睛,看样子是累了。
天放晴了,雪开始融化。两天以后,阳光能照到的地方都看不见雪了,只有墙角旮旯剩下一些残雪。
遗憾的是,爷爷生命垂危了。
这天晚上,严秋生房里,聚满了人。严春生两口子、秋生两口子、还有夏雨两口子,他们正商量老人家的后事怎么办。
“爹这一辈子不容易,咱要让他风风光光地走。”尤焕雯坚定地说。
春生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同意。”夏雨说。
大家把目光转向秋生。
“我也想,那得有钱啊!”秋生无奈地说。
大家都不说话了。尤焕雯着急了,这样下去不行,后事得赶紧准备,说不定下一时刻老人家闭眼就去了。
“算算办事大概花多少钱,趁大家都在,看看这钱该怎么出?”尤焕雯说。这么多年了,严春生和弟弟妹妹也都习惯了尤焕雯管家,尤焕雯也习惯了操持大事小情。
“我们可拿不出钱来。我们就秋生一个人干活儿,孩子小,比不上你们人多,干活儿的也多,你家儿媳妇还挣工资。”秋生媳妇很直率地对尤焕雯说。
秋生闷着头抽烟,没阻拦媳妇往下说。
“我家住的破房子快塌了,盖不起新房,哪儿还有钱花在别的地方上啊?”秋生媳妇继续说着。
“秋生,大家知道你家日子难过。可是谁家也不好过啊!爹要是没了,你总不能一分钱不拿吧?”夏雨有些听不下去了,对着秋生说。
“我想拿,可是那得拿得出来啊。”秋生就是不突破口。
正在这时,东房爷爷屋里传来了严志纲的惊叫声。这边的人一听不好,“哗啦”都奔了去。
“爹!”
“爹!”
“爹!你醒醒!”严春生等几个人几乎是同时在叫,希望老人家能苏醒过来。
严志纲跪在爷爷一侧的炕上哭着大叫:“爷爷,你睁开眼看看我们。”
爷爷竟真的睁开了眼睛,但只是一下,不知道他看没看清身边的人,然后又把眼睛闭上了。后来不管人们怎么拼命叫喊,眼睛再也没睁开。
爷爷走了,走得很安详。严志纲记下了这个时间——1979年正月二十五,晚上子时。
爷爷走了,似乎带走了一个时代,带走了那些满含心酸血泪的故事,带走了严家这个大家庭的精神支柱。就像大树的根被挖掉一样,从此以后,严家几十口子人的大家庭彻底散了。
在一场呼天抢地的大哭之后,尤焕雯意识到必须忍住悲痛,抓紧时间办理后事。
“纲儿,别哭了。你赶紧把族里管红白事的人请来,一早就安排人到亲戚家报丧。”
“秋生,你跟你哥赶紧去准备棺材。”
“夏雨妹妹,你把送老衣服拿来,看看合适不?不合适咱赶紧再去买。”
“福生兄弟来了,让他招呼来吊孝的人。”
……
尤焕雯像领导一样,有条不紊地指挥着。难以想象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一个柔弱的妇人,让她忍住悲痛,为老爷子的后事掌舵。
天亮后,严家老爷子去世的消息一传出去,街坊四邻纷纷赶来。很快,严家小院就挤得满满的了。
“大嫂,不行啊?这院子太小,没办法安置锅灶。怎么做饭啊?”请来帮着主持白事的本家严五爷问尤焕雯该怎么办。
“街门口大碾盘那儿怎么样?”尤焕雯问。
“那儿不行,挡道啊,起丧的时候抬棺材过不去。”严五爷说。
“这——在哪儿呢?”尤焕雯思忖着,“这样吧,我们房子后面是空地,在那儿吧。我还想请戏班子来唱戏,就在三岔道口。你觉得可以吧?”尤焕雯问。
“严家小街地方太窄了,就依着你说的办吧,离这儿远点就远点吧。做饭的地方定了,那饭菜定多少席?”
“严五爷,我们全委托你了。粮食、菜,你就看着买,别小气了。钱,我提前准备了一些,不够让严志纲赶紧再去借。”尤焕雯要让公公风风光光地走。她心里想好了,即便小叔子、小姑子不出一分钱,她全借钱也要把丧事办好。
但是,丧事远比尤焕雯想象的花销大得多。前来奔丧的人太多了,就连严家没有来往的远亲也来了不少。加上街坊四邻、周围村子里以前老人家干过活儿的主家、甚至还有很多不认识都来吊丧。严家小街到处是人,场面非常大。人们说,严老爷子的丧事在严家小街上甚至北峪口村东几个队是人最多的。当然是因为严老爷子让人敬重,都愿意过来给老爷子送行。再者,大家都知道严家是好人,实在,平日对周围的人都非常好。
来的人多,是好事。但是,真愁住尤焕雯了。花销大点儿,借点儿钱,以后日子过紧巴点儿,没什么。如果太大了,她可没辙了,因为去借太多的钱是超出她的能力范围的。
“娘,你把这些钱和这几块白布拿去用吧。”李佳欣把她预支的两个月工资和她买来打算做被褥里子的白布全交到婆婆手里。
今天李佳欣接到报丧说爷爷没了的时候,是清晨七点四十,她正准备上第一节课。她听到噩耗,眼泪“哗”一下下来了。她进严家这么多年了,爷爷就跟她的亲爷爷一样。爷爷过世了,她怎么可能不难过呢!
李佳欣立刻收拾东西,准备请假奔丧。可她转念一想,这可是自己家办丧事,最缺少的是什么,不是人,而是钱!没有钱,怎么办事?李佳欣太了解家里状况了,家里除了借款,根本拿不出多少钱来,因为一直以来都是她用工资贴补家用。至于秋生叔一家,日子也不是很好,很难说能拿出多少钱来。想到此,李佳欣果断地决定跟学校预支两个月的工资。起初财务上不允许,后来还是刘主任做了协调,才把工资预支出来。
李佳欣回到家,果然不出李佳欣所料,婆婆正在为钱发愁。
尤焕雯说不出的感动,儿媳妇太通情达理了,也太仗义了。她没时间多说什么,赶紧把钱交到管事的严五爷手里,让他分派人去采购东西了。
停丧三天,到了出殡这一天早晨,天空竟然又下起大雪来。这一次比几天前那次下得还要大,鹅毛般的大雪一直下个不停,时间不长,积雪就到小腿了。
“老天爷下这么大雪,是给老爷子送行吧!”有人议论说。多少年来,这里还没有下过这么大雪呢。
“这可怎么去下葬啊?”也有人替严家发愁。
“下雪也得去啊。人生在世一辈子零三天,老话都说就了,拖延不好啊!”
“也是的。怎么偏偏今天就下这么大雪呢?”
“老爷子积德了,给人们留下念想吧。”
……
人们众说纷纭。
过了晌午,外面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严家老宅顿时嚎啕声大起,声音几乎掩盖鞭炮声。尤其是在入殓的那一刻,严家人的哭没有不撕心裂肺的,而这之中尤焕雯哭得最厉害。她不仅仅声音撕裂,更泪水成河。没有人能描绘出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心境。围观的人悄悄说,像这样儿媳妇哭公公的还很少见。
起丧,该上路了。
在所有孝子里面,长子严春生手持白幡大哭着走在最前面,然后是次子严秋生走在后面。秋生两侧是福生等侄子外甥辈的孝子,后面是严志纲、严志宪等孙子辈的孝子,其他的人都跟在后面。远远望去,孝子们手里的白色哭丧棒跟天上飘飞的大雪混在一起,分辨不清了。
女人们白衣白孝跟在男人们后面。尤焕雯在女队的最前面,她被同族的两个兄弟媳妇左右缠着,不,是拉着她往前迈着步子,因为她几乎直不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历数着公公一辈子的苦难和严家对她的恩情。夏雨同样被人左右搀扶着,也是恸哭不止,伤心欲绝。围观人群的目光差不多都落在尤焕雯和夏雨姑嫂两人身上。
李佳欣也被人左右缠着行进在嚎啕的女队里,她的哭不是农村妇女那种念唱形式的,而是没有说词的大哭,间或伤心至极的抽噎。
每个人的哭相不一样,但是对爷爷的怀念却是相同的。
出殡队伍从严家老院子出来,“哗啦”能排出几十米去,到了严家小街的中间停下,然后纷纷跪在了雪中。前方,街道中间摆着供桌,供桌上摆着的白面猪头和面鱼等供品上面已经落满了雪。供桌的后面是以女儿女婿、侄女女婿、外甥女女婿等人组成的“接灵”队伍。“接灵”队伍里,夏雨的丈夫跪在最前面,其他人依次跪在后面。
这时候,主持丧事的严五爷号令“磕头!”,“接灵”的队伍哗啦啦都趴下磕头。严五爷又一声号令“还礼!”,这边严家出殡的队伍齐刷刷磕头还礼。如此交替磕头后,就听“啪”的一声摔碗的声音,几乎同时,严五爷高喊了一声:“起!”两边的人纷纷从雪地上站起来。“接灵”仪式也就此结束,该送殡了。
这时候,放鞭炮的早到前面开路去了。拿纸人、纸马、纸糊馆帐、花圈的也全到前面去了,然后是抬棺材的。所有孝子跟在棺材后面,边走边哭,深一脚浅一脚在厚厚的雪中往村外行进。
一路上,严五爷手里不断向天空扬着雪白的纸钱,很快跟漫天飞舞的大雪混在一起。而白衣白孝的送殡队伍,远远望去,也跟茫茫的大雪分不出来了。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要下葬了,可是发现提前挖好的墓穴,现在已经积了厚厚的雪。
大雪还在不停地下,看来是没有办法清理墓穴里的雪了,天意这样,大家也只能带雪把棺材掩埋了。
在大家的合力下,棺材终于被下到墓穴里。
男女孝子们分别以顺时针和逆时针两个方向边围着墓穴转圈,同时往墓穴里填潮乎乎带雪的泥土。孝子们转完三圈以后停了下来,在一边大哭。那些请来帮忙的人拿起铁锨迅速把墓穴填埋起来,一会儿功夫,一座新坟起来了。纸人、纸马、纸糊馆帐和花圈等因为下雪不容易点着,直接被扔到了坟头上。
又是一阵鞭炮声,下葬仪式完全结束了。
当孝子们离开坟头没多远,转回身看去,刚才还有泥土色的坟头现在已经全成白色的了,跟白茫茫的大地分不出来了。
李佳欣见过很多次死亡,但这是她第一次从头到尾参加葬礼。她今天能全程坚持下来,不是她对死亡反应不敏感、不痛苦了,而是她内心有了一种动力,一种爱的力量。她开始学会面对死亡,并且是坚强面对死亡。即便这样,她的内心仍然有很大震撼:人的生死之间竟然是这么短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