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白云白收拾了东西出来,儿子又在电脑前玩儿起来。白云白说,走了,走了。外婆还等着呢。儿子说,我可不可以不去?自云白厉声道,不行!儿子说,我去了那边又没人玩儿。白云白说,叫你过去不是玩儿的,是看望你外婆的!
在教育孩子上,白云白很强硬。他爸爸比较软。所以白云白不愿把儿子交给他爸。儿子嘟嘟囔囔地站起来。白云白说,嘟囔什么?
从小到大外婆那么疼你,你连一星期去看她一次都做不到?儿子不耐烦地说,我这不是站起来了吗?唠叨!
白云白气得眼睛一瞪,但又忍住了。她不想发气。每次跟孩子发了气,她就觉得累,跟跑了八千米那么累。战斗了半个多小时,母子俩这才艰难出门。
下楼时儿子忽然问,刚才是谁?白云白说,哪个刚才?儿子老练地说,就是给你打电话的那个人?白云白诧异地想,这小子打着游戏还听见我电话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一个朋友,来出差。儿子马上表现出他懂事的一面,说,你去嘛,去看他嘛。我可以自己上外婆家。白云白说,没关系,我和你一起去。下午再说。儿子说,你那是大事。
白云白心里有些感动,摸摸儿子的脑袋。儿子说,妈我跟你说,只要那个人对你好就行,我无所谓。我反正将来是要走的。白云白笑道,妈知道。但妈还是要他对你好才行。儿子老三老四地说,我才不指望呢。谁会喜欢别人家的孩子啊。
白云白心里发酸。自己的离婚无论怎么说,都已经给儿子造成了伤害。
到了母亲家,白云白悄悄关了手机。她想,还是不要和他走近为好。宁可得罪他。听王晶说,他妻子和女儿在美国,他本来也在那边的,去年才回来。他一定是太寂寞了,才会对她有这样的心境。
若真的陷进去了,又不可能有什么结果,那不是自找麻烦?也对不起儿子的一片苦心。
可关了机以后她又有些不忍。想到章赭打不通电话,一定会非常失望。这个周末他怎么过呢?他在这个城市并没有别的朋友。而且他是为了她才提前来这里的。自己这么做是不是有点过分?也有点自作多情?也许人家就是吃个饭,没别的意思呢。
白云白想来想去想不好,就试着给王晶打电话。谁知电话一打就通。
听上去王晶情绪很好。白云白说,这几天你出差了?王晶说,没有啊。白云白说,那家里电话怎么没人接?王晶说,噢,我现在住这边来了。白云白很意外,她知道这边就是王树林这边,或者说是她原来的家,什么时候搬的?王晶说,有几天了。你在哪儿呢?
白云白说,我在我妈这儿。章赭来了你知道吗?王晶说,我不知道呀,他没告诉我。白云白说,他说他找不到你。王晶说,瞎说。他就没给我打,我手机一直开着呢。
白云白心里明白了,直接说,他要请我吃饭,你看怎么办?
王晶坏笑道,去呀,好事呀。
白云白说,你别一付与己无关的样子。我若是被欺骗了,心灵受到伤害,你可要负全责的。王晶说,你怎么会受伤害呢?只有你伤害人家的,已经有多少男人缺胳臂少腿地倒在你脚下。白云白说,你别讨厌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王晶说,那我就再把那句名人名言给你说一遍:不管你有多么优秀,也不是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男人都爱你的,你要珍惜。白云白说,去你的。
王晶笑够了,才正色说,去吧,吃个饭不会有什么的。你自己把握分寸就是了。他那个人我知道,也不是凭感觉做事的人,不会让你为难的。祝你有个愉快的周末。
白云白想,那就去。
晚饭时,两个各怀心事的男女终于见面了。地点是章赭住的酒店。
本来白云白不愿意去他那儿,可章赭说那里的餐厅环境非常好,有喷泉,有绿色植物,还有钢琴伴奏,保证她会喜欢。白云白对吃饭的要求历来是环境重于口味。于是答应过去。一进餐厅,果然如此,白色的三角大钢琴在绿色植物掩映下,显得十分优雅,有种异国风情。白云白的心境先好了几分。
这次见面,两个人都比前次多了些笑容,毕竟已经有过一些电话书信往来,算老朋友了吧。同时也有些不自在,似乎为了什么见面心照不宣。白云白一点儿没化妆,衣服也是休闲类的。与餐厅里的其他女人相比,显得朴素无比。她是有意如此。一来看看这个章赭到底喜欢她什么?二来也不想让章赭感到她为了见他还特意收拾打扮过。来见他已经有些违背原则,再表现出热情就更离谱了。
章赭点好菜,等着上菜的工夫,打量她说,你和上次不一样,好像越来越……
白云白抢过话头说,是不是越来越慈祥?
章赭笑,说,不,越来越年轻,真的,比我上次看到的还要年轻。
白云白说,你这话显然是违背客观事实的。
章赭没有反驳,停了一会儿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儿油腔滑调?
白云白坦率地说,有点儿。
章赭说,其实我平时不是这样,遇到紧张的时候才会这样。你可能不了解男人,男人想得到一个女人的欢心时,会变得不像自己。
不菩言辞的可能会滔滔不绝,谨小慎微的人可能会胆大妄为,都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紧张不安。真的。
白云白说,是吗?看来我对男人真的缺乏了解。
章赭说,我这次来之前,就想不能让你再觉得我烦了。可是每次听到你的声音,我又说不出那些一本正经的话,只好瞎调侃。也许是开头没开好,被王晶那家伙定成玩笑的基调了。你说昵?
白云白看他认真了,也诚恳地说,我想可能是我们之间还缺乏交往的基础。
章赭说,基础也要靠人奠定呀。
白云白说,不。我觉得感情,尤其是爱情的基础是天奠定的。
她忽然想起她和叶博文的初次见面,说了不到三句话,两个人的眼神都不对了。那才是天意。
章赭的情绪好像受了她话的影响,开始低落。白云白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就做好朋友吧,我到北京也可以去看你。章赭说,你觉得可能吗?白云白说,有什么不可能?毕竟我们还是有共同语言的。章赭说,我做不到。恐怕男人都做不到。白云白很意外,说,你的意思是,要么我们做情人,要么就是陌路人?没有第三个选择?
章赭说,大概是这个意思吧。也许你觉得我俗,但我估计我的想法代表了大多数男人的想法。他又流露出调侃的语气,要不我们交往的目的是什么?谈哲学?谈国际形势?他一边说,一边给自云白倒了一小杯红葡萄酒。
白云白没想到章赭会如此坦率。老实讲,这个说法白云白也听到过,但没有人这么直截了当地跟她说。她再次想,小几岁是不同啊,观念都有差异了。
见章赭举起了酒杯,白云白也举起来,微笑着调侃说,我绝不赞同你说的一切,但我将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章赭笑,好一个女“伏尔泰”。
两人喝下了第一杯酒。
章赭说,我发现你这个人追求完美,恨不能生活在童话世界里。
白云白说,是吗?我不觉得。章赭说,我可不是表扬你,追求完美也是病态。白云白说,这可真是高见。章赭说,等回去后我寄一本书给你,你看了就会知道,最早最本质的童话是什么样的。白云白说,什么样?章赭说,三个字:血淋淋。白云白不相信,说,好啊,那你就让我看看。反正我也过了多愁善感的年龄。章赭说,未必吧。
白云白笑笑。她不想再说让他教育自己,就转了话题说,哎,谈谈你的研究课题吧,你不是个哲学教授吗?
章赭说,你真想听?枯燥得很。我是研究维特根斯坦的。
白云白说,那就说说这个维特根斯坦。他是个哲学家?
章赭说,对。哲学家。他的《逻辑哲学论》是本了不起的著作。
白云白说,怎么个了不起法?
章赭说,简单说吧,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结束了西方古典哲学的旧时代传统,开拓了二十世纪西方哲学的新思维。正如毕加索的《阿维农少女》结束了欧洲文艺复兴以来绘画的旧传统,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开拓了西方现代音乐新时代,弗洛依德的《释梦》开辟精神分析的新领域,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掀起了西方现代语言学新浪潮,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创造了文学反传统的新意识流,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构造了崭新的物理学世界。总之维特根斯坦与他们一样,开拓了人类认识的新思路。这一重大意义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显现。
章赭在滔滔不决的讲述中显示出一个男人的魅力。白云白听得很专注。章赭停下来说,你不觉得枯燥?
白云白说,很好啊。我长了不少知识呢。
章赭说,如果你愿意听那太好了,我很喜欢哲学,但有时候想和谁谈谈,却找不到爱听这种话题的耳朵。
白云白说,也许听多了我也会不耐烦,但刚才你说的那些我爱听。很受启发。有道是听君一席话,省下买书钱。
章赭笑说,我就是喜欢你的机智。在这点上你不像个女人。
白云白说,我不认为这是夸奖。
章赭说,那很抱歉。
章赭的情绪重新好起来,他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高兴认识了你。须知遇见一个值得你交往的女性,对我这样的男人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
白云白笑道,你这样的男人是什么男人?
章赭说,又要精神,要又物质。或者说,又要有思想,又要有美貌。
白云白被他奉承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假装转过头去打量餐厅。
没想到就在她回眸的一瞬间,她看见了她最不该看见的人—— 叶博文。白云白的第一反应是:完了,他一定会生气的,她竟然和另外一个男人单独在一起。但第二反应随之而来:他怎么也和一个女人单独在一起呢?白云白假装无意,再次回眸,看清了坐在叶博文对面、与她背对背的,是个留着披肩长发的女人,肯定不是他老婆,他才不会和老婆到这种高消费的地方来吃饭呢。从女人的身材看,不会超过三十岁。
白云白心里咚咚咚地跳起来。他们是什么情况?是像自己和章赭一样,处于初级阶段,还是早就实现了共产主义?不管是何种情况,白云白的情绪都受到了极大影响。
她转过头来,心里很难受,端起酒杯对章赭说,谢谢你。
章赭说,谢我什么?
白云白说,谢谢你请我吃饭啊。
章赭说,应该是我谢谢你。你在很不情愿的情况下依然给了我面子。
白云白不再说什么,一口将酒喝掉。章赭马上又给她倒满。接着,两人就一杯一杯地喝了起来。白云白不知道章赭的酒量,她自己还是有一点的。在他们互相敬酒的时候,叶博文和他对面的女人离开了,他们当然没有勾肩搭背。但女人穿外套时,叶博文殷勤地为她提着包。可见关系不错。她的想象立即张开翅膀,飞到了她和叶博文曾经发生过的故事情节里,他们也会那样吗?他也会那样对她吗?
白云白的心顿时有些刺痛,但同时又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快感。
她想起了个一电视主持人写的书,痛,并且快乐着。真是那么回事。
痛是明摆着的,可以理解。为什么会有快感?难以解释。似乎有个声音在对她说:这不能怪我,是你先放弃的。你不在乎我了,我没办法再忠实于你……
章赭耵着她说,你现在更美了,葡萄酒飘到了你的脸上,那个词儿怎么说的,面若桃花,醉眼朦胧。虽然俗,却是准确得很。
白云白不说话,心依然乱得无法收拾。
章赭更直截了当地说,我真的很喜欢你云白,我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我周围并不是没有年轻女人。
白云白打住他说,你是不是有点儿喝多了?
章赭说,没有,我没有喝多。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拒绝我?你单身一人怕什么?谁也管不了你的。
白云白说,可你不是单身一人,你有老婆。
章赭说,我有老婆跟没老婆一样,我已经一年多没挨过女人了。
这对我这个年龄的男人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啊。你可能觉得我太随便,其实我不是个随便的人,我要是随便,会一年多不挨女人吗?
我肯定还是要和喜欢的女人在一起才行……
章赭的话开始如决堤之水,哗哗地涌出来。酒精开始挥发了,把两句话变成三句话,把五句话变成十句话。白云白任他去说,只是低头喝自己的酒。一杯接一杯的,到后来,反倒是章赭害怕了。
章赭说,你没事吧?你怎么啦,好像在喝赌气酒。这可不好。你不愿意就算了,我不会勉强你的,我们就照你说的,做朋友好了……
我给你谈哲学,谈维特根斯坦,谈黑格尔也行……只要你别对我不耐烦……我发现我确实喜欢你,这种喜欢可以让我顺从你……
白云白一边听章赭的表白,一边放纵着自己的想象,如果自己和他相爱~回,也许真的会很快乐。她忽然说,你说的对,我是自由的,谁也管不了我,他凭什么管我?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对不对?我的孤独谁明白,我的寂寞谁明白?我干吗要死守着?
白云白说着说着,眼泪热乎乎地流了出来。
章赭连忙拿递给她一张纸巾。
白云白把眼泪一擦,说,这杯我敬你,咱们今天就喝个痛快!