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的端午节。如仙嫁到柴家快两个月了,她要回娘家一趟看看。一大早柴柯就准备好驴车,带好礼物和如仙一起出发了。
大半晌的时候,他们到了李家大门口。一看到门前塘里清凌凌的水,如仙就兴奋激动起来。到家了!说实话,如仙的心情很少这样情不自禁过。娘的身体不知怎么样?舅舅是不是病好了!还有弟弟如衡,是不是又长高了?一想到这些,如仙竟激动地眼里有了泪花。那种对亲人的思念之情溢于言表。她太急于看见家人了,也好让家人早点了解她的生活。
如仙婚后与丈夫的关系还不错。柴柯是个既心细又手巧的男人,尤其是画画,柴柯最擅长,这在农村是少有的。听柴柯说他小时候村里盖土地庙,有个老师傅在土地庙的房梁上画了三个月的画,柴柯每天都跑去看,非常感兴趣。后来,他受影响也喜欢上了画画。不管到哪儿,看见了好的画都愿意模仿着学。没有笔就用小棍、用手指在地上画。时间长了,柴柯对画画越来越有感觉。不管是人物还是花草,都画得惟妙惟肖。柴柯长到十五六岁后,平日里除了干田地里的活儿以外,就帮着人雕梁画柱,额外赚上几个钱。
柴家的生活条件比如仙娘家强不少。在兵荒马乱、日本鬼子到处横行的时期,能有饱饭吃就了不起了,柴家的饭食居然还不错。如仙结婚后,没人骚扰她了,她心里也踏实了。所以,还不到两个月的光景,她竟明显胖了些,长得更水灵好看了。
如仙已经适应了婚后生活。人都说后娘难当,她自然一点儿不敢大意,努力学着让自己成为合格的“娘”。每天把少春、少青两个孩子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两个孩子也很快认可了她这个“娘”。近两个月的日子平静地过去了,如仙生平第一回感觉到幸福,她希望这辈子都这样平静,别出什么乱子。对于如仙这种最淳朴、最安分、最知足、最信命的女人来说,平平静静、踏踏实实过日子就是她最大的梦想了。
如仙和柴柯一起进到李家的老屋子。
如仙看见娘正坐在炕上缝制一个小布老虎枕头。当地有个风俗,端午节要给小孩子缝布老虎,还要给孩子胳膊上绑上五彩线来辟邪,保佑孩子健康成长。娘手巧,如仙如衡小的时候,娘每年端午节都会缝一些布老虎、香包等小物件给他们戴在身上。后来如仙如衡姐弟长大了,她也就不缝了。只是在端午节炒点豆子、包包粽子什么的。如仙好些年没见过娘做布老虎了,不知道她为什么今年想起做来了。
“娘,我回来了!”如仙兴奋地一下子到了娘跟前。自打结婚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回娘家。本来按照婚俗,结婚第三天要回娘家,也叫“回三”,但是当时村里传言,说日本鬼子可能到村里来扫荡。因此,如仙就没敢出门,也没能“回三”。不过,后来村里始终没有见到日本兵的影子,光听说县城里增加了日兵把守。如仙相信这段时间日本鬼子比较猖獗不假,因为公爹最近忙得都不着家,说是为了村上安全的事。
“娘,你们都还好吧?”如仙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激动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扑簌簌掉下来。
如仙娘仔仔细细打量如仙,从如仙的脸上猜测她的日子过得怎么样。看见女儿胖了一点点,眉宇间也似乎亮堂了一些,如仙娘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我正念叨着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可巧,你们就回来了。”如仙娘探起身要起来。
如仙扶住了娘,示意她不用动。如仙守着娘坐在炕头上,柴柯放下手里的礼物后,在墙边的凳子上坐下来。
“娘,怎么又想起缝小老虎了?”如仙问。
“辟邪!给你缝的!你走时带走,以后有了孩子让孩子枕。”
如仙的脸一下子红了。老人们考虑得就是长远,娘已经开始替她想以后的事了。
“娘!”如仙娇羞地喊了一声。
“弟弟和舅舅他们都没在家吗?”如仙问。
你舅舅刚出去,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你弟弟到村北场上参加儿童团训练去了!”
“是吗”如仙的眼睛一亮,她很为弟弟骄傲。没想到还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弟弟竟然参加儿童团了。她真想马上就见到弟弟,看看他又长高了没有?
“棒槌没有再欺负如衡吧!”棒槌一直把欺负如仙姐弟当作乐趣,如仙出嫁后,如衡一个人,不会更遭殃吧?
“你出嫁后没几天棒槌就不在村里了,听说到县城投靠日本人了,等着瞧吧,那个小杂种,不会有好下场的!”娘说起棒槌来是又气又恨。也难怪,棒槌做了汉奸,给整个李家丢脸,让一大家子人脸上无光,娘痛骂他是客气的呢。
大概半柱香的时候,舅舅从外面回来了,他听人说如仙回娘家来了,就赶了回来。
如仙见舅舅回来,忙迎上去紧紧地拉住舅舅,让他在凳子上坐下来。
柴柯也站起身跟舅舅问好。
如仙看舅舅的身体好了很多,心里很安慰。春节前舅舅得了风寒,继而发展成严重肺炎,差点丢了命。也就在那时,媒人来李家给如仙提亲,说柴柯要续弦,可以出100块钱的礼钱。如仙娘当即答应把如仙嫁给柴柯。如仙出嫁得急,结婚的时候,舅舅还卧床不起,神智不很清楚。现在如仙见到舅舅,欣喜地竟又扑簌簌掉下眼泪来。
“这孩子,看见舅舅了不该高兴吗,哭什么?”舅舅说。
但舅舅自己的眼角也湿润了。
“孩子,你过得好吗?”舅舅关切地问如仙。
“我过得很好,就是想你们。”如仙拉着舅舅的手还没有放。
如仙说的是心里话。
在柴家,柴柯很照顾她,就像父兄一样,什么事都不让她操心。她也不想操心。每天柴柯忙什么,她根本不去过问。公爹也是一天天不在家,如仙也不去打听。如仙打小就独处惯了,结婚后更是很少出门,除了邻居柴旺嫂子来家串门熟悉一些外,她跟其他人家都不熟。如仙的日子过得很清静,也很恬淡。
“你也坐下来说吧。”柴柯把自己刚才坐的板凳让给如仙。如仙摆了摆手,又让给了柴柯,她重新返回炕沿坐下。
舅舅开始跟柴柯唠起闲天。
“你家里人都好吗?”苏毅问柴柯。
“挺好,他们身体都挺好。”柴柯说。
“听说你有两个孩子,他们跟如仙处得来吗?”
“两个孩子都喜欢她,她对孩子也挺好的。”柴柯说着话,用眼睛瞥了一眼如仙,她正帮着娘往布老虎的肚子里装五谷杂粮。
“那就好,那就好。”苏毅点着头。“这年头,能平平安安、和和睦睦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您说的是。”柴柯赞成地附和。
“如仙跟你爹娘处得怎么样?没让俩老人家生气什么的吧?”苏毅当然知道自己外甥女的脾气秉性,如仙是个多懂事、多孝顺的孩子呀,自然不可能惹公婆生气的。但是总不能问人家公婆有没有给儿媳妇气受吧?就是心里想知道,也不能这样去问呀。
“没有,如仙挺好的,挺孝顺的。我爹娘都夸她呢。您就放心吧,我爹一般不常在家,我娘也不是那种多事的人,他们待如仙挺好的。”
柴柯的话音还没完全落,苏毅就好奇地问:“你爹不在家,他有什么营生吗?”
“我爹瞎忙,我也不知道他都忙什么,反正一天到晚也见不着人。”柴柯不以为然地说,看来他对他爹经常不在家已经非常习惯了。
“你爹叫什么?”
“叫柴仁贵。”
“叫柴仁贵么?”苏毅问完,急促地咳嗽了两声。
“是。”柴柯回答。
“咳咳……咳咳……”不知怎么,苏毅又一阵急促地咳嗽。
“舅舅,这么长时间了,你的咳嗽还没有好哇?”如仙一边说着,一边过去给舅舅捶背。苏毅摆摆手,意思说不用。
“我给你倒口水吧!”柴柯也站起身来。
苏毅又摆了摆手。
“没关系,你坐吧。过一会儿就好了。”苏毅说。
“姐,你不是说如仙公爹叫柴老二吗?”苏毅问姐姐。
“是呀,媒人说的。如仙她公爹叫什么有什么关系吗?”如仙娘问。
“我爹大名叫柴仁贵,排行老二,人们都叫他柴老二,很少叫他大名。”柴柯解释说。
“哦,原来这样呀。”苏毅这才明白柴仁贵和柴老二是一个人。
如仙娘这时候把最后几针也缝好了,她把缝好的布老虎递给如仙后,起身从炕上下来,到院子里去给女儿女婿做饭,如仙也忙跟娘出了屋子。
屋子里剩下苏毅和柴柯两个人。
“你知道我爹么?”柴柯好奇地问,看如仙舅舅的表情,似乎他听说过自己父亲似的。
“听说过,没有见过面。”苏毅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
“哪天把您接到我家里,让您跟我爹在一起好好歇一会儿。”柴柯说。
“我要是不生病就好了!晚了。”苏毅并没有顺着柴柯的话题往下说,而是自言自语,似乎想什么别的事。
“是,您还得保重身体。”柴柯说,他并没有意会苏毅话里的真正含义。
当如仙帮着娘把饭菜做好的时候,弟弟如衡从外面回来了。
“是姐姐回来了吗?”如衡兴冲冲地闯进屋门。
如仙仔细地端详弟弟,才两个来月,弟弟又长高了,也壮实了不少。如衡一见到姐姐,亲得不得了,话也很多,没等问他,他就迫不及待地跟如仙讲起村里成立儿童团的事。
过了一会儿,如衡转向舅舅。
“舅舅,儿童团今天晚上要开会,讨论怎么对付汉奸的事。您参加吧?”如衡问舅舅。
“我晚上还有事,请你李仁叔参加吧。”舅舅说。
“您不参加怎么行呢?您是大领导,儿童团里的人都听您的话。别觉得我们都是孩子,您不是经常说小孩子也能干大事吗?”
“没错,以后打鬼子还要指着你们呢。你们进步得都很快,你不是比以前也胆子大了吗?”
如衡让舅舅表扬得更高兴了。
如衡回家让家里的气氛轻快了不少。不过,柴柯说话依然不多,问他什么,他就回答什么,多余的话也不讲。
吃完了中午饭又歇了一个多时辰,见时候不早了,柴柯提醒如仙该回家了,如仙才恋恋不舍地跟柴柯动身回柴庄。
舅舅、娘和弟弟一直把如仙夫妇送到北梁才站住脚。如仙走了好远回头看,还能隐约看见娘冲她摆手。她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
一路上,如仙和柴柯各自想着心事,俩人谁都没有怎么说话。不知不觉地,他们的驴车就到了鬼沟。鬼沟很宽,里面的草长得正茂盛,有一人多高。远处的庄稼地一眼看不到边,风一吹,发出“唰唰”的响声。如仙看看太阳快落山了,路上前后都没有人,心里胆小,下意识地用手拽住柴柯的衣襟。柴柯感觉到了如仙害怕,用右手拍了拍如仙的肩膀,似乎在说,别怕,没事!
就在这个时候,草里猛地窜出了三个蒙面人,直冲他们扑过来。如仙吓呆了——他们真遇到劫道的了!柴柯也十分紧张,慌忙把如仙抱在怀里。
两个蒙面人包抄到车后面,另外一个大个子蒙面人拿着木头棒子从前面直冲柴柯的脑袋劈下来。柴柯抱紧如仙一躲闪,木头棒子重重地打在了柴柯的左肩上。柴柯疼得“哎呀”了一声,他赶紧用脚狠狠地踹了驴屁股一下,驴受了惊吓,拖着车飞跑起来。前面的大个子蒙面人躲闪车的时候摔倒在地上,后面的一个抓着驴车的蒙面人也冷不防脱了手,另外一个则被驴车拖出了十多米才撒手。柴柯正担心蒙面人追赶时,抬头一看,南梁上迎面过来了几个人。这时,他再扭回头看看身后,刚才在鬼沟劫道的三个蒙面人已经没有了踪影。
短短几分钟,如仙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了,柴柯这才感觉出肩膀上热乎乎的来,应该是出血了。返回柴庄路上遇上劫道的事,让如仙和柴柯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觉得后怕。世道真是不太平呀!如仙后来更不敢轻易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