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一月,李佳欣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繁忙。
社会局势像山路急转似的,全国各地在前一阵子全面整顿之后,开始了大张旗鼓“反击右倾翻案风”,不管是城市还是农村,不管是电台还是报纸,能让你看到的,能让你听到的都是如何批判修正主义路线,如何批判那些“想翻文化大革命的案的错误思想”。那些“向右倾翻案风猛烈开火”的宣传标语和“把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斗争进行到底”宣传画几乎遍地皆是。据说“老干部就是民主派,民主派就是走资派”,所以“要层层揪走资派”,你想,要揪出那么多的走资派,任务能轻得了吗?各地几乎千篇一律地开会、学习、批判、斗争。大家都切实感觉到了“一股风”真的“比以往还要凶些”。
曹家庄学校这个月换了新领导。刘奂改调走了,新来的戴志军刚三十八岁,雷厉风行,精力充沛,也比较霸道。他战斗激情高昂,要求老师们加班加点,说要把曹家庄学校搞成全公社的典型。“新官上任三把火”,领导有决心,下属不敢有怨言。所以,老师们背地里骂太紧张,表面上却不敢怠慢。
李佳欣比起其他老师来,更觉得事情多,任务重,心里像有块大石头缀着似的。一则是她入党的事。本以为九月底十月份就有结果了,可是到了十一月还没音信。她为此事不知道跑了多少趟,还好,公社徐主任答应要外调只到红崖村去,不到柴庄去了(省得还牵扯出柴庄一些事来)。二则是李佳欣带的是初二,毕业班(当时初中学制两年),本来事情就多,还有转学、退学的现象,需要李佳欣进行家访,做思想工作。另外,学生生病的好几个,李佳欣既要保证完成劳动任务,还要照顾好生病的学生。第三项让李佳欣费精力的是,学校领导安排她兼任伙食管理的工作。所以她不得不更操心,每天都要安排伙食、记账的事,既确保工作没差错,又尽可能让老师们都满意。
除了上述杂事外,这两天又多了一件伤脑筋的事。班里要发展团员了,本来已经确定人选,但是章习金却新推荐不是候选人的曹建国,说曹建国是他一个远房亲戚。曹建国在班里的成绩下等,既没有写入团申请书,也没有参加红卫兵。前几天在写墙体标语时,他表现不积极,还溜掉了。最要命的是他曾带头打过架,影响不好。可是,章习金拜托李佳欣无论如何让曹建国入团。这让李佳欣很为难。如果不发展曹建国入团肯定得罪章习金,何况她被安排替代章习金管理伙食已经招章习金记恨了,这次再不给他面子,估计以后跟他更难处了。
李佳欣把问题反映到团支部,有人同意曹建国入团,说“别为了学生得罪老师”,说什么也要照顾人情关系。也有人反对,觉得让曹建国入团,太失公平,像曹建国这样不够资格的学生都入团了,那团组织的纯洁性、公平性就没了。
大家都只是建议,最终还得李佳欣自己决定,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办了。
“你去找领导反映吧,领导说了算。领导同意,你就给报上;领导不同意,章习金也记恨不到你头上。”王颖红给李佳欣出主意。
“领导不是这几天在公社开会,不来学校吗?”李佳欣犯愁说。戴志军最近几天都在公社开会,学校里根本看不见人影。等他来学校,估计就耽误入团外调了。
“你不会到戴志军家找他去啊?”王颖红觉得李佳欣是有一点儿死心眼。
“可是……”李佳欣考虑把问题推给领导不合适。
“你真死心眼,你给曹建国报上名,领导批不批,跟你没关系了,你也不得罪章习金。你不报上,那不明摆着得罪章习金吗?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图什么啊?”
“曹建国条件不够,不能让他入团。打架的学生入团,别人能服吗?”戴志军说话很肯定。
李佳欣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想为了在原则面前有过动摇呢。
“嗯”,李佳欣下定决心。她回头要跟曹建国好好做思想工作,让他认识到离团员标准还有距离。更重要的是跟章习金解释清楚,大家都应该按原则办事。也请他谅解,不要因此影响同事关系。
李佳欣为了节约时间,尽快完成入团外调任务,她周六上午到两个村子调查,可惜都白跑了。第一个村子的村干部不在,第二个村子说事前没有跟他们联系,办不了,最早要到下周一,而且必须两个老师一起去才行。李佳欣第一次办理学生入团的事,想不到遇上这么多问题。真是“实践出真知”,什么事只有在经历后才能体会出其中滋味。
李佳欣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学校,学校宿舍空荡荡的。唐素美一个月前调走了,叶萍歇产假不在,王颖红今天回家了。瞬间,她觉得心也空荡荡,更准确地说是空旷落寞,一种事事不顺感。
不知道是年底太忙的缘故,还是李佳欣有了错觉。她觉得十二月比十一月过得还快,像是一眨眼似的,就到了月末。班里学生马上要毕业了,她真舍不得。尽管当初她调来接毕业班的时候,没有对学生抱多大期望,但是经过一年的努力,她对学生们和教学工作都有了新认识。就像园丁一样,如果辛勤付出了,一定会有收获。这一点,她感受很深。因为带的班毕业考试成绩在全公社排名第一,超出了所有老师的预期。历来曹家庄学校不是倒数第一就是倒数第二的记录一下子让她改写了,而且还是颠覆性的,以至于有的老师不相信是真的,怀疑成绩是不是弄错了。可是公社的答复很肯定,说今年曹家庄毕业班的成绩确确实实上来了,因为他们开始也不相信,复查两遍以后才做出结论并张榜公布的。
曹家庄学校沸腾了,纷纷祝贺李佳欣。曹家庄大队也给学校送来贺信,点名表扬李佳欣所作的贡献。李佳欣心里当然很高兴,因为她没有辜负当初刘奂改给予她的期望,更重要的是让学生们在这一年有了收获。学生们长大了,懂事了,特别是几个班干部,跟李佳欣风里来雨里去,锻炼得非常能干,酷暑严冬没有喊过苦和累,他们跟李佳欣结下了深刻的情谊。
李佳欣的脑海里浮现出学生们一张张可爱的面庞……
张大庆从最调皮捣蛋的学生变成了喜欢学习热爱劳动关心集体的优秀班干部;曹爱姑从胆子小神经敏感情绪易波动变得胆子大能独立思考不爱哭鼻子了;曹卫红也不像以前那么激进了,尽管他没入了团但能正确看待自己的不足;还有其他的学生……
那些跟学生们一起学习、一起劳动的场景像电影镜头一样在李佳欣的脑海里清晰浮现:教室里,李佳欣一次又一次给学生讲故事,启迪他们热爱知识喜欢学习;一遍又一遍给学生讲解课文,让他们加深理解打牢基础;还有,开班会,搞活动,比赛联欢等;教室外,打扫卫生、办宣传栏、写大标语、修房子抹墙、种菜种树种庄稼……当然,还有她许多次家访跟学生家长促膝交谈的温馨场面,现在回想起来,无一不动情。
李佳欣来曹家庄学校后,对工作倾注的心血太多,以至于想到学生毕业,她不自觉地潸然泪下了。
学生毕业典礼定在1976年的1月9日上午,没有几天时间了,李佳欣更珍惜最后跟学生相处的日子,她决定这个礼拜日家也不回了。
当李佳欣忙着学生毕业连家都顾不上回的时候,她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惊动世界全国举哀的大噩耗即将到来。
“老师,咱们的毕业典礼明天几点开始?我爹娘也想来看看,他们说我初中毕业了,值得庆贺,想看看我发毕业证是什么样子。”一月八日下午,在开最后一个班会的时候,曹爱姑站起来问。
“是吗?那太好了。”李佳欣清楚,家长主动要求参加学生的毕业典礼,不仅是因为孩子毕业高兴,更是对学校表示感谢。今年曹家庄学校毕业生的成绩很好,在公社里都传开了,听说村里将派村干部前来祝贺。
“明天上午八点准时在学校院子里举行毕业典礼,同学们回家跟家长说一声,学校欢迎家长们都来参加!”李佳欣说。
“那太好了!人们都来看我们毕业,我们觉得太有面子了,太高兴了!我们会很骄傲的。李老师,你知道吗?以前毕业班都考得不好,学校不重视,家长也觉得丢人,从来没有开过像样的毕业典礼。”曹爱姑说话的时候,眼里都有笑意。
“李老师,我爹说了,没有您我不可能学好。您对我们家有恩,还说让我一辈子记着您的好。”张大庆直言不讳地说。
“我哪里有你爹说得那么伟大?是你长大了,知道学好了。”李佳欣也为张大庆从调皮捣蛋变得听话高兴。
“我要毕业了,我爹想感谢您,请您到我家去吃饭。”张大庆说,并不忌讳当众说请客的事。
“吃饭就不必了。回家跟你爹说,他的心意我领了。”李佳欣说话带着微笑。
“李老师,说实话,以前我最看不起女孩子哭哭啼啼,拿不起来放不下。我觉得天塌下来都不会哭。您知道不?以前有一次我爹追着打我,他一木棒子打到我背上,血道子一个礼拜都没下去。就那,我都没有哭。今天不知道怎么啦,一想到明天毕业,再也不跟您上学了,我心里就难受。”张大庆用手搔了搔头发,希望大家不要看到他发红的眼圈。
“你别说了,从过了元旦我就一天比一天难过。以前盼着毕业,现在又不想毕业了。”曹爱姑被张大庆这么一说,也想掉眼泪。
“其实,我就是想李老师。我从小学讨厌语文,尤其是写作文,以前写作文就像挤牙膏似的。自从李老师教我们以后,我发现写作文不那么难了,语文成绩也上来了。”曹爱姑补充了一句。
“谁不是啊。”曹秀芬说。
曹卫红说:“这一年过得太快了,不知不觉就要毕业了,咱们唱首歌庆祝一下吧。”
“铁蛋的提议好。”张大庆大嗓门说。尽管曹卫红早就改名不叫铁蛋了,但是班里学生绝大部分还都管他叫“铁蛋”,“曹卫红”的名字也只是在正式场合才喊。
“唱什么好啊?”张大庆来了精神,站起身来,大声征求同学们的意见。
“唱‘东方红’吧,这首歌大家都会唱。”有人建议。
“唱‘社会主义好’。”
“咱们现在要毕业了,当然唱‘毕业歌’了!”曹爱姑的座位在第一排,她站起来转身面向后面的同学说。
“可是,有人不会唱。”
“那有什么关系?跟着哼哼就行。”
……
毕竟学生们还都是孩子,刚才提到毕业的离愁别绪,说起唱歌来转眼就兴奋得忘了。这些学生多好啊,那么简单、质朴,心无城府,李佳欣真舍不得他们离校了。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现在就快到曲终人散的时候了。明天的毕业典礼学校只安排了领导讲话和颁发毕业证书两个环节,没有安排歌舞节目,现在大家有兴致,想唱就唱吧。唱跑了调没关系,高兴就行。
突然,曹家庄村的大喇叭响起来了,喇叭声音似乎比以往要响。“社员们,注意啦!社员们,注意啦——现在广播一个万分悲痛的噩耗:全国人民敬爱的周总理今天上午不幸逝世了……”
教室内顿时鸦雀无声,就像天上突然打了个惊雷,一下子把大家吓傻了。
“是不是搞错了?还是没听清楚?”李佳欣第一反应想证实是广播出错了还是她的耳朵出了问题。
“你们听清大喇叭广播什么了吗?”李佳欣问学生们。
“听……听着是说周总理去世了。”张大庆结巴说。
“是不是咱们唱歌注意力太集中,听错了,咱们出去看看。”曹爱姑一说,“哗啦——”学生们都跑出教室了。李佳欣跟在学生们的后面出了教室,发现其他班也都像大地震一样纷纷跑出教室,互相询问大喇叭的广播是不是真的。
“没错,我听得非常清楚,的确广播说周总理去世了。”章习金肯定地说。
就在大家还怀疑的时候,村大队的一个干部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跑到学校里来,冲着大家说:“大家伙儿都听到广播了吗?周总理去世了。”
“没弄错吧?”李佳欣问。
“这是什么事?我们多想弄错啊!但消息一点儿都不掺假,公社接到县里的电话,一分钟没耽误,就把消息通知各村了。”村干部严肃地说。
“哇——”李佳欣的身后哭声一片,就像水库决堤一样。
李佳欣的眼泪也像高山上流下的湍流,奔涌而下。
曹家庄学校里,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都放声大哭,很多人哭得甚至比死了爹娘还厉害。
周总理逝世的噩耗打乱了毕业班的计划。师生们自发地扎花圈纪念周总理,谁都不大声说话。本来毕业分别已经让人够难受了,哪能料到最、最敬爱的周总理竟然这么快离世了,大家的情绪都像掉进冰窖一样。
第二天早晨七点多,收音机里的哀乐声久久地响彻在曹家庄学校的上空,人们带着白花伫立在寒风中面向北京的方向默哀。
八点,毕业典礼如期举行,曹家庄村大队长和两名委员、学校负责人戴志军在主席台就坐,全体老师和学生坐在场地中央的板凳上,赶来观看毕业典礼的家长站在学生们后面,高高低低的,好几排,场面很大。
毕业典礼气氛很凝重。村大队长致贺词缩短了时间,据说他昨天因为周总理去世嗓子哭哑了。学校负责人戴志军讲话也很简单,讲完后就直接给学生颁发毕业证了。
毕业典礼还没有结束,可巧邮递员来学校送报纸了。“报纸,给你们学校的报纸——”
报纸头版头条就是周总理去世的消息,那沉重的黑色报头像黑纱一样紧紧裹住人们的心。大家瞥见了,更心情沉重。
不知道谁先看到报纸上周总理的大幅照片,第一个哭了,随后就是第二个,第三个……也就几秒钟的时间,在场的男女老幼哭成一片。人们一直紧绷着的情绪像火山喷发一样爆发出来,似乎要把整个世界都用哭声淹没似的……
李佳欣亲历了人生最难忘的一个学生毕业典礼。她本人泪眼婆娑地好几天没吃下饭去,因为学生的毕业,更因为总理的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