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欣因为近来层出不穷的事情搞得心情特别郁闷，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她到医生那里拿了些止疼的药片吃了，可是一点儿都不管用，昨晚又没睡好觉，今天真想请假不参加学校的政治活动了。可转念一想，觉得不妥。本来她和严志纲已经被人“重视”了，再有什么特殊表现岂不更让人抓把柄？于是她坚持着走进会议室。
会议室里老师们还没全到，张石奇也没来。李佳欣选择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摊开笔记本，准备好，只等着正式开会记录会议内容。
刘慧玲和赵亚卿小声嘀咕着什么。张二梅在领导旁边的位置坐下后一直摆弄她的手指甲，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有人传张二梅跟红沙河公社里的一个干事正搞对象，所以不是大型的会议她都不参加。反正她已经转正为国办教师，没后顾之忧了。
李如芬不知道为什么还迟迟没来？李佳欣来时本来想招呼她一声，但见她的房间已经上锁了，还以为她早来了呢，没想到她却落到了后面。
李如芬调到北峪口学校一段时间了，刚开始，她几乎天天找李佳欣，家长里短什么都说，后来不知怎么就找李佳欣的次数少了。据说最近张石奇经常找李如芬，李如芬也很忙。白天忙一天，晚上还要照顾孩子（李如芬的孩子白天让村里一户人家看管，下午下了班再接回来。）李佳欣非常理解李如芬，她想，下来一定多主动找李如芬，能帮李如芬的就多帮帮她，毕竟她们俩的交情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这时候，李如芬、韩占立跟在张石奇的后面走进了会议室。
之前陆陆续续进来的老师不约而同把目光转移到张石奇身上。说句老实话，没人在心里服张石奇管，但是也没人多事站出来，都知道张石奇背后有靠山。
“都到齐了吗？”张石奇瞪着大眼问，似乎在座的老师都是他的下人似的。
“周立增没来，说他老婆又病了。”韩建设说。韩建设是小组长，每次开会由他查考勤。
“严志纲也没来。”韩建设巡视一周说，“其他人都到了。”
“嗯，严志纲请假了。”张石奇说，语气里透着一种不满情绪。
今天严志纲到坪山坳村协调处理表哥尤胜子的事情去了。尤胜子躲到北峪口不敢回村，他家里人可苦了，整天被人骚扰。今天一大早有人跑来给严志纲报信说，一伙人把尤胜子媳妇打了。目的很明显，就是让尤胜子早点露面。可是尤胜子哪敢回去自投罗网呢！严志纲又不能听任事态越发展越糟糕，只好代为出面。
“某些同志总是在关键时候掉链子，我希望大家引以为戒。时间关系，咱们抓紧时间开会。”张石奇清了清嗓子。每次开会，似乎他嗓子都噎住鸡毛似的，不干咳几声不痛快。
“今天会议内容主要是讨论如何让学校真正成为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大家知道，去年下半年国家就下发了‘开门办学’的通知，各地都搞得轰轰烈烈，唯独北峪口学校搞得不景气。为什么？个别老师存在着反革命情绪、消极应付情绪。甚至有人还散布‘开门办学会搞乱学校正常秩序’的言论，这是与国家的大政方针背道而驰的！虽然去年的问题不是我的责任，但是我到公社开会，还是被点了两次名，让我一定好好整顿思想，深入挖掘一切可能对文化大革命不利的典型。所以，我自担任北峪口学校负责人以来，把精力都放在这项艰巨的政治任务上了。截止今日，收集了不少揭发材料，也听到了不少鲜为人知的事情，咱们今天就摆出来认真讨论讨论。”张石奇看来是精心准备了讲话内容，这次讲话少有的连贯、通畅，居然没有一个口头禅。
老师们相互看看，不知道谁会成今天的靶子。严志纲不在，张石奇还对谁不满呢？
“李如芬老师，你站起来说说吧。”张石奇点名让李如芬发言。
大家都很愕然，难道李如芬刚调来这么短时间就有什么发现？那他们一直在北峪口教学的老师可都自愧不如了。
李如芬慢腾腾地站起身来，似乎有些不情愿似的。她看了看李佳欣，表情变得不自然，嘴角动了好几次，也没有发出声音来。
“快说啊，大家都等着听呢！”张石奇不耐烦了。
“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不过谈一点儿知道的情况，希望李佳欣老师不要生气。”李如芬说出了李佳欣的名字，大家的目光一齐射到李佳欣身上，似乎聚焦一处意外发现的矿藏一般。
李佳欣的脸立刻绷紧了，神情凝重。她之前的注意力都在头疼上，虽然听了张石奇的讲话，但是没太在意，没想到这么快话锋就转到了她头上。她竟一时忽略了头疼，因为她的心疼程度超过了头疼：自己多年的好友现在竟揭发她了！
李如芬没有再敢看李佳欣，眼睛一直看着桌子。她从初中跟李佳欣一起上学开始讲起，把她所了解的李佳欣的家庭关系、行为表现，尤其是在定关师范跟反革命学术权威孙子平老师关系不错的事情都说了。还说要不是李佳欣跟孙子平老师关系比较近，还有出生在是国民党、汉奸家庭，李佳欣可能当时不会遭受严重打击，精神受刺激了。
“不过，我可以证明，李佳欣确实后来跟她的生父一家没有来往。在定关师范的时候，除了不批斗老师外，也没有特别明显的反革命行为。”李如芬最后补充说。
在座的老师都哗然了。似乎一下子掘开了千年古墓一样，大家无不惊愕、好奇、纷纷私语说真不知道李佳欣身上藏着这么多秘密。
李佳欣来北峪口学校后，她继父不断来学校闹事，当兵的男友也纠缠不放就已经让大家兴奋、好奇心膨胀、闲话满天飞了。现在李如芬又爆料出李佳欣上班以前那么多出人意料的事情，顿时，屋里的气氛简直像开了锅似的。
再看李佳欣，开始还紧绷着神经，坚持不让自己倒下。等李如芬说完，老师们齐刷刷把目光射到她身上，并且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的，她顿时感觉五雷轰顶、头晕目眩，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佳欣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宿舍里，严志纲在身旁正紧张地看着她，就跟他们结婚前她生病时的情形一摸一样。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过来了。”严志纲长出一口气说。
“我怎么啦？”李佳欣的气息很微弱。这么多天身体和精神的透支，让她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你昨天开会晕倒了，要不是及时给你治疗，恐怕现在已经完了。”严志纲很自责李佳欣晕倒时他没在身边。
“看来阎王爷还不要我。”李佳欣苦笑了一下。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李佳欣问严志纲，她想知道尤胜子家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你晕倒后，有人到坪山坳村给我报信，我就赶紧回来了。幸好你没出大事。”严志纲把一小勺红糖水送到李佳欣的嘴里。
“你表嫂怎么样了？”李佳欣自己病了，但还关心着别人的事。
“表嫂没大事，一些皮肉伤，养着吧。村里老人出面协调了，菊花丈夫家里的人承认打表嫂不对了，答应以后不再意气用事了，跟尤胜子的过节回头坐下来谈，应该能顺利解决。”
“哦。”李佳欣发出轻微的声音。
李佳欣心想，尤胜子出这么大事还能大事化小，有个解决问题的盼头。真想不明白她一直谨小慎微，不敢做错一件事，怎么就一直成为被攻击的目标呢。最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她曾经最要好的朋友现在给了她最致命的一击。
“如果不是李如芬调来，真想不到李佳欣以前还有那么多秘密。”赵亚卿的话是李佳欣晕倒前的一霎那听到的，现在还在耳边回响。的确，如果李如芬不揭发，李佳欣是不可能主动宣传她的家世和经历的。
“你想吃点儿什么？”严志纲轻声问。
“我什么都不想吃。”李佳欣摇摇头。没有任何一种打击比朋友的背叛更严重。李佳欣想不出李如芬为什么要站出来揭发她，她对李如芬不薄啊。帮她照顾孩子，帮她做孩子的衣服……还有，让严志纲帮她干体力活儿：挑水，搬东西……
“李如芬可能有什么原因吧。”严志纲开导李佳欣，他不希望李佳欣失去对朋友的信任。在这个政治运动高涨的年代，友情显得更弥足珍贵，希望她别误会了朋友。
李佳欣在炕上整整躺了三天。她不知道校园里贴了很多张大字报，差不多都是含沙射影批判她的。照着张石奇的意思，是要把李佳欣拉出去批斗的，但是李佳欣病倒了，再者何义替李佳欣说情了，加上公社下来了新任务，张石奇也就顾不上李佳欣的事了。
李佳欣生病的这几天，严平严安晚上一直都跟着奶奶住。李佳欣觉得异常孤独，似乎又回到了前些年亲人去世精神受打击的时候。她对朋友、工作、生活都没有了兴趣，脑子里一直萦绕着一个问题：活着有什么意思？她觉得自己跟这个社会距离太大了。人们热衷的政治运动是她最想逃避的，大家趋炎附势苟且偷生的生活态度是她最厌恶的。她真想离开这个喧嚣的世界，到安静的地方休憩，因为她身心都很累——严家的生活负担像厚重的霜雪一样压在她柔弱的翅膀上，让她无力飞起；外界的精神压力像浓重的瘴气一样包围着她小小的身躯，差不多让她窒息。被人欺负、被人压制、被人打击、被人嘲笑、被人疏离……似乎她命运的辞典被漏印了“幸福”这个词语。挫折、坎坷、暗淡、失意、自卑、绝望等消极词语数不胜数。李佳欣想，我还是把命运的辞典合起来吧，永远闭上眼睛，不去看，不去想，也就没有了烦恼和痛苦。
严志纲当然看出了李佳欣的情绪波动。这么多年他精心呵护才又茂盛开放的花儿在这次风雨的摧残下眼看又出现枯萎的迹象，严志纲心急如焚啊。他听到李佳欣说“出去走走”的时候，意识到问题严重了。他忘不掉当年提心吊胆偷偷跟踪李佳欣生怕她想不开的日子，忘不掉他被爱情浸润和李佳欣心有灵犀相互关心的幸福瞬间，更忘不掉两人结婚后相濡以沫养儿育女的艰苦岁月。他是无论如何不能失去李佳欣啊！
“佳欣，你怎么能消沉呢？”严志纲让李佳欣靠着他的胸膛，想让她感到他的力量，找回生活的勇气。有了孩子以后，李佳欣除了上班、干活儿，就是照顾孩子。严志纲为了家里增加一点儿收入，上班外的业余时间几乎都做了木匠活儿，加上杂七杂八的闲事不断，感觉很少和李佳欣在一起似的。他们俩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单独长时间在一起倾诉、聊天，感受爱像潺潺小溪在彼此的心田流淌。
“我可能是想我娘了。”李佳欣并不承认她对生活失去勇气，她不想让严志纲为她担心。
“你要打起精神来，赶紧好起来。严平严安每天晚上都吵着找妈妈呢。”严志纲知道说服李佳欣的要害是什么。
果然，李佳欣听到严平严安的名字，心头一震，眼睛闪出一道光亮。
“你想想，当初你是什么境地？那样的日子都熬过来了，现在跟以前比起来，这又算得了什么？何况，现在有我在，有孩子在，你有什么理由灰心？”严志纲说话的语气很慢，但是却投射出坚定、乐观的信号。
是啊，我可以用最快捷的方式永远解除烦恼，去那个陌生的世界和娘、姥娘她们幸福相会。但是，我的孩子会怎么样呢？难道让他们也跟她一样从小失去爱吗？还有，我的丈夫，他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不，决不！李佳欣想起可爱的孩子和恩爱的丈夫一下子自责起来，觉得之前想死的念头太自私了。她要振作起来！
“我觉得有点儿饿，想吃点儿东西。”李佳欣对严志纲说。
“好，我立刻给你做。”严志纲看到了李佳欣眼里的光芒，他知道危险过去了。
半个钟头以后，严志纲给李佳欣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白面片汤，上面飘着好大的油花。
“这不好吧，咱在学校吃白面？”李佳欣不好意思起来，似乎偷偷摸摸干坏事一样。
自从结婚后，李佳欣就把她的粮食全都拿出来给了家里，后来两个孩子的也都搭上，但是严家这个大家庭粮食还是紧张。（这种粮食匮乏的日子持续了很多年，每月粮店供应给李佳欣的28斤粮食、严平严安每个人20来斤粮食都搭进去，严家的吃饭问题依然很突出。因为每月生产队分得粮食少，严家人口又多，实在没有办法啊。）婆婆是从来舍不得单独用白面做饭的，每次做饭都是细粮粗粮掺杂着，像这样，单独用白面做片汤，她看到了还不埋怨不会过日子啊。
“没事，你身体太弱了，该吃好一点儿，吃了早点儿好起来。”尽管严志纲劝说李佳欣，别让她吃碗白面片汤心理有负担，但是李佳欣还是觉得过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